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101章 故纵

  约莫太阳下山, 五六点钟,段澜坐在长廊上都快睡着了,也没听见有人叫他的号。

  直到李见珩径直走到他面前站定, 他一惊,听见李见珩笑着说:“困了?”

  他说:“就剩你一个了。”

  他跟着李见珩到诊室去, 诊室西侧一扇窗户, 正好看见红日如燃烧火球坠向远山那一侧。他坐在椅子上,忽然觉得好似回到小时候, 做错了事被班主任喊家长,班主任只要告状,刘瑶就会怒不可遏地揪他回家,一顿臭骂。

  而此时, 手握重权的“班主任”变成了医生,正戴上眼镜, 翻阅他的病历。

  太古怪了,段澜浑身不得劲。

  他的病历有点厚——段澜试图从李见珩的神色推断他的态度, 可他面色如常,不可窥探。

  段澜莫名有点紧张, 只好先发制人:“你别问我那些有的没的, 我都答不上来。”

  李见珩头也未抬:“哪些有的没的?”

  段澜不吱声——那些“你会不会感到格格不入”、“你会不会经常睡不着”、“你觉得自己记忆力是否有下降”的指向性过于明确的问题。

  于是他说:“我不知道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我像一个怪物。”

  楼下不远处的高架桥上, 正逢下班高峰, 公交车和私家小轿车挤在一起, 堵了个水泄不通。喇叭声四处惊起, 此起彼伏。

  行人谈笑、学生嬉戏, 油盐酱醋嬉笑怒骂……都是生活本色。

  李见珩说:“你不是怪物, 你只是病了。”

  “你相信吗?”

  “什么?”

  “世界上真有这种病吗……没磕没碰没受伤的, 哪里算病呢?”

  社会对他们有纷杂的议论:“心理脆弱而已,事儿多矫情罢了。”

  李见珩沉默片刻,斩钉截铁一般反驳他:“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是存在这种症状的。哪怕你肉眼看不到,可是那些神经细胞和激素分泌,都会出现病变。”

  段澜笑笑:“十年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李见珩一怔,他又说:“你总是想向医生求证……人怎么会病呢?就在旁边那个病房,”他弯弯嘴角,“就在那。”

  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那是一个年轻白领女孩,似乎饱受失眠折磨,头疼欲裂,终于崩溃。保安很快赶来,和护士一起安抚劝慰,将她带走了。

  两人之间便是长久的沉默,长久的久别重逢后的微妙、生疏、狼狈和尴尬。

  李见珩说:“你看,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毛病。主观客观的,外显或是内趋的……我以前不懂,我以前错了。”

  他合上病历本,略有一丝疲惫地窝在电脑椅里——在上百个病人面前,他像可倚靠的上帝一般,安抚、劝告、诊断。可此时,他愿意向段澜展示他的心力交瘁。

  他说:“每个人多少都有心理疾病,都有诱因,只是轻重不同,出现的时间也不同……所以我们从来不是少数者,从来不应该被用有色眼镜看待。”

  “……只是普通人罢了。就像感冒发烧一样,吃药打针,就有转机。问题在于,病人要不要相信我。”

  他无奈笑笑,回头望向窗外。能瞧见熟悉的钟楼,和铁轨上远去的黑烟。

  他轻轻掰弄手指,骨节就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段澜听见他轻声问:“你相信我吗,段澜?”

  “你得相信我……我学了这么多,走了这么远,归根结底,最初只是为了你一个人而已。”

  入夜后,天居然阴森森的,雷声轰鸣,下了秋天的最后一场雨。

  沈崇知道他老板出门时又没带伞,正担心,却瞥见不远处有两个模糊的人影,同撑一把伞向酒吧走来。他瞪大眼睛分辨了一会儿,立刻缩回头去,决定不打扰他和李见珩的清闲。

  李见珩最终没有进来。段澜独自推门而入,扫了屋里一圈,破天荒问:“这么早就打烊了?”

  沈崇心想这要放在以前,早两个小时,您就开始抱怨那帮酒鬼怎么还不滚蛋了。

  他便知道段澜心情很好,不由试探地问:“李医生和你说什么了?”

  隐约瞧见他老板的嘴角微弯:“没什么。例常问诊。”

  沈崇腹诽:信你就有鬼了。但只摇摇头,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他们确实没说什么多余的、越界的,只是顺着病情,抽丝剥茧,聊了一些生活状况。包括三餐、睡眠、吃药和情绪。

  李见珩说:“按时吃药……我可以不抓你住院观察。”

  段澜说:“如果吃药没有好转呢?”

