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100章 医患

  宋小渔见到他第一句话, 劈头盖脸就是:“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李见珩冲服务员招招手,要了一杯柠檬水:“我告诉他什么?告诉他那天姥姥去世了?告诉他我不是故意的?告诉他都是你的错,是你太自私?卖惨吗?我有病啊。”

  宋小渔好不容易抽出空来赶到西餐厅和她哥吃一顿晚饭, 当头一棒就被骂“有病”,一时间一口气没喘上来, 咳了两声。

  宋小渔是个机灵孩子, 成绩好,保研本校, 毕业后,直接进了大投行。港城新建的金融城有项目要洽谈,她刚打飞的来陪完上一场饭局,又匆忙赴下一场。

  比李见珩上次见她, 这孩子明显累瘦了一圈。他知道从大学开始她就经常兼职,忙到半夜三点是家常便饭, 好言相劝或是恶语威胁,都不管用。

  李见珩别过脸:“别减肥, 你瘦了丑,多吃点肉。”

  宋小渔骂他:“你真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吃完饭, 宋小渔从包里摸出一张纸, 是流水单。

  李见珩疑怪:“干嘛?我又看不懂。”

  “你还记得,大三的时候, 我发现定时总有一个人汇款到我卡上、每个月三千吗?”

  李见珩一愣。

  “一直到研究生毕业, 毕业的那个月, 准时停了。人我找到了。”

  纸页上一个名字被她用荧光笔勾画出来。

  李见珩扫了一眼单位名称, 心里觉得熟悉。半晌, 他想起来, 顿了片刻:“……刘瑶?”

  宋小渔耸肩:“还有谁啊。”

  “那些钱呢?”

  “原封不动。”

  李见珩心烦意乱:“她这么做什么意思?”

  宋小渔笑笑:“你说呢?”

  李见珩沉默片刻, 才道:“于事无补……做什么都迟了。”

  宋小渔摇摇头:“那不归我管了。”她把一张卡放在桌上:“你帮我还给她吧。”

  李见珩皱眉:“我上哪儿还去?”

  她对李见珩眨眨眼,狡黠地说:“去见段澜啊……还给他,就算还给刘瑶了。”

  段澜最后还是跟着蒋瀚云到医院来。

  倒也不是被他骂了一顿,醍醐灌顶、幡然醒悟,也不是蒋瀚云威胁他,不去看病就把那座兔子木雕砸了——蒋瀚云对外是个言出必行、心狠手辣的主,但是与朋友相处绝不会做出这样混账事。

  所以他是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呆呆坐在医院长廊时,秋风穿堂而过,带来一点露水香气,段澜忽地想:

  也许也只是想见一个人。

  也许只是怕了他说的,“我的耐心也只有这么一点”,“我也会累”。

  三院是港城最好的医院,甚至是整个广东地区最负盛名的大三甲,这日又是周一,因而病人格外的多。蒋瀚云排队挂号,段澜等得不耐烦,起身到处走。

  一走,便晃到精神科来了。

  精神科门诊人满为患,四处都是神色憔悴的男女,或坐或站。不时从病房中传来一些歇斯底里的咆哮,夹杂着医生无力的反驳和辩诉。

  段澜听不下去,起身绕过门诊区,走到住院楼。他来过这,十年前姥姥肺癌住院时,他经常到这里来找李见珩。

  可是他已经不记得不同楼层对应着哪些科室了。走到电梯里,标识也并不明显,他只好随波逐流,跟着人走,哪个顺眼就在哪层下。他挑了17层,一出门,心中暗想:

  好巧不巧,又跑到精神科的病房来了。

  精神科的住院区居然是一片死寂。

  相比他记忆中住院区到处是家属来往于热水间、护士台、电梯口的景象,这条长廊几乎无人走动,只一个目光空洞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病号服,坐在尽头。一点阳光自窗户照入,正好落在他身上,看似明媚,实则孤寂。

  他杵在那呆看了一会儿,一个小护士推着药车从他身边走过,笑着捶了他一拳:“你是哪个病房的,怎么一个人跑出来?家属呢?”

  段澜琢磨半天,到卫生间去照了照镜子,才发现他的脸色那样苍白憔悴,眼中布满血丝,轻轻垂眼蹙眉时,眉尾向下掉,竟然叫那小护士错把他当做病人看待。

  不过倒也没错,他本来也是一个病人。

  段澜在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清醒过来后,就接到了蒋瀚云的连环夺命电话。他不接,蒋瀚云就一直打,段澜没有办法,只好准备往门诊楼走。

  可他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走廊那一边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尖叫。

  段澜回头一看,一个头发凌乱、身穿病号服的女孩儿已经跌跌撞撞冲到了他眼前,段澜忽地从卫生间钻出来,女孩儿压根刹不住,“啪”一下迎面相撞,她动量那么大,一下把段澜扑倒了。

