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97章 自残

  医院人多事杂, 护士忙不过来。但于晓虹来送了几次热水,每次都吩咐李见珩:“李医生,你脸色真的一天比一天难看了, 多休息啊。”

  李见珩只是应付着说:“哪有时间休息啊?睡一觉就好了。”

  于晓虹心想:可是医生很难有机会好好“睡一觉”。

  那天晚上,他说完“告辞”, 头也不回地离开段澜的酒吧, 径直回家。

  他内心有一团火熊熊燃烧着,烧得他五腹六脏又热又酸。又好像又一只残忍的大手, 把他整个人像麻花似的拧成一条,揉来拽去他的所有骨肉,叫他疼得心口直颤。

  ——十年过去,他们都和自己所想象的、所期待的不同。

  对方也和记忆里的截然相反。

  就好像那段五百个岁月的相遇, 在十年的天堑一般的分隔面前,真的不值一提。

  和段澜不欢而散后, 大半夜的,李见珩睡不着觉, 坐在客厅抛球玩。

  球是养狗时买的。他在国外上学时捡了一条狗,是条老狗, 不中用了、老了、跑不动了, 被人抛弃。他那时也没什么钱,购入生活用品时偶然路过宠物专区, 买了这只软球。后来狗死了, 球还在。

  软球“啪嗒啪嗒”地来回撞着墙壁, 他租的又是老房子, 隔音奇差无比, 不一会儿邻居就“哐哐”砸门表示抗议。

  被李见珩冷漠的神色和装聋作哑的态度气回去了。

  他又坐回沙发里, 嚣张地砸着墙, 忽然,撒气似的,猛随手一丢,那球就朝着音响上的玻璃瓶去了,“啪”一声,一地清鸣。

  看着满地碎片,和已经半枯的那束白玫瑰,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底那些暴戾、黑暗的想法开始翻涌。

  他试图不再回想段澜的那些话语,可话语如毒蛇一样钻入他的大脑,狠狠咬上一口。

  他真想不管不顾做点什么。

  却在瞥见自己书桌时,归于平静。

  书桌上一排工具书,书旁立着一只小陶瓷雕。手艺粗糙,做工低劣,瓷釉都开裂了,那只穿着白大褂的小兔子面目愚笨,咧着嘴,露出一颗白牙。

  他便想起段澜将这只兔子送给他时,脸上欢喜的神情。

  他忍不住轻轻地抚摸兔子耳朵……就好像碰触到那个人柔软的嘴唇。

  他和自己说:你怎么能和一个病人计较?

  李见珩到底忍耐下来,决意先不去见段澜。

  段澜需要时间,他自己也需要时间。重逢太突然,再步步紧逼,情况只会更糟。

  李见珩就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

  下午查房时,护士递来床位单。列表上有个不熟悉的名字,李见珩回忆了半天,确定先前从未见过,就向护士打听情况。

  小护士太忙了,一边吊药水瓶,一边调滴速,头也不抬、习以为常地说:“隔壁南医转过来的,重度分裂,说了希望不大,但家属还是执意要花钱。孙医生心肠好,答应下来,但估计过几天就得转精神病院了吧。唉,这种事,我们也没办法呀。”

  李见珩抬眼一看,瞧见一个长着圆圆脸、样貌喜庆的姑娘。

  圆杏般水灵的眼睛、白皙通透的皮肤,明明有着一副非常讨人喜爱的样貌,偏生张着一张嘴,发出“啊啊”的声响。一头微卷的褐色长发干枯无光,沾着不知是橡皮泥还是牙膏的东西,十分难看地搭在眼皮上。她的病号服上全是酱油污渍,露出一截手腕,而手指尖,指甲也被她啃得凹凸不平,却死死揪着两三颗喜糖。

  她不认识李见珩,第一次见到他,脸上蓦地露出笑容,兴高采烈地对李见珩喊:“来来——吃糖!”

  李见珩心里一揪,勉强对她笑笑,接过那两颗糖,然后压低声音问护士:“什么情况?应激?这么严重?”

