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102章 俗世

  李见珩早上出诊, 还没走进自己诊室,远远瞥见一个灾星。

  他差点想掉头就跑,被聂警官逮到:“干嘛去?不上班?”

  李见珩长吁短叹:“你又来干什么, 扫把星。”

  聂倾罗瞥他一眼,心想:好家伙, 和段老师搭上话了、熟悉了, 这下子就扬眉吐气、得意洋洋,活像个丢人现眼的老王/八, 实在可恨。

  嘴上却说:“来送个人。”

  “往医院送?”

  “辖区派出所的事儿,”聂倾罗说,“一个民警朋友托我跑一趟,顺便来了。”

  “顺便?”李见珩一边说, 一边脱下呢子外套,换上白大褂, 回头看聂倾罗一眼:“你顺哪的便?”

  “上个月你们院骨科那个郑大夫,不是挨了两刀吗, 就病人家属那件事儿……我来和行政沟通。”

  李见珩才想起来有这么一出:“那事儿怎么样了?”

  “手筋彻底断了,终身残疾, 还能怎么样?判刑赔钱呗。”聂倾罗说。

  李见珩沉默片刻:“他可能真的不知道, 培养骨外科医生的一双手,要多少钱、多少时间。”

  聂倾罗说:“别想太多。”

  于晓虹路过诊室门口, 摇摇手里的病历本, 意思是通知李见珩开诊。李见珩冲她点头, 催聂倾罗:“没事儿了吧?”

  “六岁的时候, 躲在衣柜里目睹了母亲被奸杀, 第二天就疯了。”聂倾罗说, “人我给你带过来了。”

  李见珩一愣:“敢情这人是往我这儿带。”他说:“人呢?”

  “刚一进医院就不行了, 嚎得像杀猪似的,打了一针安定睡了。”聂倾罗从怀中掏出一厚沓病历,递给李见珩。

  李见珩皱着眉翻阅两下:“恐怖症、偏激性精神病……轻度精神分裂……意识不清,他这是有发展的。恶化到这个程度也算离谱了。”

  聂倾罗耸耸肩:“他家是贫困户。今年二十四五吧,他爸快六十了,还得天天出去上班挣钱。请不起护理也不舍得给孩子送精神病院,就锁在家里。有时一个没看住,他窜出去了,拿着刀到处撵人,实在没办法,必须介入管控,他爸又跪下来求请,我就说再看看。”

  李见珩重重地叹口气:“麻烦的很。等下我看看,你回去吧。”

  聂倾罗犹疑一瞬,问:“段澜怎么样?”

  李见珩整理病历本的手才一顿,半晌别过头说:“还行。”

  “真的?”

  “嗯。我觉得他应该基本还属于轻度神经性状,神经衰弱、强迫症、双相还有自残倾向之类的——”

  “你管这叫轻度?”

  李见珩轻描淡写地说:“那你是没见过重的。”他说:“药物应该可以控制。”

  “那就好,”聂倾罗笑笑,“我就不见他了,省得都不开心。”

  李见珩没说什么,他便冲李见珩招招手,准备离开。

  刚拐出诊室门口的走廊,于晓虹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把聂倾罗撞了个踉跄:“李见珩——正找你!”

  李见珩一愣抬头:“什么事?”

  她气喘吁吁地说:“那个谁……那个诸元元,又犯病了,上抢救室了,说要会诊,你赶紧去看一下吧!”

  诸元元是约莫半个月前送来三院的。

  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她的精神状况其实已经十分严重。原本该是一个清秀腼腆的小姑娘,可拒绝进食之后,她浑身蜡黄,脸颊凹陷,不吭声坐在角落,竟像一具会行走的骷髅。

  父母送她来医院的时候还大打出手,互相指责是对方忙于工作不关心女儿,是对方脾气不好言辞激烈,通通是对方的毛病,女儿才会变成这个样子。“你才赚几个钱啊,你凭什么说我!”

