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96章 苏蔷

  沈崇远远看着蒋瀚云拎着人出去, 远远传来一点惨叫声,犹豫着问:“段哥,你要不要去看——”

  话还没说完, 才见段澜狠狠一皱眉头:“我看什么?自己找死。”

  说罢,大步流星地走回自己房间。

  沈崇叹了口气:到底是生气了。

  他与段澜相识这么多年, 从来没见过他竟因和某人的一次会面, 就能暴躁到这样地步。

  这位医生究竟是不一样的。

  段澜回了房间,窝在沙发里, 一根接一根的抽烟,直到沈崇进门打扰他的清闲,他才惊觉地上已然堆了一地烟头。屋里满是浓烟,呛得沈崇咳嗽几声。

  段澜就觉得心烦。

  他一只手撑在沙发上, 揉着眉心,耐心听沈崇说了一会儿话, 等他开始碎碎念“少抽几根烟”时,就再也听不下去了, 大发雷霆地赶人走。

  沈崇知道他心情不好,喜怒无常, 也不敢说什么, 默默出了门。

  留下段澜一个人在灰暗中发呆。

  李见珩问他怎样认识蒋瀚云的,他自己都要不记得了。

  十年前的那个雨夜里, 他坐在血泊之中, 抬头四顾, 心底一片茫然。四通八达的小巷交错处, 朝哪里走, 都能重回繁华人世。可是, 段澜心想, 要往哪里走呢?

  哪一处都没有人在等他。

  蒋瀚云就是那时冒出来的。

  他似乎已在不远处旁观多时,撑着一把黑伞,气定神闲地晃过来,抬腿踹了踹地上醉汉的肚子。沾满血污的棉质T恤紧紧包裹着肥胖的皮肉,在他皮鞋尖颇有弹性地晃了两晃。然后这个虽然面上含笑、但神色冷漠的高大男子弯下腰来,探了探他的鼻息。

  确认人还活着,方回过头来瞟段澜一眼:“第一次打架吧?下手没轻没重的。”

  后来他才知道,那时蒋瀚云刚和家里人闹翻,开着车从北京南下,跑到人间烟火气最浓重的港城来胡闹。约莫二十二三岁的年纪,只比段澜大一些,见识和手段却长了太多。

  段澜听见了,懒得搭理。

  蒋瀚云不依不饶:“还在念书?这可不好办,”他又踹了踹地上晕厥的人,“坐牢就不好了。”

  “正当防卫。”

  “是吗?这儿又没有摄像头,谁知道呢。”蒋瀚云笑笑。

  段澜只抬头冷淡地瞟了他一眼——后来蒋瀚云说就是这一眼让他心神一动、让他改变主意——然后开口:“那就坐牢。正好,牢里没有熟人,什么也不用操心。”

  蒋瀚云甩开雨伞,丝毫不介意瓢泼大雨打湿他昂贵的衬衫。

  他蹲下来,漫不经心地抚弄地上的血水,嘴里碎碎念:“小屁孩……让我猜猜,离家出走?挨打了?失恋了?嗯……”他回过头来,似乎是在猜测段澜的年龄:“高考考砸了?被家里人说了?不想回去?不想见到他们?”

  蒋瀚云坏笑:“那我就去找你不想见的人,让他们把你领回去。”

  段澜就觉得这个人十分有病,莫名其妙要找他的不快:“我认识你吗?”

  蒋瀚云很认真地说:“和我走吧。我带你玩儿。这点小事儿,我替你抹了,不带一点责任的。”

  段澜说:“不。”

  他厌倦了生活再被新的人闯入,打破死水般的宁静。

  蒋瀚云继续抛出橄榄枝:“你年纪小,再怎么躲,最后还是会被他们找到的。”他说:“陪我待一会儿,我能保证你像人间蒸发一样,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做什么做什么……想死,也能让你悄无声息、舒舒服服地去死。怎么样?”

