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113章 心结

  “马腾超就他妈的是嘴欠, 我草——”

  ——他很久没见到李见珩这样发火了。

  聂倾罗嘴里一边说着“算了算了”,一边伸手给医生倒酒时,心里便是这样想的。

  高中毕业以后, 李见珩就很少把自己的情绪摆在脸上。

  十年前,李见珩如果生气, 要么一句“我草”走天下, 要么直接撸了袖子和人干起来……

  十年后,李见珩只是会对你冷淡笑笑, 仿佛你这么一个人,根本不值得他和你动气。

  高低不平的塑料圆桌旁,零散两打空哈啤玻璃瓶倒在地上。他喝的有点太多了,聂倾罗心里发怵。

  他们上一回这样一把酒、一把肉串地坐在路边对侃, 仿佛已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

  “他也不是故意的,阴差阳错, 谁知道还有这码子事……”

  “我他妈叫他别提别提,他听进去了吗?”

  聂倾罗沉默片刻:“段澜怎么样?”

  “不怎么样。”李见珩一顿, 然后笑着往玻璃杯里又倒满啤酒。

  他接到沈崇的电话,赶到酒吧时, 段澜甚至还在喃喃重复一句话。

  “为什么要骗我。”

  他像一只提线木偶似的, 僵直呆板站在远处。偶尔抬起脚来,直愣愣地瞎走。沈崇不知道, 犯病时他们病人都是有很大力气的, 想去抓他, 一下被挣开了, 后脑勺磕在台阶上眼冒金星。

  李见珩好不容易才把段澜安抚好——说是安抚, 根本像是生拉硬拽——至于后来怎么大费一番周折才成功让段澜闭嘴, 并把这位爷带回自己家, 李见珩不忍回忆。

  直到他给段澜强喂了几粒安眠药,他才昏沉睡去。

  安眠药是李见珩自己的——他有时也得靠药物维持正常睡眠。

  “他人呢?”

  “在家呢吧。”

  “你放他一个人在家?”

  “我灌的药量挺大的……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聂倾罗叹气:“你疯了吧你。”

  李见珩眉心直跳,像有一根针不断戳着额头这一点,疼得他直闭眼,边揉边说:“我真应该算到的,不然为什么苏蔷出事之后,他突然那么大反应。”

  “你是说……他精神分裂的产物,是苏蔷?”

  “嗯。”李见珩三言两语和聂倾罗解释清楚,“一直没发现,拖到现在,不知道病情发展到什么地步。”

  聂倾罗不懂他们学科专业相关的东西,只能沉着脸拨弄盘子里的孜然料。

  忽然听见李见珩说:“我真觉得我挺失败的。”

  聂倾罗抬头。

  “我那时信誓旦旦地和他说,我一定能把你治好……我怎么敢开这种海口?”

  “……你别想那么多,这也是好事,现在你发现了这个情况,不就可以对症下药了吗?”

  “对症下药有用吗?”李见珩忽然笑笑,“如果对症下药有用的话,诸元元会自杀?余书民会死?”

  聂倾罗一怔——他没想到李见珩忽然提这个。

  却又听李见珩说:“我遇到很多最后放弃治疗的病人……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这么无力过。”

  “……你不能这么想。你要总想着他们两个,就会成心结,会成阴影……你是医生,你自己不清楚吗?”

  “你知道昨天去抓人的时候,段澜和我说什么吗?”李见珩忽地打断他。

  “说什么?”

  “他看着我,忽然伸手来抓我的胳膊,然后问我说,‘你是真实的吗?你是我幻想出来的吗?’然后又去戳自己,自言自语说,‘我呢?我是真实的吗?……我还活着吗?’”

  李见珩笑笑,看着手边的一碗旮沓汤逐渐坨成“糊糊”,忽地伸手用筷子一戳:“最后他说,‘我也配活着’。”

  聂倾罗长久沉默,李见珩便接着说道:“我最怕这个。”

  “我最怕连病人自己都放弃自己……那经验再丰富的医师,也没有办法。”

  “我本来想下周辞职的。专心对付段澜一个人……如果真不行,就关在家里,照顾他一辈子我也认了。现在想想……要不明天就去递辞呈吧,不差这点时间。”

  “你冷静一点,”聂倾罗凝视他扣在玻璃杯上青白的指节:“不至于。”

  “至于,聂倾罗,你不懂。”李见珩说,“你不明白……你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在你面前离开了,那么年轻无辜的生命就这样离开了,别人却不懂得珍惜,你甚至束手无策,一点办法都没有……久而久之,你不仅觉得失败,你还觉得‘害怕’。”

  “就像现在,我害怕再面对下一个病人,害怕再面对挣扎努力之后的失败……会让我觉得人生怎么这么难。人生怎么可以这么不公平。”

  可聂倾罗眼神一动,忽然打断他:“你刚刚说什么?”