  可不管谁劝,这女孩都铁了心不进食,最后没有办法,强行输液,靠那些蛋白盐水吊着命。

  一开始谁都没放在心上,以为是年轻人叛逆,闹脾气呢,在医院清汤寡水的住两天就熬不住了。可两天后,诸元元浑身僵直,居然出现了全身僵化的症状。

  父母这才不敢接着给女儿泼“你这下闹得要缺好几节课”之类阴阳怪气的冷水,抓着医生问:

  “全身僵化,不会是癫痫吧?”

  “难道是渐冻人?”

  “我们家也没这个遗传病基因啊!”

  李见珩看见这两人就心烦:“不是,是心理障碍导致的。你们平时都对她做什么了?”

  这话一出,两人更气了,七嘴八舌地吵起来:“我做什么?我恨不得把一切都给她!要什么给什么,想学什么就交钱,倒是你——”

  “又赖上我了?我什么时候不是一出完差赶紧回家,你问问一样大的孩子哪个能去过那么多国家旅游?我为这个家付出的还少吗?”

  李见珩叹了口气,心想难怪。

  诸元元常常通宵不眠,发呆、捶墙,要不就跪在床边撕书、揪着头发乱吼,没有办法,有时护士得把她摁在床上捆住。诸元元实在是怕了,一旦有机会,趁人不备就要逃走。那次她扑伤段澜,就是值班护士一个不慎让她跑出去了。

  因此李见珩才有机会和诸元元彻夜长谈。

  他蹲在床边,诸元元垂眼坐在床上,低着头,乖巧得像个洋娃娃。可月光照在她凹陷的脸颊上,无端就有一丝恐怖。

  于晓虹有时笑他:也就你,初来乍到的年轻医生,还有这种耐心。你看老赵老朱,下班就走,哪管这些?

  李见珩不听,几乎磨坏了嘴皮子,也没能让诸元元敞开心扉。但起码他在时,诸元元不会犯病,能微微一笑,坐在一旁发呆。

  抢救室里,诸元元大口大口吐着血,里头含混着一些塑料片,李见珩从混乱中挤过去,看见护士已经在准备洗胃了。不知这孩子给自己吃了什么。她正吐着,忽然浑身一凛,像是触电似的,颤动两下,不动了。连舌头都还吐在外头,鲜血混着唾液向下滴落。

  急诊科的实习医生手忙脚乱大喊:“别碰她,她又僵化了!不能麻醉插管了,等下心衰了怎么办——”

  可是不插管洗胃,那些塑料与金属在胃里带着,也只会导致脏器衰竭。

  于晓虹不管不顾,跪在她的鲜血和呕吐物中,着急地拍她的手:“元元,你不要怕,你放松下来,姐姐们都在这里,你怕什么?”

  可诸元元的眼珠子微微一转,似是嘲笑地瞥了她一眼,上下骨骼浑然不动,发出“咔哒咔哒”的诡异声响。

  正当一切失控的时候,诸元元的脖子忽然一扭,紧接着,肩膀也一松,忽然,她僵直的浑身关节、肌肉又放松下来,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在于晓虹怀里。

  于晓虹微怔,顺着她的目光回头一看:李见珩正垂眼站在那里,她第一次在李见珩脸上见到“风轻云淡”以外的神情……那种悲怆叫作“怜悯”。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诸元元过分瘦弱的鸡爪一样的手,安抚道:“我在。”

  于晓虹反复用消毒液擦着手,一边奇道:“真有意思,小姑娘见了你就好了,你要不跟她回家吧?这病就不用治了。”

  李见珩只是疲惫笑笑,率先丢下手套离开。会诊结束得很快,他和别的科室的同事说了诸元元的病况,路过一楼的急诊室时,看见诸元元父母还西装革履地坐在门口吵架:

  “我看她就是娇气的,哪有那么多事要寻死觅活啊?”父亲惊魂未定,一张大佛般的胖脸涨得通红:“你就饿着她!饿几天就乖了!”

