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98章 破案

  李见珩没有急着再去找段澜, 一是他本身工作太忙,即使是不出诊的日子,也有别的学术工作要做。二是他想给段澜一点时间。

  对于段澜这个人——他是志在必得的。但凡出现了, 就没有再逃远的可能。

  只是他不想逼得太紧……他心疼段澜。

  他年少时不理解段澜,怨念积攒久了, 难免生出别的想法。

  久而久之, 酿成心病。心病治不了,现在回头一看, 最开始的愤懑执着,现在却已经化解。一个那样绝望的人,自救尚且不能,居然还能分得出心力陪在他身边数月……

  已是把他李见珩放在心尖之上最宝贝的地方, 还要向段澜苛求什么呢?

  见到段澜之前,李见珩想得发疯, 以为抓到人后,他会不管不顾做出出格的事情。

  可是和年少时一样……冲动是为他, 克制也是为他。

  发疯的年轻警嫂最后还是按规矩转院——最终去了哪所精神病院,李见珩并不清楚。

  他最后一次见到那姑娘时, 是和聂倾罗一起。聂倾罗只是想送送她。他刚从市局里开会回来, 马上又要去别的城市出差,身上还穿着警服, 那姑娘看见他身穿警服, 便呆了小片刻, 半晌, 难得平静下来, 笑着对他招招手, 然后扑进聂倾罗怀里, 说:“你怎么才回来。”

  是把他错认成爱人。

  聂倾罗沉默许久,一字不发,抬手揉了揉她柔软的长发。

  之后再也未相见。

  李见珩这天不出诊,在住院区跟病人。等到了晚上,饭也没吃,又赶回去值班。于晓虹今天本来休息,费尽心思调班,就是为了能和李大夫隔一条走道一起工作,哪怕对方多次明里暗里提醒他二人之间绝无可能,这姑娘也决不放弃。

  病人无事时,李见珩窝在电脑椅里翻阅资料。“情感障碍”这一大章节已被他翻得烂熟于心了,可他还是找不到突破方婷心理防备的点。

  他揉着眉心,回忆同方婷的几次会面:这姑娘总是警惕地睁着眼,蜷缩在角落,偶尔话投机了,才肯开口说上两三句。可一旦李见珩试图提起“父母”二字,方婷立刻扭过头去,不再回应。

  李见珩正想着,,于晓虹火急火燎地从病房里冲出来,“砰”一下撞开了他的房门。

  李见珩吓了一跳,抬眼看表,十一点多而已,不由问:“怎么了?”

  于晓虹直喘气:“不……不见了!”

  “谁不见了?”

  “还能有谁?就那个方婷呗!”于晓虹气得跺脚。这是她见过最讨厌的病人之一了,倔得很,又总爱玩消失。

  李见珩习以为常:“哦,找找呗。上次躲在洗手间,上上次在楼梯口,这回你要不去护士站找——”

  “都找过了。”

  李见珩一愣。

  于晓虹说:“这回是真的不见了。”

  李见珩这才觉得不对,跟着她过去一看,发现方婷的床位上空无一人,窗户大敞,风直往里灌。那张床上床单铺得极其平整,不留一点褶皱,仿佛主人离开前,特意和它做了告别。

  李见珩拍拍于晓虹肩膀示意她冷静:“你报警,我去找。”

  半夜的港城依旧灯火通明。

  秋天还未出雨季,天地潮湿,雨水溅到皮鞋上,倒映霓虹。李见珩本不知该往哪里找这个女孩,一踩在这样湿漉漉的柏油道,心里忽然想到什么。

  便跟着这股子直觉走上学海路,在三中附近转了一圈,鬼使神差、心神一动,钻进附中后门不远处的一排未拆迁老房中。

  他隐约记得聂倾罗给他看过资料,方婷家就住在这里。

  他走过那些筒子楼,乌色的天空被晾衣杆分割,一阵狂风袭来,其上晾晒的内衣、短裤、长裙,将坠未坠。

  果然,巷子深处,他看见只穿了一件单薄睡裙的方婷。她跳窗出来的,赤脚,因而脚板心上划破了几个口子,流血,血又沾着灰。

  她仰着头,执拗地盯着什么。似乎是天台的位置,可李见珩找不到原因。

  他只好叹了口气,走过去,将自己的夹克外套脱下,盖在方婷身上。他才发现方婷瘦弱的身躯微微颤抖。

  他问:“为什么要跑出来?”

