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103章 看破

  这顿饭吃得并不愉快。

  圈里的饭局, 不管事关项目长短大小,不管周遭坐的是哪些男女老少,只要见了面, 势必喝酒痛饮。尤其见了美人,几个心不宽体却胖的老板们, 就到处找着由子想方设法灌段澜喝酒。

  喝的还是白酒。

  段澜不喝, 一是不好这口,二是他平日里吃着抗抑郁的癫痫类药物, 喝一点鸡尾酒、啤酒已是大限,半两白酒下肚,那还了得?

  可是老板们不管,只以为他是欲擒故纵、推脱来去, 咧嘴抚掌要他喝。场上一度十分寂静,尴尬得吓人, 可段澜神色冷淡地坐在那,一点不打算退一步, 打破这个僵局。

  反倒是蒋瀚云怒了,心里哪还想着那些劳什子生意, 一把揪起其中一个“猪头”的领口, 怼在墙上:“他说不喝,你他妈听不见吗?”

  蒋瀚云开着他的吉普送段澜回店里——段澜说不想回家。

  路上塞车, 东西贯穿港城的主干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蒋老板狠狠一砸方向盘, 喇叭“哔”一声十分委屈地叫起来。

  段澜窝在副驾驶上, 脸颊贴着冰冷窗面, 冷眼瞧着雨水外, 灯火交错的夜色霓虹, 轻飘飘地说:“你和车发什么脾气。”

  蒋瀚云说:“我他妈乐意,砸坏了再买!”他说:“不应该带你来的,草。”

  段澜眼神微动,没搭理他。

  他靠在那儿,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的事情。

  小时候,刘瑶带他吃饭,家中宴席或是生意场上的伙伴,见段澜是个小孩子,总撺掇着让他表演一个节目。段澜不肯,觉得冒傻泡,可刘瑶会皱着眉推他一把:让你唱你就唱,让你背古诗你就背一个,你又不是不会,扭扭捏捏的干什么!



  每逢过年,带着段澜走街串巷去见那些几百年不见一面的亲戚,刘瑶也摁头让段澜打招呼。段澜压低声音问她:妈,这都谁啊?刘瑶那时缺钱,得像娘家人伸手,因此赔完笑回头骂他:你三姑姥姥啊,这都不记得?

  这都要记得,得是怎样一个天才啊?天知道这些远方亲戚上一回是哪辈子见的面。

  他就和刘瑶说:下次回去别带我了。

  刘瑶骂他:就是要带着你才去见面的,你这孩子怎么不懂事儿呢?

  再后来,段澜不反抗了。不管是学业的事情、生活的事情,全让刘瑶一个人做主。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喜不喜欢。

  可是蒋瀚云方才说:“他说不喝,你听不见吗?”

  从前李见珩也说过这样的话。

  他不愿意的事情,李见珩从来不逼他。就像现在,酒吧正好在聂倾罗的辖区,他碰巧来过一次电话,两人简短聊了聊,他就知道李见珩想见他想得要发疯,“志在必得”。可除了逼他看病那一次,别的事,感情的事,真见了面,李见珩总是克制住自己,等着段澜试探伸出脚,自己回到他身边。

  交通灯红转绿,蒋瀚云一脚油门踩下去,把段澜颠醒了。

  他回过神来,忽地对蒋瀚云说:“你喜欢我什么?”

  “干嘛?”

  “身边就没有别的人可追求了吗。”

  “没有了,你是最好的。”

  段澜沉默良久:“别追了,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走了。”

  蒋瀚云听出“走”的另一个意思。他的侧脸隐没在夜色中,单手熟练打转方向盘,一只手扣在段澜手边:“你不是在看病吗?你会好的。”

  段澜想要反驳他,但终究没吱声。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好”。

  港城总是下雨。两人一直相对沉默,等吉普车拐进小道,停在木华村门口进不去了,雨却偏偏停了。

  见蒋瀚云这个态度,段澜没有什么话要再和他讲。可就在他解开安全带要下车的时候,蒋瀚云忽然问:“他是谁?”

  “‘他’?”

  蒋瀚云把手撑在车窗上,散漫一笑,望着窗外行走的路人:“那个医生,李见珩。”

  段澜似乎停顿了许久,才平静答道:“一个老同学。”

  “一个老同学。”蒋瀚云重复一遍,“真的只是老同学吗?”