  李见珩没反应过来:“什么什么?”

  聂倾罗皱眉:“不公平,再往前……怎么样失败?”

  李见珩回忆片刻:“……挣扎努力好几次,又失败了?你说这个吗?”

  聂倾罗忽然说:“你记不记得,你和我说,段澜有个心结,你总是摸不到。”

  李见珩笑笑:“我现在也没摸到。”

  聂倾罗皱眉:“你说不是过去的事,不是……刘瑶,不是别的,而是更深的东西……你有没有想过,他害怕的和你害怕的一样,是‘悲剧重演’,是‘束手无策’?”

  “你什么意思?”

  聂倾罗却喃喃道:“是这样……我觉得是这样。大队以前有个老缉毒警,算我半个师父,这么多年来只有一次任务失败,而且那次后果特别惨重,牺牲了三四个人,都是刚入职不久的年轻人……后来他就转文职了,说是没有办法拿枪了。……是了,我觉得是这样,所以苏蔷的事请让他有那么大的反应,因为那就是‘悲剧重演’。”

  李见珩声音很轻:“谁的悲剧……重演?”

  聂倾罗沉默良久:“他自己的悲剧……”

  “周蝉的悲剧。”

  ——于晓虹看见李见珩披着白大褂、从门诊楼口走来时,大跌眼镜:“我以为你不干了。”

  李见珩对她笑笑:“本来是有这意思。”

  于晓虹直摇头:“你胆子真大,科长那么在群里呼你,你也不理,大家都说李大夫要辞职了。那怎么又来了?”

  李见珩拉开椅子的手一顿,旋即状若无事:“养家糊口,混一天是一天。”

  ——丘小墨坐在李见珩面前时,非常局促,两只手十根手指七扭八乱地搅在一起,似乎要把自己的关节都拧断。

  这是一个短发、皮肤黝黑,身材偏胖的姑娘。

  李见珩把病历向下一翻:暴食症。

  “多大了?”

  “十五,初三,要中考了。”回答他的声音却是一个尖细的女声。

  李见珩一抬头,看见丘小墨背后站着一个女人——丘母与亲生女儿截然不同,瘦、高、皮肤白皙,只是脸太长,嘴唇小而薄,分明显出几分马脸一般的刻薄劲儿来。

  李见珩微微皱眉:“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症状?”

  丘小墨刚一张嘴,要说什么,女人抢先答:“上个月底,就一次没考好,我说了她几句,然后她就跑到卫生间去吐,我一看——”

  “我没问你。”医生忽然打断她。女人一怔,可李见珩看也未看,只冲丘小墨笑笑:“什么时候?”

  丘小墨反倒不敢说话了,抬头怯懦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母亲嘴角向下一撇,心里似乎有气似的,冷声道:“问你呢,你倒是说啊。”

  话音方落,又听得医生说:“你是——”

  丘母一怔:“她妈妈。”

  “那请你出去吧,”李见珩声音很冷淡,“我和病人一对一谈就可以了。”

  “我是她妈妈,是家属,怎么就不能——”

  “你愿意让她听吗?你要愿意……也行。”李见珩扫了丘小墨一眼,轻飘飘地说。

  丘小墨从未想过,这医生只言片语,竟让她爆发出生平头一回的勇气,敢于无视母亲炽热的视线,冲他点了点头。

  “……你说的这些事情,家里人知道吗?包括其实从六年级开始,就有催吐行为?”医生一边在病历上“刷刷”写着什么,一边轻描淡写——起码丘小墨是这样觉得的——轻描淡写地问她。

  “不知道吧。我从来不和他们说。”

  李见珩笑笑:“暴食症和内分泌失调有很大的关系,你不正常的饮食和暴食症互为因果,而最开始的起因只是因为……外界的刺激。她们说的话……无论是说你黑、说你胖,还是调侃你的发型和外貌,这些无意义的对你本人的攻击,让你产生了压力,产生了心理阴影。解决的办法很简单,别放在心上……正常饮食,吃点调节内分泌的药。有暴食或者不进食、或者催吐冲动的时候——忍住。”

  “可是,我没有办法不在意他们说的话……”

  “你必须不在意。”医生说,“这是每个人都得学会的事情。从前我也不会……小孩子骂我有娘生没娘养的时候我也会和人家打架。”