  天旋地转,段澜头就磕在瓷砖上,眼冒金星。

  她凌乱的长发落在段澜面前,无端闻到一点淡淡的玉兰花香。

  叫他想起十数年前,江南小镇一个空茫下午,飞尘光斑、尽入祠堂的景象。

  可那姑娘浑身颤抖,嘴里还不断吐着血,手里抓着一块碎玻璃片,眼睫微颤,看了段澜一眼,就上手一抓,竟把段澜扯在怀里,用玻璃片抵着他的心口,是把他看作人质:“不要过来……你们不要过来。”

  后面跟着一帮护士、医生、保安,还有看戏的路人。

  为首的护士长叹气:“你这是干什么,放下,我们好好说……”

  保安也说:“你不要乱来啊小姑娘,我警告你,你把人家弄伤了,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路人附和道:“小姑娘,有话好好说,干嘛闹成这个样子呢?”

  可是被挟持的那个人轻描淡写、火上浇油一般煽动道:“没事儿,你刺吧。我本来也没想活。”

  诸元元低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的情绪只有孤绝同类可以理解。

  众人见劝阻无用,撸了袖子就要上来把诸元元抓回去。

  可这女孩反抗得厉害,也不知她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拳打脚踢,挣扎间,玻璃碎片就划伤了段澜下巴,就在先前小猫挠的那道口子旁边,又添了一道。

  就是这时,他挤过人群,一把拉住气喘吁吁的护士长,低声对女孩说:“你别冲动,先把人放开,好吗?”

  像是刚从休息间闻讯赶来,李见珩衣领都还折着。

  段澜心想,没想就这么撞见了……他们两人都如此狼狈。

  他抬眼扫李见珩,可李见珩压根没看他。两只手插在大褂的口袋里,神色平静。

  诸元元声音微颤:“我不和你谈……”

  “那你想和谁谈?”李见珩打断她,“你看清楚了,只有我和你好好说话。”

  诸元元一顿,李见珩又说:“你想要什么,如果没有人听,现在可以和我说……过了这村没这店,你想想清楚。”

  “我怎么相信你……我不敢相信你们……你们都是骗子……”

  段澜还没反应过来,李见珩已经几步走近,蹲下,诸元元想向后躲,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他抓着诸元元的手腕,就往自己身上送,锋利的玻璃碎片在小臂上划出一道伤,鲜血立刻涌出。

  诸元元只有威胁的心,没有下手的胆子,李见珩一点反应没有,她反倒手一颤,甩开玻璃片。

  李见珩说:“你看,你伤害我,我也不会躲的。”

  他离段澜那么近,以至于段澜忽然闻到熟悉的香气……熟悉的少年身上的阳光的味道。

  “我换他,”他这时才正眼看了段澜,眼神一暗,旋即又不动声色地转开:“好吗?”

  诸元元被带走之后,一个小护士给段澜送来一杯热水,随口安慰几句,就再没有人来过问这个倒霉蛋。

  趁乱中,段澜若无其事地爬起来,准备从楼梯间走下去,刚推开门,就被李见珩喊住了。

  李见珩站在阳光里,垂眼看他:“去哪?”

  仿佛不记得昨天两人有多么糟糕的对话。

  “看病。”以段澜的角度,平视只能瞧见他的两条腿,因而他欣赏了一会儿那两条笔直修长的腿,挪开眼神:“不可以吗?”

  “现在是中午,停诊了,你去哪儿看……”

  “我想找你看病。”段澜打断他,“你不是下午出诊吗?”

  李见珩沉默良久:“门诊早挂满了,我给你加个号。”

  正要拉住他的手,带他到门诊区去,听见段澜牛头不对马嘴地回话:“李见珩啊,你会救很多人吗?”

  我是否只是你无数救赎之中,平平无奇的那一个?

  蒋瀚云听闻了住院部的事情,上下扫了段澜一眼,叹口气,终究没说什么。

  他把病历本往段澜怀里一塞,开车回军区了。段澜一个人坐在候诊区的长廊上,看着来往医患流动如江水。

  他一开始还想要数一数,这些精神科医生一天要接多少诊——可他很快就放弃了,因为那是数不清的。

  分诊屏上的号码已经排到两百多名,还不断呼喊着“+1”、“+16”等等加号。

  时常有歇斯底里的失眠患者,或是焦虑症患者,在长廊和护士大打出手,砸塑料椅或是抠墙。也有中年男子风尘仆仆从小地方赶来大城市,带着产后忧郁或是因受打击精神失常的妻子,声泪俱下地求医生再想想办法。

  一对白发夫妻,坐在走廊尽头,看着天生痴呆的儿子嬉皮笑脸,状似幼童,徒然落泪。

  人生百态都在这里。

  生死悲欢不过家常便饭。

  段澜就开始胡思乱想:他那时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选择这一行?

  他缺钱得要死,他明明有更多更好的选择,却偏偏来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谁?

  他心中隐约有一个答案,可是他不敢细想。

  如若说破,责任深重,良心难安。

  作者有话说:

  啊,医生和他的小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