  段澜问他为什么。

  那时这该死的三世祖站起来,若无其事地拧了拧全湿的衣角:“哦……因为我贪玩,但是没有朋友……没有玩具。”

  他和蒋瀚云走了,最初,蒋瀚云只是借他一点本金。

  他带着那些钱漫无目的地走,去了许多以前未曾想过要见识的地方。

  印象最深是在长白山脚下,二道白河的小镇上,天晚了,下起雪来。

  雪很快堆了一地,压住了含混的说话声,压住了凹凸不平的柏油路,和空气中淡淡的焦香。

  拐进那些错综复杂的小巷里,错落着烤肉店、酒吧、宾馆和按摩房,一些吐出热气的排水管把那些厚厚的白雪融化了,留下一地脏水。

  段澜在那里遇到一个男人。

  衣衫褴褛,面目憔悴。棉衣破了许多洞,风一吹,沾满脏污的灰色棉絮到处飞。那些脏水滴在他头上、脸上,顺着藏满油垢的鸟窝般的头发和“沟壑纵横”的脸向下流,映出一点灯火酒绿的霓虹,三线城市的冰冷灯火。

  棉絮被脏水黏住,遮掩了他的神色。

  他手边搁着一只酒瓶,瓶口碎裂,玻璃碴子看得人惊心动魄,但他还不管不顾地往嘴上怼,嘴边就流下许多鲜血。雪停的那一刻,他忽然唱起歌。

  似是一种童谣,并非中文歌曲,而是黄海的那一边,朝鲜语言的古老的民歌。

  他断断续续地唱完之后,头一歪,枕着砖墙睡着了。

  段澜冷眼看了许久,走过去,微微弯下腰,探了探他的鼻息,才知他不是睡着,而是死去。

  他在男人的口袋里找到一只破旧的口风琴,和一沓破报纸。报纸上用水笔圈画着,一些是朝鲜文字,一些是汉字。还有一些是简单的五线谱,旋律属于异族。

  段澜也不知道是什么留住了他,他在二道白河的破瓦房里住了一个多月,遇到了很多偷/渡到中国、或是被贩卖来的人们。他们夹在两个民族中间,摇摆不定,无依无靠,没有归宿。

  他学会了一点朝鲜语,和人交流,一个“偷二代”小姑娘告诉他,她梦见他们这种人真正的家乡在黄海之下。不是这里,不是彼岸,没有容纳他们的家乡,他们只是孤魂野鬼。

  于是段澜一瞬间理解了多年前的自己,为什么不采用别的更简单的方式自尽,而是执意要跳到江里去,要沉睡在冰冷的水流之中。

  因为他亦没有归宿。

  死后也不想给任何人带来烦恼。

  他正要离开那儿的时候,蒋瀚云一身是血敲开他暂居地的门。

  他从来不过问蒋瀚云的事:他的家族所涉军/商多界事务太杂,不是他该管的。所以段澜只是去找来一个朝鲜族大夫,蒋瀚云叽叽歪歪地躺在沙发上喊疼。

  段澜嫌他吵,把那首朝鲜儿歌——半个多月里,他用吉他、口琴、吟唱等多种形式重新改编、录制了一版——把它用音箱放到最大声。

  小调、三拍子、回旋,这首儿歌阴冷暗黑得不像一个童话。

  蒋瀚云听着听着,忽然闭嘴了。

  段澜背对着他,忽闪忽闪的台灯使他的神色捉摸不清。

  他问蒋瀚云:“我向你借了多少钱?”

  “不记得了。”

  “十八万,对不对?”

  “明知故问。”

  “我从今天开始还。”

  蒋瀚云想笑,但是一笑他又疼得倒吸冷气:“你没有文凭,没有工作,拿什么还?卖身吗?”

  段澜把从饿死的男人身上找来的旧报纸叠成一个个小方块——它们曾经记载着某个异乡人最后的执念——然后付之一炬。

  他说:“我还有点事情没有做……我本来该做的一些事情。”

  他灵魂的表达在于音乐。

  段澜就开始写歌。

  随心所欲,想写什么写什么,都是一些古怪的邪/典。后来遇到沈崇,沈崇听完,说哥你不去给鬼屋配乐,真是可惜了你的才华。

  但偶尔,他也写一些轻快明亮的小调。用吉他轻轻一扫,乐声如潺潺流水滚动。

  蒋瀚云对他的作品把关,替他和圈里的制作人谈买卖——他说:“这不像你会写的东西。他们问我是不是代笔。”