  丘小墨一愣——她没想到医生会说这些。

  医生笑笑,很快结束了一瞬间的自我剖析:“我有一个朋友和你很像。她比你倒霉,发胖是因为小时候吃错药导致的激素紊乱,不可逆的,从小到大一直被人嘲笑身材。她其实很在意,但总是装作不在意,等到了高中毕业的时候,终于扛不住了……后来她去了一个新环境复读,很走运,那儿的人都有素质,从来不拿人的身材开玩笑,她也难得认识了几个朋友,第二年高考的时候,超常发挥去了浙大。”

  李见珩把后半句话咽回去——现在想想,如果匡曼不是这么走运,不是有幸重新选择一遍,下场怕和丘小墨相差无几。

  “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遇到好人,不是都有机会去到新的环境……你能做的只是自己变得更强大。”

  丘小墨微怔:“您不觉得……催吐恶心吗?”

  “不觉得,”李见珩声音冷淡,“恶心的是嘲笑你的那部分人,他们应该来出医药费。当然了,暴食症在精神科……可真不算什么。”

  “您不觉得……我们有病吗?”

  李见珩叹口气:“不啊。说实话……谁没点病呢?”

  “你的症状还算轻,心理障碍因素更多一点。如果有不开心的事,可以联系我,这是我的电话。”

  丘小墨愣住了:她从前也在镇上看过心理医生,但那些医生从来不尽职尽责到这个地步。还是说……大城市都这样吗?

  “怎么了?”

  “没事……不会打扰您吗?”

  “会啊,”李见珩笑笑,“但是没办法。这是我的工作。”

  他冲丘小墨摆摆手,意思是“结束了,你可以走了”,整个人重新转回到电脑面前:“从前我不懂,不明白为什么……总是失败。这不是服务业,我们做医生的不短病人什么,你们治好治不好,我们只要恪守原则、循规蹈矩就可以了……可我忽然意识到这样不行。”

  精神科病情最复杂、成因最古怪,科学治疗手段也是最无力的那一个……

  他从前不敢越界。

  就好像明知道诸元元的死是父母一手造成的,他不敢在这对夫妻面前大放厥词。不敢明明确确地告诉他们,是你把你的女儿从身边推开,推向深渊。

  可是今天他忽然有了勇气,忽然不愿意将就下去,因为聂倾罗点醒他——

  “段澜的心结……谁都有。那个心结叫作‘价值感’,叫作‘信念感’。”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太久了,看不清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因而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能做什么。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他看不顺眼的东西,那些刻薄自私的指责、指手画脚的训导和高高在上的态度。

  他要做的事很简单——

  人潮汹涌,逆流而上。

  ——“你那时说的是对的,他缺一个让他坚持下去、让他有勇气面对生活的……执念和契机。就是我说的价值和信念……但我不知道是什么。”

  坐在昏黄灯下的李见珩随手扑开一只飞蛾,沉默许久,才冲聂倾罗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你明明都说出来了。”

  “啥?”

  “价值。”

  李见珩掏出手机,迅速扫码买单——“没时间跟你废话了,我想明白了,我全明白了——事成请你喝酒。”

  留下聂倾罗一个人坐在路边风中凌乱。

  他迅速开车回家,一看,段澜果然不在。

  小骗子平时肯定和他撒谎了,他睡前偶尔服用的安眠药剂量绝对不是段澜自己说的“两三片而已”。否则李见珩到家时,不会看见这空空如也的卧室,和被人掀开的羽绒被。床单上还有二三褶皱,残留段澜身体余温。

  李见珩在心中的账本上添了一笔,心想等把人抓回来之后一定和他算账。可他克制住内心一瞬间暴戾黑暗的冲动,起身到书柜下方打开一处暗格。

  暗格打开,是一只木盒。木盒之中,用黑色绒布整齐盖着两只金镯子。

  蒋瀚云的电话在这时不知好歹地打进来:“我听说你们又吵架了?”

  沈崇个小兔崽子永远把不住嘴。

  “没吵架,你别听沈崇胡说。”

  “我听说了他的事情,本来还担心,后来告诉我你把他带走了,我反而不担心了。”蒋瀚云笑笑。

  蒋瀚云好歹算他半个情敌,李见珩没什么好脾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蒋瀚云似乎在喝酒,“就想告诉你,你对他好点,看紧了,别乱跑。小爷不打算在他这棵有主的歪脖子树上吊死,但是你万一一个没看见,我也不介意把他抢走。”

  “……有病。”李见珩翻了个白眼,径直摁了挂断。

  蒋老板喝酒喝得吹胡子瞪眼:草,他李见珩算什么东西,小爷头一回被人挂电话!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