  半晌方婷都不答话。她慢慢回过头来,很陌生地看了李见珩一眼。

  李见珩忽然意识到,自己穿着白衬衫:棉质的,因为走路奔跑起了许多褶子,心里便一惊,正要挡住方婷的眼睛。可方婷制止他的动作,伸出手,平静、柔软、坚定地梳理那些凌乱的衣褶。

  李见珩就忽然觉得背后发凉。

  ——他见过许多这样平静的人,包括段澜在内。他们看似平静,但内心深处酝酿着情绪。这情绪指不定何时就会喷发……然后席卷着主人,把他们彻底带入死亡。

  李见珩抓住她的手,蹲下身来,仰起头柔声问:“怎么了?和我说说。你可以相信我。你可以告诉我。”

  方婷笑笑,嘴唇一碰,吐出一个字:“脏。”

  李见珩正不解,忽地,狂风又吹过来。

  这一回,秋风暴起,吹得枝条四处抽动,吹得晾衣架上下乱颤,一卷,就把那些短裤、长裙、衬衫和内衣吹落下来,劈头盖脸朝地上砸去。

  一件粉红色的女士内裤正好落在方婷头上,她一怔,颤抖着手捡起它。

  眼神就瞟见柔软的棉布上,用黄色细线绣着一只小熊。

  李见珩明显发现她的眼神变了:瞳孔剧烈收缩,连脸上的肌肉也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

  李见珩心里一紧,立刻伸手要把她护到自己怀里,可不知方婷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将他一把推开,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可她又很快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冲向墙边的垃圾堆里。

  她扶着垃圾桶,“哇”一声吐了出来。

  她最近一段时间吐得太多,此时又吐得太猛,一下子,翻江倒海似的,连胃酸都上涌。然后是一点血花。

  李见珩下意识抬头看方才她曾经凝视过的天台……和地上那些浅粉色的、流光溢彩的、几乎透明的裙子,以及一条幼童的小熊内裤。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看着方婷吐完,一个人蜷缩在垃圾堆里,心里有了答案,但不敢去想。

  年少时,他铁了心要带宋小渔离开宋父的原因之一,便是他曾在宋远义眼睛里,看到过那样贪婪血腥、蔑视人/伦的兽性。

  李见珩打车带方婷回医院。

  她的状态十分不好,极度暴躁,几个女护士都压不住。进了病房,连踢带踹,砸了好几个热水壶和玻璃杯,叮铃哐啷,引得整个楼层的病人都纷纷探头围观。

  李见珩一手的血和呕吐物,先去洗手间洗了两次手,赶来时冷着脸赶客:“都回去,别看了,再影响她的情绪,你负责?”

  围观者或多或少听说过,李医生怼无理取闹的病人时所向披靡的威名,立刻缩回脑袋离开了。

  于晓虹挨了方婷好几脚,有苦不能言,正抱着肚子蜷缩在一旁。

  而方婷还在和她的床铺作斗争:她一心扑在床边,颤抖着双手试图整理好那被她揪出死褶的床单。可是她满手是血,情绪又不稳定,浑身抖得像筛子,哪里能整理得好?

  因而她只是越来越崩溃,甚至于开始揪自己的头发,不断撞击着床板,嘴里除了念叨“脏”、“脏”,还开始嘀咕:“要干净……要漂亮……”

  李见珩的衬衫原本扎在裤子里。他一把扯出衬衫,抓在手里揉成一团,再松开,全是密密麻麻的褶子。

  他挤过执着于看热闹的人群,于晓虹一把拉住他:“别过去,她看见男医生更疯,刚刚打出血一个……”

  李见珩摁住她:“没事。”

  他走到方婷身前三米处,方婷就发出尖叫,一把折过床头的台灯握在手里,像使一把铁锤似的挡在身前,意思是叫李见珩别过去。

  李见珩慢慢蹲下来,试探着朝她伸出手:“没事……别怕。”

  可方婷猛地出手,用力砸向他的手。

  李见珩压根没躲。灯泡碎裂,划开他虎口一道长长伤痕,鲜血甚至喷了出来,溅在地上。可李见珩只是向她展示手心手背:“你看,我不会还手的……你不认识我了吗?”