  他们不知道,那恰巧是他本该畅所欲言、肆意书写的旋律。

  那样轻快的小调诞生在一个巧合中:段澜的书房漏水了,他们把墙凿出一个大洞,复建排水系统。午后阳光就借着这个机会,争先恐后杀进这座阴暗的房间里,在他的笔尖轻轻颤动。

  段澜忽地想起很多年前,也有这样的下午。

  他撑着脸,一边打瞌睡,一边看李见珩做题。

  阳光也是这样,在李见珩青涩的字迹上微微一跳。

  仿若从未走远。

  后来,写的东西多了,唐若葵根据那些只言片语的旋律片段,顺藤摸瓜找来。

  甩也甩不开,躲也躲不掉,段澜最终还是见了他一面,之后便偶有合作。

  唐若葵经常恳求他去听一听自己的音乐如何在演唱会上被人传唱,希冀他会觉得满意欣慰,都被段澜拒绝了。他对此已完全没有兴趣。

  就像他也不知道蒋瀚云怎么就莫名其妙看上他了,开始死缠烂打、穷追不舍。

  他身边那么多漂亮美人蝴蝶似的往他身上扑,这孙子通通看不上眼。

  蒋瀚云为人非常有原则,从不脚踏多条船:往往他是看上新的,就直接甩掉旧的,一点不留情分,渣得坦坦荡荡。

  因此他也从不广撒网多敛鱼,自从打定主意吊死在段澜这棵歪脖子树上,圈子里甚至风传:这个蒋疯子应该是得了某种男性疾病,所以萎靡不振,告别情场。

  但歪脖子树只是说:“滚。”

  蒋瀚云对于他能说一句“滚”已经很满意了,大部分时候这厮连“滚”都懒得说。

  有一天他和段澜敞开心扉:“你心里有个人吧。”

  段澜不理他。

  “你准备什么时候见他?”

  段澜还是不说话。

  “他还会出现吗?”

  段澜说:“会有那么一天……我不得不见到他。”

  因为李见珩是头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驴。

  段澜窝在沙发里,烟雾弥漫中想到这儿,心头的烦躁未减反增。

  他干脆站起来,披上一件薄风衣,从酒吧后门溜了出去。

  钻出木华村七拐八绕的小巷子,横穿两条马路,就能走到河边。这时已经过了凌晨,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只路灯还立在树丛之中,隐约照亮一点路、拉长他的影子。

  他点了一根烟,让风吹散那些烟雾。

  他就这样低着头烦躁地沿着江流乱走,回忆十年前与少年人在江边漫步的场景。他走了太久,手指间一点火光都要熄灭时,忽地瞥见空旷的月色中,多了一条纤细的影子。

  一个女孩儿正在不远处的路灯下来回徘徊。

  有时她一言不发,沉默地盯着江水。有时她抓住那些栏杆,试探着爬上去,呆看一会儿,又跳下来。

  段澜便很清楚她在想什么。

  女孩儿第七次爬上栏杆时,忽地听见身后冷不丁传来说话声:“很纠结吧?”

  她猛地回头,警惕地盯着这个容貌艳丽、但神色冷淡的陌生人。

  “真好笑,”段澜说:“想死的人毫不犹豫就可以去死,却被所谓的好心人屡遭阻拦。还在犹豫的人不断叫嚣着‘我要去死’,却等不到人配合她演戏说‘不要冲动’。”

  女孩儿被他看穿,面色一红:“你什么意思?”

  段澜反问:“你吃饭了吗?”

  她已在河边纠结犹豫很久,到底没有跳下去。因此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但倔强地瞪着段澜,一言不发。

  段澜把手插进口袋,低头扫了她一眼:“走吧,我请你吃饭。”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敢吗?你敢和我走吗?”

  那姑娘盯了他一会儿,忽然露出一个近乎嘲讽的笑容:“我死都不怕,还怕和你走吗?”

  段澜笑笑:“这才有点决心嘛。你叫什么?”

  “苏蔷。蔷薇的蔷。”

  他从苏蔷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人世轮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