  蒋瀚云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有种直觉。”

  他话音方落,余光瞥见段澜掏出打火机,点了一根烟。火光映照着他的侧脸,他那样冷淡的眼睛里居然沾染上一点流光霓虹的颜色。

  “什么?”段澜吸了一大口烟,然后缓缓吐出烟圈。

  蒋瀚云笑笑:“迟早有一天,你还会回到他身边。”

  “下车吧,”蒋瀚云伸手掐灭他刚抽了一口的烟:“少抽一点。起码别在我车上抽。”

  每周一次,段澜又在精神科门口等着复查。

  他看着显示屏:李见珩在8号诊室,上一个叫的明明是“+4”号,可还没过去十分钟,这厮又喊了“+13号”。

  段澜问他:“你给我走后门了吧?”

  李见珩笑眯眯地冲他眨眨眼:“嘘,别让人家听见了。”

  李见珩见到他时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温柔和煦好似十年前那个少年。可他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叫段澜觉得十分不习惯,一时间,又觉得两人之间因着十年未见有了许多疏离。

  他总是例行公事地询问段澜最近的睡眠、情绪等等乱七八糟的情况,问那一堆五花八门的药物里,几个药性比较重的药物有没有导致腹泻或是失眠的副作用。

  没有没有没有……好像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走去。

  临走前,他以为李见珩要和他再说什么,可他一句越界或是暧昧的话也没有说,只是问段澜:“有按时吃药吗?”

  “有啊。”

  “嗯,不然会住院。你不想住院吧?”

  他笑笑:“没事了,下周再来吧。”

  段澜就忽然赖在精神科长廊不想走了。

  旁边的矮胖女人对他虎视眈眈,就差在脑门上把自己心里所想挂出来:这男的到底看不看病,占着个位置不走,我腿都站麻了也没地方坐!

  李见珩许是心疼他排队久,先叫了他的号,这样复诊完他就可以离开医院,可是段澜没领这个情,偏生一口气坐到李见珩把早上的门诊看完。

  他看见形形色色的病人走进李见珩的诊室。学习障碍的高中生、失眠的白领,幻听的中年男子或者是神经性头痛的老人……

  四五个小时,李见珩连门都没出过,仿佛机器人似的,压根不用解决生理问题。

  他终于解放时,出门一看,瞧见段澜还坐在那里,吃了一惊:“你怎么不走?”

  段澜说:“不想走。”

  李见珩平静地盯了他一会儿,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并不戳破,半晌说:“那要一起吃个饭吗?”

  说是吃饭,俩人只是各自买了一张卷饼,坐在路边长椅上啃。

  李见珩对他笑笑:“下午还有会要开,走不远……将就将就。”

  段澜说没事,心里想的却是许多年前,他也这样和李见珩肩并肩,分一碗烤冷面。

  段澜忽然说:“你有很多病人吧。”

  “为什么这么问?”

  “我看你桌子旁边全是伊利牛奶。”

  李见珩失笑:“一个老病人送的……失眠终于好了,非要塞给我,说一点小心意,不是红包不违法,没办法只能留着了。”

  段澜关心的不是这个:“像我这样的病人,多吗?”

  “多啊,”李见珩说,“这些年双相情感障碍或者学习障碍,或者抑郁情绪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今天还来了一个附——”

  “每一个你都这样对他们吗?”段澜忽然打断他。

  李见珩一愣:“什么这样对他们?”

  段澜说:“像救那天那个女孩儿那样,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受伤也无所谓吗?每一个,你都这么全心全意地……温柔以待吗?”