  他声音太大,母亲脸上挂不住:“你少说两句吧,孩子也不容易,都这样了,你还想怎么样?”

  李见珩脚步一顿,一瞬心中竟有暴戾的冲动,想要揪着他们的衣领大吼大叫——可他终究按捺住这样的冲动。

  诸元元哪是见了他就好了?

  只要见到一个正常人——能理解她、听她说话的人,诸元元都会好的。

  可惜父母都不是。

  “‘就是惯的,哪儿来那么多事儿啊?你晾着她几天,爱咋样咋样,你看她还闹不闹?’”苏蔷吹胡子瞪眼,叉着腰给段澜模仿苏母发火的样子:“‘好吃好喝供着你,你还要反了天了?’是这样的吧!”

  她笑笑,抓起桌上的冰果汁一饮而尽。

  段澜无奈摇头:“家长都是这样的。”他把玩着蒋瀚云送他的那把折扇,“啪”一下敲在苏蔷握着冰桶把的手背上:“女孩子家家,少吃点冰的,对身体不好。”

  苏蔷嘟囔:“这话我妈也经常说。”

  这些天,一有空,她就背着书包往段澜这儿跑。

  比起在学校里面对同龄人无尽的压力,到段澜这儿撒个娇、吐个槽,倒叫苏蔷身心舒畅。况且,这美人老板还是一个隐藏的“学霸”——苏蔷学文,数学不好,向他提问,只看一眼,老板都能慢条斯理替她解答。

  苏蔷惊异:“你毕业很多年了吧,怎么可以还记得?”

  段澜只是说:“当年做题做太多……也许一辈子都忘不了了。”

  连踢带踹赶跑这个赖着不走的小姑娘,段澜刚弯腰拿起冰桶要送回后厨,听见声响,回头一看,见是蒋瀚云甩着车钥匙靠在门框上:“呀,打烊了,我来得不巧。”

  段老板居然难得对他笑笑:“喝什么?”

  蒋瀚云歪头:“怎么,你要亲自给我做吗?”

  段澜懒得搭理他,开了一瓶香槟,忽然低声问:“上次那个男孩儿,怎么样了?”

  蒋瀚云一愣:“哪个?”

  段澜垂眼不答,蒋瀚云恍然大悟:“卖‘东西’那个吗?”他笑笑:“我很乖的,听你的话,没下重手,交给警察了。”

  “不是他,是……卫生间那一个。”

  蒋瀚云就知道他指的是不慎吸入毒/品的那位。

  他沉默片刻:“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段澜笑笑:“我那天听人说,见到他在其它酒吧到处求人‘进货’,说再买不到就要死了……后来也不知去了哪里。”

  蒋瀚云低声说:“别想了,不怪你。”

  “是啊,难道怪他吗?”段澜把香槟放在蒋瀚云面前,“我忽然不想开这酒吧了。没有意思。”

  蒋瀚云不说话,段澜呆了一会儿,才笑笑:“算了,和你说这些干什么。这件事你帮我压下来,一点水花没有,我欠你个人情,你想想吧。”

  蒋瀚云喝了一口酒:“我从来就一个要求,你知道的。”

  “那不可能。”

  “那怎么办呢?我对你别无他想。”

  “那没有办法,”段澜平静地说,“想不出来就作废。”

  蒋瀚云是怕了他了,连连摇头:“行行,倒也真有个事儿。我不是帮你和公司谈音乐版权的事情吗?几个头部想见你一面,吃个饭,谈好了,价格能更好看。”

  “我不缺钱,不好看就不好看吧。”

  “那不行,”蒋瀚云认真地说,“你平时总对我爱答不理,叫也叫不动,赶明陪我去趟饭局,就当共进晚餐了。”

  段澜叹了口气:“你有病。”拿起风衣外套,和他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