  方婷有些迟疑:“你是谁?”

  他说:“李见珩。我说过……你可以相信我。”

  方婷还是警惕地盯着他,不肯再让他靠近。

  可是这个外披一件白大褂的男人笑着指着身上的衬衫:“你看,它皱了。我笨,理不清楚……你能不能帮我叠一叠?”

  方婷犹豫许久,才伸出手,朝李见珩的方向够了够。只够了一下,又有些防备,思考挣扎片刻,才试探着摸了摸李见珩的衬衫。

  李见珩不动,她便像只小动物似的,终于安静下来。

  病房外还有人在叽叽喳喳,于晓虹缓过劲来,一蹬腿爬起身,凶神恶煞地瞪了人一眼:“吵什么吵,都闭嘴!”

  说罢转身,整个病房安静下来。只月光落在李见珩和方婷身上。

  瘦弱的女孩迷蒙地整理着那些衣褶,一道又一道,一个又一个……不知李见珩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或是她想起什么,恢复平静清明时,她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聂倾罗就是在这时赶到门口的——他刚到隔壁市高铁站,人还没站稳,又被队长急急忙忙叫回三院来。

  他喘气声音大,李见珩听见了。

  李见珩头也不回地说:“去搜证。”

  聂倾罗懵了:“搜什么证?”

  李见珩声音很冷:“强/□□女的证据。”

  安抚好方婷后,李见珩满眼都是血丝。

  他神色疲惫,于晓虹想劝他赶紧休息,但他只是揉了揉眉心:“没事儿。以前值班的时候,不也彻夜通宵看资料吗?”

  于晓虹心想,那时就想骂你了,一直没逮到机会。

  可她没敢吱声,李见珩就扬扬手:“那孩子醒了打我电话。”

  他赶回筒子楼附近时,警察已经撤了。

  聂倾罗蹲在角落,抽着一根烟等他。

  李见珩问:“怎么样?”

  “真叫你说对了,”聂倾罗“呸”了一声,“上面有个大水缸,养荷花的,一潭脏水。里头有个打了死结的用过的避孕套,里头居然还有残存的血液和……总之还能提取DNA。”

  李见珩沉默良久:“不是我说对的。”

  聂倾罗抬眼看他。

  “那是她自己留下的。”

  “方婷和你们交代过,她父母那天晚上为什么吵架吗?”

  “说是为了一点琐事……很正常嘛,夫妻之间莫名其妙就吵起来了。”

  “你信吗?”李见珩笑笑。“一点琐事,至于闹到出人命?”

  他抬起头来。

  附近的居民闻风而动,早就把晾晒的衣服收起来,“啪”地关上窗户,此时只有光秃秃的晾衣架在风中摇摆。

  “是她故意把证据藏在那儿的。”李见珩说,“她不甘心,想要反抗报警,又怕母亲知道,想瞒着母亲。也许是难以启齿,也许是不知何去何从……因为很多的原因,她一直忍耐不发……可骗局最终会被捅破。再温顺的女人,遇到这种事,疯起来也是不管不顾的。”

  “所以他们吵架……是因为这件事?”

  “那可不是吵架……是你死我活。”

  李见珩蹲下来:“哪有不爱子女的母亲呢。”

  “有,”聂倾罗说,“我见得多了去了。好赌的,贪财的,生了孩子丢在公厕的……都是人渣。”

  李见珩说:“我以前很怨恨她们。像怨恨我妈、怨恨刘瑶那样,觉得如果养不起,如果不珍惜,就不要生下来,不要这么不称职。”

  “可是有一天我长大了,见的人多了,心力交瘁的时候回过头来想……”

  “世界这么大,几个人是称职的呢?”

  他低头笑笑:“寥寥无几。我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