  李见珩抬眼:“那只说明你没有谨遵医嘱,段澜。”

  他见段澜没伞,就要送他。相伴着并肩而行时,段澜才发现他似乎长高了——而他仔细估量半天,才发现并不是李见珩长了个头,而是这十年过去,他莫名瘦了很多,不似少年时那样阳光健壮,因而就显得个高。

  他没有问这十年李见珩是怎样过来的。

  到了巷口,有屋檐,李见珩不必再送,段澜却有些贪恋待在他身边的时候,沉默半晌,试探着问:“坐坐吗?”

  那时他还不知道李见珩已是欲擒故纵的高手,对方只是笑笑:“还有事情,不坐了。”

  段澜又问:“那天你说……屡屡碰壁会没有耐心,是真的吗?”你现在已经失去一点耐心了吗?

  却听李见珩说:“假的。”

  “我永远不会对你失去耐心……可是不逼你一把,你怎么会迈出这一步来找我?”

  段澜脸色一黑,当即转身,抛下一句告辞,却被李见珩喊住。

  “澜澜。”疲惫的医生对他笑笑:“自残的事情,不要再让我发现了,好吗?”

  段澜一怔:他明明恳求得十分温柔,言语间却流露出一种不可违逆的威严,仿佛一句话就能控制他的身心,叫段澜无端感到一丝惶恐。

  半晌,他才敷衍了一句“我尽量”,便转身离开,落荒而逃。

  他独自在酒吧吧池里坐了一会儿,喝了一碗粥。

  他的胃不好,连沈崇都有本事严令禁止他吃辛辣刺激的食物,喝一点酒,已经是他最后的退让。

  他正要起身回屋时,却听见门口传来敲门的响动,似是有人要进,却被保安拦下。

  当然不会是李见珩,这厮若要进门,谁也拦不住。

  段澜便问沈崇:“不是挂了打烊吗?”怎么还有这么不知规矩的。

  沈崇心里也奇怪,亲自去看,一开门,竟看到一只落汤鸡。

  秋雨里,年轻女孩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外套,暴雨倾盆,浑身湿透,黑发如海草一样黏糊糊地贴在脸上,显得她的脸格外惨白,脸颊又冻得通红。

  沈崇记得她,一回身,让段澜看见了,段澜也是一愣:“你怎么来了?”

  苏蔷打了一个喷嚏,对他一笑:“我没地方去了。”

  段澜起身回房——他平时不住这里,另有居所,但有时懒得回家,也备了一些生活用品——便去替她取了一条浴巾。

  他折身回来时,沈崇已经给她端来一碗热汤面。但苏蔷只是低头蜷缩在沙发里,眼神愣愣盯着一处。

  段澜把浴巾盖在她身上:“擦一擦——”

  擦字还没说完,苏蔷猛地抬头看她,把段澜吓了一跳。

  她执拗地盯着他三秒,三秒后,“哇”一声嚎啕大哭,抱着段澜抹眼泪。

  段澜两只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朝沈崇投去一个“救我”的眼神,但沈崇是个王八蛋,拔腿就跑,段澜只好独自安慰她:“怎么了?……别哭了。”

  苏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半晌,才缓下来,抽抽搭搭地吸鼻涕。

  她可要比当年的段澜坚强多了,还有心情开自己玩笑:“哭得是不是很丑?你别看了……”她说:“我真觉得自己倒霉透了,这种时候,居然只能找一个陌生人哭诉。”

  段澜叹气:“哭诉什么呢?”

  苏蔷沉默片刻,微微垂眼:“我有一只鹦鹉,从老家运来的。很聪明,会叫人,会说你好。我总把它挂在房间里,叫它陪着我写作业,可是我妈嫌它烦。”

  她低声说:“然后我今天就找到了这个。”

  她在口袋里摸索片刻,掏出一只鹦鹉尸体。

  羽毛灰暗,沾染泥土,湿漉漉的,还滴着浑水。

  苏蔷轻声说:“好冷,从来没觉得它这么冷……它再也不会叫了。你说,原来我们和动物的生命是不平等的吗?我和父母的生命也是不平等的吗?是不是长大成人了,就可以擅自对低自己一等的生物,随意处置?”

