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114章 治愈

  段澜又变成了一只缩头乌龟, 常态躲在“A+”最深处的小书房里发呆,有时是翻看一些老照片,有时只是呆坐着。

  连小猫都不准进去。

  他在书房里呆多久, 李见珩就每天孜孜不倦地敲门敲多久。

  沈崇胆子肥了,已经不听自家老板使唤, 放李见珩长驱直入, 段澜不得不给书房换了把锁,这下沈崇也没有钥匙, 又不能24小时堵在门口逮人,一时间拿他没有办法。

  李见珩见招拆招,贴着沈崇耳边说了什么。

  于是等段澜在睡梦中听到门外传来“嘟嘟嘟”的巨响时,他意识到大事不好。

  出门一看, 长廊上各色带血眼珠、手臂、骷髅头和白骨都已经被拆了下来,十分不尊重地堆在一旁。纯黑色的墙纸也被撕破, 糊上一层新的浅蓝色的立体壁绘。

  段澜脸都黑了:“……李见珩!!!”

  李医生正拿着滚筒滚油漆,闻言回过头来, 平静地说:“蓝色有利于你保持心情平静开朗,也显得空间宽敞。你不懂色彩心理学, 不要乱来。”

  段澜:“这好像是我的地盘。”

  李见珩说:“管他呢。”

  段澜的脸色在看到工人篮筐里, 那一排长翅膀的丘比特小天使时,当即变得更难看了。

  他绕着李见珩走, 李见珩却不依不饶地跟在身后。

  段澜终于忍无可忍:“你有病没病?”

  李见珩平静地看着他:“谁有病, 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他勾勾段澜锁骨上的黑色项圈和指纹银牌, 垂着眼说:“我的病人胆子大了, 不和我商量就乱跑, 我还没算账呢。”

  段澜是真的想认真地和他交涉:“李见珩。你真的别管我了, 我不会好的。”

  李见珩却说:“我劝你想清楚再说话。‘我不会好了’, 你这是在质疑我的能力。你不相信我。”

  段澜还不及反应,便见李见珩从口袋里掏出什么。

  只一个照面,段澜懵了。

  一对非常漂亮的金手镯。

  一条小龙,龙须外翻,“金龙戏珠”。两花一叶,玛瑙铃铛。

  多年前,他为了给李见珩凑齐姥姥的手术费,把这对意义过于重大的金镯子当了出去。他本以为很快就会赎回来,可他做梦也没想到他的少年时代居然彻底走向崩溃,一切不可控地分崩离析,他彻底不和刘瑶来往,也没有余钱赎回传家宝。

  等想起来找回典当行,老板却说早就转手让人了。

  竟是被李见珩买去了。

  段澜声音有些哑:“你……你怎么知道的。”

  李见珩叹气:“以后别和马腾超来往,小王八蛋嘴上把不住门。”

  段澜才想起来,他曾经告诉过马腾超自己当了些东西凑齐了钱。

  当然不会是马腾超自己要和李见珩说的——李见珩自己去追根究底问的,他总是把一切都记得很清楚。

  只要和他有关,和段澜有关的一切,他都记得。

  李见珩说:“我不会还给你,我出了钱,它是我的了,怎么支配,都听我的。”

  可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却把其中一只戴到段澜右手上。

  就好像他的左手上戴着一串黑曜石项链,项链主体是李见珩送他的那只木雕;还拴着一只皮手环,和项圈一个风格,黑色皮革加上铁质圈环,是李见珩的“标记”。

  他的手腕细白、纤瘦、脆弱,玛瑙铃铛轻轻一跳,仿佛是他的心跳顺着血管奔流到手腕上,也轻轻一跳。

  段澜声音很低:“不是不还我了吗?”