  护士刚要答话,却被一个平静的男声打断了:“受刺激了,就这样了。”

  李见珩一回头,看见聂倾罗穿一身便装,插着兜杵在门边。

  “说起来,我还得叫她嫂子。”

  他往嘴里放了一块巧克力——聂倾罗以前是个不折不扣的肉食动物,最讨厌甜食,觉得那是小姑娘才吃的东西,但自打周蝉去世后,他就习惯在口袋里到处藏水果糖、奶糕和巧克力。

  他含糊不清地说:“我上学时,班里都管我上铺叫二哥,因为他在家排行老二。大家都以为他有个哥哥,后来才知道他哥哥出生时就夭折了。他是独子。”

  “毕业后,进警队的进警队,下基层的下基层,就他没了动静,现在想来应该是被选去缉毒大队……上个月出事的。刚破一个大案子,好不容易结束卧底陪陪家人逛街买衣服,当街,三个人,三把刀,一刀捅不死,反抗中剁成泥了……当着这小姑娘的面。”

  “才刚结婚五天,你瞧,”聂倾罗低头笑笑,从另外一只口袋里翻出一颗红色的奶糖:“喜糖我还没吃完。”

  两个人心情郁闷,躲到天台抽烟去。按理说医院是全面禁烟的,可李见珩心里实在难受,当着人民警察的面问他要不要来一根。

  聂倾罗毫不犹豫地带头违纪。

  “不是说戒了吗?”

  “偶尔也复吸。”

  烟雾缭绕,他们相对沉默许久,是李见珩先把烟头一摁:“我有时真不想干了。”他说:“太累。”

  “我也不想干了。”聂倾罗说,“太烦。”

  “那你辞职啊。”

  “你他妈先辞啊。”

  两人又互相不吱声了。

  李见珩打破沉默:“我有时真觉得……没用,我感觉我做的都是没意义的。”

  聂倾罗半晌才说:“如果医生做的都是没意义的,那我们警察不只是一帮天天打马后炮的废物?”

  “我那时候信念很坚定,非这行不可。”

  聂倾罗笑笑:“谁不是呢?”

  聂倾罗说:“我以为我可以制止那样的悲剧再次发生……但我只是在一次次目睹悲剧重演。”

  他问:“你见到段澜了?”

  李见珩一顿:“见到了。”

  “怎么样?”

  “如果情况好的话,我还会在这里跟你抽烟?他甚至不愿意见到我。”

  聂倾罗沉默片刻:“想也能猜到。像他这样的……跳楼自杀的太多。”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忽地咳嗽起来。

  咳嗽声中,李见珩隐约听见他说:“之前周蝉和我说,‘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没有从历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训。’哪个哲学家说的,记不得了,我当时觉得是放屁。”

  “现在想想,他果然一切都预料到。”

  李见珩觉得心烦,夺过他的烟,丢在水泥地上踩灭了,暴躁地问:“找我干嘛?”

  聂倾罗捡起烟头:“哦……方婷的案子,结了。没问出别的。你说的父女关系……她没说。已经收押了,故意杀人。”

  李见珩沉默片刻:“她回去上学了?”

  “没有。”聂倾罗咧嘴:“她暂时没有监护人。我和王浦生聊了几次,把她揪进医院了。”

  “她愿意治吗?”

  “就那样吧。你有空看看。”

  “敢情又让我收拾烂摊子……你们俩都是吃饱了撑的。”

  “李见珩,你有病治病,不要到处咬人。”

  李见珩心想,我确实是有病。

  他的病是心结,这心结太重了,只有一个人能解。

  可是主治医生不肯来见他。

  “那她人呢?我怎么没见着。”

  “我交给孙小安了,”孙小安是精神科稀有的女医生,“她说她看见男的就想吐。”聂倾罗说。

  李见珩叹口气:“你就没想过……她为什么这么讨厌见到男性?”

  “我怎么没想过?”聂倾罗笑笑,“可她不肯说。”

  “我现在才知道……信任是多可贵的东西。”

  他也曾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逐渐失去相信人的能力。

  李见珩就去找方婷。

  一开始,女孩对他犹有防备。次数多了,熟悉了,偶尔也和李见珩讲讲三中的事情。可她到底不愿开口深聊。

  李见珩知道是自己还没找到突破口,再怎么花费时间也无用,只好先按规程用药,再做打算。

  他下班时独自坐在驾驶座上,呆呆望着游走的车河,想着聂倾罗的那些话,说悲剧不过是在重演。他这些年见的悲剧太多了,心都要冷了,可见到段澜后,仿佛有了知觉,甚至会把和他相像的年轻人方婷的性命挂记在心上,心里忍不住想:这么冷的天……

  段澜在做什么呢?