  她一直没听到段澜的回复,抬眼一看,却见段澜脸色惨白,压抑片刻,剧烈咳嗽起来。他狼狈地推开桌子,想到卫生间去,可没走几步,再忍不住,靠在墙边呕吐起来。

  他想起同样冰冷的一具尸体,也是这样在暴雨中被湿润泥土掩盖。

  多年过去,悲剧重演而已。

  自那天起,他频频梦见老拐。

  苏蔷以为是自己神神叨叨地掏出一只鹦鹉尸体——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疯癫奇怪——以为是吓到了段澜,连着来了好几天向他道歉。段澜说无事,她却赖着不走。

  段澜有些无奈:“你还是个未成年,小小年纪的,总待在我这儿,被警/察逮到了,我百口莫辩。”

  苏蔷似乎很喜欢他,总黏在他身边吐槽生活中讨人厌的琐事,咬着吸管笑道:“那你带我出去玩吧……我们出去走一走。”

  段澜经常开车去人工湿地散步,他带着苏蔷也去那里。

  苏蔷蹲在湖边揪那些水草,糟蹋绿植,嘴上说:“哪天我真气极了,就从这儿跳下去,我妈一定会后悔的。”

  “你不会的,”段澜说,“你胆小的要命,水还没没过头顶,你应该就大张着手喊救命了。”

  苏蔷笑笑:“是吗?”

  有时苏蔷上学,酒吧也不开门,他对着那些音符旋律涂涂改改也腻了,段澜就一个人到湖边散步。沈崇问过他为什么不去商场逛逛,沾沾人气,工作日偌大个湖走半天连人影都见不着,有什么好去的?

  段澜不答。天灰蒙蒙的,他坐在湖边发呆。

  不远处有刚学会走路的小孩,踩着小鞋“吱呀吱呀”地跑过,留下一串笑声。他的母亲一手抓着奶瓶,一手抓着小外套,急火火地跟在后面,要他跑慢些。年迈的外婆就裹紧毛衣,笑眯眯地推着婴儿车,手里还抓着那小孩儿采摘的一把蒲公英,慈眉善目。

  风吹来,她的白发向后纷飞。

  段澜就知道,他不过是想来看看这些人间烟火:藏在城市深处的属于平凡人的美好。这样平静的生活,原是人世间最可贵的东西。可人们却总被更高不可攀的财富、地位、事业蒙了眼睛,错过这些转瞬即逝的时间,等到像段澜一样想再体验珍惜,已是无从回味。

  他正发呆,忽觉身边有个人贴着他坐下。

  段澜回头一看,竟是李见珩。他穿了一件卡其色的长风衣,两手习惯性插兜,理所当然地坐了下来。

  段澜沉默片刻:“你是警犬吗,这都能摸过来?”

  李见珩笑笑:“我不是有沈崇电话吗,小孩挺乖,我一问你经常去哪,就全招了。”

  段澜心想,明天就把沈崇开除。

  但他只是回过头来,闷声问:“你不上班?”

  “今天休息。”

  “多睡会儿不好吗?”

  “想你想的睡不着。”

  段澜:“……”

  年底港城也冷了,干坐在湖边吹风简直像傻子,两人就近找了一间早茶铺,相对而坐,相顾无言。

  段澜习惯性地点了一碗双皮奶,奶冻上点缀红豆。

  李见珩就心想:他还是像从前一样,喜欢这些甜食。

  段澜不说话,李见珩也不想打扰他。

  他们沉默着喝茶用餐,直到段澜自己受不了:“找我有事吗?”

  “想见你而已。”

  段澜心里微动:“十年……你就没考虑——”

  “没有。”李见珩打断,“没有。”

  段澜沉默良久:“别向我要什么许诺,我给不了,我随时会消失。”

  “你不会的,”李见珩说,“你要相信我。我能治好你。”

  段澜笑笑:“我病好了,就会答应你什么吗?你哪来的自信?”

  李见珩却很认真:“你答不答应我,都不重要。我只是希望你开心,从头到尾我只有这一个愿望,希望你不要再孤独下去。”

  “骗子,”段澜说,“欲擒故纵。”

  李见珩笑笑:“明明知道,你也没逃啊。”

  他一语点破,段澜哑然,不好再说什么。

  桌台间,雾气蒸腾,茶香四溢。粤广文化酝酿出温柔的城市,酝酿出潮湿黏糊的情感系带。将近午时,品茶摇扇的老人们终于起身,准备离开。

  人生嘈杂里,他忽然感觉李见珩轻轻碰了碰他的手,碰了碰手腕上那颗兔子木雕。

  “换了绳子,”他说,“挺好看的。”

  “铃铛也换了,”段澜说,“那个锈死了。”

  李见珩就笑笑:“不是不喜欢吗,为什么还要新买一个?”

  段澜不吱声。

  李见珩似乎叹了口气,仿佛一阵微风抚过段澜鬓发,他听见李见珩轻声说:

  “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再做一个。做多少都行……只要你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