  萧瑟寒风吹过,落叶沙沙作响。

  李见珩忽地闻到他身上有一点寂寞的烟草香,仿佛一只小猫,孤独久了,在寻找熟悉的怀抱。

  李见珩说:“不……那天我冲动了。”

  段澜眼神微动。

  “因为她抓的是你,所以我冲动了……原则上,我不应该伤害自己的。因为害怕你受伤,所以我想也没想,就提出要和你换……”

  “我有很多病人,他们也许会依赖我,在精神科的医患关系中,这很正常,因为疾病或是别的原因,他们会把自己完全托付给我,我也倾尽所有共情、查因、治疗……但这只是迫不得已的一种畸形关系。一旦疾病得到治疗,他们产生的特殊的情绪都会消失。”

  “可你是不一样的,我必须承认,我对你有超越医患以外的期待……但我不能越界。”

  他轻轻扣住段澜的手:“病人有很多个……我的段澜只有一个。”

  自打段澜从医院复诊回来,沈崇都小心翼翼绕着他走。

  老板不开心,他很清楚。那时沈崇还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这样患得患失地坐在烟雾里生闷气的行为,叫做“吃醋”。

  他今年打算到澳大利亚去过个暖和点的新年,因而年关将近时,背着行李迅速开溜。

  段澜一个人把店里事务打点好,带上小猫,打了辆出租。

  他在离市中心很远的辖区,买了一套九十来方的新房。两室一厅,他一人住绰绰有余。倒不是因着房价低廉才选这个地段,纯粹是此处人烟稀少,见不着熟人,他才躲到这里来。

  段澜在寂寞的小区门口站着抽了会儿烟,回忆起自己“家”的一片狼藉,终于鼓起勇气进门。

  他总不来,钥匙拿在手里都那么陌生。

  一打开门,屋里昏暗一片。段澜先把小猫放下,才摸黑在玄关换了拖鞋。许久无人烟,屋里似乎蒙了一层灰尘。小猫不怕生,“喵”一下撒欢跑远了,可段澜犹豫许久,才敢开灯。

  一开灯,才窥见它的真容:

  原本平整雪白的墙面上,竟用刺眼的红色油漆肆意涂抹着什么,像一朵朵盛开的血花沿着天花板、房梁开放,又像散弹穿过人体,迸裂出一片片血肉,成团地糊在眼前。

  油漆之中,还有团团玄黑墨迹。这些笔墨显然更随意,处处是“飞白”,但它们交错着,隐约勾勒出了一些形状:或是人影,或是扭曲的骨骼和手掌,有一些小丑一般邪恶的微笑,还有则是模糊难以辨认的数字字母……

  像是一串串的公式。

  那是他病得最重时留下的“艺术大作”。有时是在睡梦中,他打翻成瓶的墨盒,把毛巾一裹充作一只大“笔”,畅所欲言一般在墙上挥洒。有时他是清醒的,平静而冷漠地在网上订购两桶油漆,夜深人静时,沉默地站在墙前,凝视那些纹路片刻,就把鲜红的颜色泼上去。

  他知道面对着这样的空间,心里只会越来越压抑,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需要画点什么、做点什么来发泄。

  有时他睡前与墙面相顾无言,觉得墙上似有无数双眼睛,也那样沉默无声地盯着他。它们冲他伸出双手,发出海妖一样的甜蜜的谎言哄骗道:放弃吧,只要放弃,只要闭上眼睛,一切苦痛都不会有了。

  他那时为什么没有放弃呢?

  从酒吧走高速往家里开,正好是去机场的方向,这晚他在路上塞了很久的车才堪堪到家,因而头昏脑涨,没吃晚饭,就倒在床上闷头大睡。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在丹南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年轻人肚子饿了,翻箱倒柜只找到两包方便面,就蹲在小锅边,头对着头,看着锅里香辣的汤汁“咕嘟嘟”冒着泡。

  好不容易煮开,李见珩已经饿得直搓手,抓起筷子“吸溜”来了一口,烫得到处找水喝。那时段澜笑他,你是不是傻?李见珩说,能大半夜的蹲在地上为一碗方便面感动得痛哭流涕的人,不是傻子是什么?……咱俩谁也别笑谁。

  谁也别笑谁。

  他梦到太多美好的回忆,以至于梦醒时觉得难过,希望能够重回梦境沉沦,永远不要清醒。

  段澜坐起身,发现睡梦里他把自己手上刚结痂的刀疤又抓出血痕。

  白日里清醒时他的情绪很平静,以至于他以为自己真的在好转——可是每日睡觉都不安稳,频繁做梦,梦游是十有八九的事情,他才清楚其实一切并不是那么的好。

  可是那有什么办法呢?

  他不愿再待在家中,面对那一堵堵凶神恶煞的墙,带着小猫,又回到酒吧蜷缩起来。年关已至,家家团圆。他只是独自一人,等待不属于他的节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