  ——那天晚上,段澜一个人从后门溜出“A+”后,天就下起大雨。沈崇把一切打点齐整,才发现他老板早就开溜了。而段澜拿惯了的那把黑色长柄伞还靠在门后,没有被主人带上。

  段澜果然是浑身湿透回来的。黑色衬衫贴在身上,显得他更加瘦弱,好像风一吹就会被刮跑。

  但沈崇没想到他还带了个姑娘。

  那是一个挺漂亮的女孩儿,看着十六七岁,腿上还穿着一条校裤。校裤是化纤料子,沾了水,又沉又湿地往下坠,不断滴水。

  他看着段澜到后厨去,叫人给她做了一份意面。他老板自己倒是不吃——他总是三餐不定时,谁说也不听——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那女孩似乎也想要一杯酒,被拒绝了,只得到放着冰块和柠檬的可乐。

  他们聊了很久——从抬杠、生疏、试探到交流。

  他很久没见到段澜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和除他以外、除蒋瀚云以外的人说话。

  等到段澜送那姑娘出门,约莫小半个小时,他才撑着伞独自回来。

  沈崇问他:“朋友?”

  “路上捡的。”段澜湿漉漉地坐在沙发里。他居然没有躲回自己的房间一个人发呆。

  他面前的酒还未喝完,冰块融尽了。

  “捡的?像捡我那样吗。”沈崇笑笑。

  段澜看了他一眼。

  “不。”他说,“不是那样……”

  非要说的话,明明是像李见珩捡到他一样。

  但也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因为段澜说:“只是萍水相逢罢了。不会再见。”

  像他和李见珩那样的相遇,此生也不会再有第二次。

  段澜坐在灯下,慢慢喝完那杯酒,才起身回到书房里。

  沈崇逼着他吃了好几颗感冒药。但是太迟了,他还是头疼起来,因而很快吸着鼻子滚到被子里昏睡。

  ——苏蔷是和母亲吵架之后,一气之下夺门而出的。

  就如段澜所预料的一样,这根本是年轻人一时气急的冲动之举,她压根没有勇气面对死亡。她站在滔滔奔流的江水边,心里一下就害怕了,尝试着屏住呼吸,体验那绝望的窒息感……她憋了不到一分钟,就觉得喘不过气,腿一软跪在江边,大口呼气。

  可她又拉不下脸面回家。

  虽然争执的起因不过是生活中的小事,不过是学业上的那些烦恼,不过是母亲对她有太高的要求,和太强的控制欲。

  段澜想到这里,心中不免自嘲:什么时候,提起这些事情,他竟也敢用“不过是”这三个字来形容。

  他明明是因为从苏蔷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明明是因为想起他曾经不能承受的“不过如此”的那些事情,所以才鬼使神差地做一回善人。

  他睡不安稳,要靠助眠沉香的味道安抚细胞,因而在一片烟雾中昏沉入睡。

  似乎做了梦,但他不记得。

  段澜是被耳边蚊子细而恼人的叫声吵醒的,起身要去找花露水,才发觉一滴血滴在自己身上。

  一低头,自己手里拿着一把刀。

  一把裁纸刀,刀片上鲜血流动,而右手的手臂上,疤痕交错之中,新添了一道伤。

  有段时间了,血已经凝住,在小臂一侧留下一长串血痕。他顿了顿,用手指轻轻撑开这道刀口……竟感觉不到疼,只有轻微的小虫爬过的痒感。

  段澜心想,不过是新添一道罢了。

  他习惯了。

  他甚至记不起来,究竟是哪一天开始,他发现通过自残让血液奔涌而出,可以安抚他焦虑无定的心绪。

  只要那些疼痛随着液体在身上滚动,仿佛那些情绪也跟着它们跑远了。那些懊悔、痛苦、自责都逃远。

  最初他像依赖药物一样依赖自残,可逐渐地,身体也会麻木。自残之后,会出现加倍的罪恶感,那样的感受让他反胃、呕吐。因而这样隐秘的行为终于被蒋瀚云发现了。蒋瀚云试图阻断他和刀、针等一切尖锐器物接触的机会,但段澜只是笑他:“有用吗?”

  “这是我最后一点自由了,你不要剥夺它。”

  因而他只是盯着那刀片半晌,抬手将沾有血迹的一小片掰下来,随手丢在垃圾桶里。他面无表情地清理好伤口,贴上创可贴,拉下袖子,掩盖好那些不堪的痕迹,坐在窗边发呆。

  一夜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