  李见珩说:“不是还给你。是我送你的信物。”

  “我和你说过太多次了,你的病是心结,你打不开,一辈子也走不出去。现在我终于知道你的心结是什么,我可以为你打开,就看你敢不敢相信我。”

  “我不想和你废话,段澜。”李见珩将另外一只金镯放在段澜手心:“我给你时间,想明白了,带着它到三院来找我。”

  “……等你亲手替我戴上。”

  他在灯下打量这对失而复得的金镯许久,终究没舍得把手上的那一只摘下。

  那只老木箱还好生躺在床下,尘封着过去二十多年的记忆与往事。

  钥匙已不带在身上了,而是放在书柜边。他很久不打开,钥匙都落了一层灰。

  “吱呀”一声掀开木箱时,飞舞的尘埃叫段澜咳了几声。

  他从最上方拾起那张明信片。港城潮湿,明信片的边角都吃水柔软、卷曲、泛黄,唯有笔迹还算清晰。他轻轻抚过那些龙飞凤舞的字迹,一时间想不出刘瑶伪造它时,是什么心情。

  她有太多善意的谎言,却不知道谎言本身太伤人。

  确实是刘瑶写的,她经常在段澜的试卷上签名写评语,段澜本该认出来的,可那时他怎么就没发现?

  原来那时他的理智被思念冲昏了头,刘瑶一个拙劣的谎言,都让他信以为真。

  不知怎的,段澜一闭上眼,忽然想起过去的某一天,刘瑶开车送他回家,在地下车库时,她从后视镜里看着段澜的脸,声音很轻很轻地说:“是妈妈对不起你,段澜……我没能陪你长大。”

  他忽然觉得很累……人的一生竟是这样过去的。

  他其实心里很早就有这个感觉了——段风弦已经不在了。他年轻时还对此抱有不现实的期望,以为只是父亲不愿意见自己,或是刘瑶不让他见。可他长大之后,历经人事,心里非常清楚,天底下少有这么狠心的父母,起码他的父母不是……

  其实段风弦就仅仅只是不在了而已。

  让他震惊难过的不是段风弦去世这件事,他早有预料。让他不甘的是刘瑶……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段澜犹豫再三后,请蒋瀚云再次去查刘瑶的现状。

  她的近况寥寥无几,几页纸段澜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她自己开了公司,鲜少露面,唯一出现在公共场合里的几次,是在地方乡村小学的捐款盖楼仪式上。照片里的背景很熟悉,天高云净、风来叶动,炊烟袅袅的小山村一派寂静,他就问蒋瀚云这是哪里。蒋瀚云动手查了查,皱着眉告诉他:“呃……飞来镇?清远下面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你去过吗?”

  ……飞来镇。

  飞来镇。

  她花了十年时间寻找段澜的所有痕迹……

  花了十年时间弥补她缺席的过去。

  她建立了一笔助学资金,定向提供给港城务工人员子女,尤其是家里格外贫困的那一部分,资助他们的孩子在九年义务教育之后继续攻读高中、大学乃至于硕士。

  “很有趣的一件事,”蒋瀚云告诉他,“这个宋小渔……不在名单上,她却定时打一笔钱。我去查了查,怎么,宋小渔和你家那个医生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妹吗?”

  段澜沉默不语,心里想的却是:为什么……你这么做是为什么?弥补吗?有意义吗?

  可他嘴上问的却是:“她……公司在哪?”

  蒋瀚云摇摇头:“你要到公司去,估计找不到她了。她好像……走了。”

  “什么叫走了?”

  “股份还保留着,实权却不在她手上了,位置也让出来了。估计是年纪大了不想干了?这也很正常,光吃股份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不愧是令堂,你这个聪明劲儿估计随了她,女强人啊……”

  段澜径直打断他:“她去哪了?”

  “那我可不知道,”蒋瀚云没好脾气,“我是万事通啊?手眼通天?我也就能知道……最后一次出行是飞机,落在杭州萧山。”

  段澜却沉默不语。

  “怎么了?”

  ——她回去了。

  回到那个曾满载他童年记忆的江南水乡。

  仿佛要守着最后一方天地和回忆独自老去。

  她强势独断了一辈子,和段澜争来斗去这么多年……最后却全认输。

  最后她竟把年轻时觉得最重要的一切事业名望拱手相让……

  五十多年,才听明白已然离开的爱人,年少时和她在未名湖畔相爱时所说的:“原来命运指引我到这里,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和某个人心意相通,只是为了这一生能收获一份爱。”

  竟是这个意思。

  段澜心中最后一点隔阂与防备便悄无声息地化解了。

  第二十九年,他忽然意识到,人生的有些痛苦,有时仅仅是相互折磨。

  他去找李见珩时便是心平气和的。

  李见珩看到他一点也不惊讶,只是挑眉笑道:“这么快?我还以为你还得再要几天时间才想开。”

  他坐在诊室里,开门见山地问李见珩:“我的心结是什么?”

  李见珩笑笑:“你明明自己很清楚。”

  段澜微怔,又听李见珩说:“我也是,我真笨,你暗示了我那么多次……我居然没有发觉。”

  “你总把两个字放在嘴边,一个是死,一个是疯。可如果你真要死,真要疯,早就这么做了,不会这么痛苦挣扎……不会努力撑过十年。你心里有一个念想,吉光片羽一般,怎么抓也抓不住,可是却让你支撑了十年。”

  “我一开始以为是理想,可是你和我说,你讨厌听见‘理想’这两个字,你的理想已经不作数了。后来我又以为是周蝉,我以为你不甘心,可是你却告诉我你和周父和解了。甚至我兴高采烈地猜测是不是‘我’,可是你得到了我……却没有从良夜中走出来。那到底是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聂倾罗和我喝酒,他和我提到一个词,‘悲剧重演’。”

  “他和我提到……价值,信念。”

  段澜摇摇头:“不要打哑谜,李见珩。我不是以前的我了,听不明白这些圈圈绕绕。”

  李见珩笑笑:“如果真是一心赴死,真是对于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期待,对那些与你相似的或是相反的人失去了所有感情……段澜,你为什么还要救苏蔷……为什么还要救沈崇?你为什么一次次挽救那些与你相似的生命……就好像是在挽救你自己?”

  “我错怪你了,其实对于求生这件事,你已经做出了无数次尝试。”

  “你到底想说什么?”

  “还听不明白吗?”

  段澜摇头。

  李见珩说:“去,外面坐着。”他冲段澜眨眨眼,“坐十个小时,你就明白了。”

  段澜拿他没有办法,在8号诊室对面的长廊上坐下来。

  他只坐了四个小时,恰巧是李见珩早上问诊的时间。四个小时里,人生豁然开朗:

  因为学业压力产生了心理障碍的学生哭着喊着不愿意进诊室,却被母亲连拉带拽推进门去;被噩梦缠身的女白领脸色发青地靠着墙壁,和领导就“什么时候回来上班”这件事争吵不休;彻夜失眠、久无好睡的中年男子打开手机,对着一片发绿的股市曲线唉声叹气;老年人白发送黑发,因着巨大打击产生了幻觉妄想和思维破裂,目光怆然地望着一处……

  阿尔兹海默症还算少见,但今天竟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拄着拐杖要和医生打架,因为她记忆中的女儿还是两三岁的顽童,而非眼前愁眉苦脸的中年妇女。

  他们失落绝望地拖着沉重身体走入诊室,只半个小时时间,却能脚步轻快地飘出来。

  仅仅是因为医生的几笔药方:问题不大,按时吃药,小病而已,不必担心;或是一点劝慰:叔,这种事我们也不能多说什么,可人总归要向前看,您有一个孝顺儿子,一个消防员,为国捐躯,他自己心里也是骄傲的,哪里愿意看见您这么痛苦;甚至只是一个“鄙夷”的眼神:“嗨,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我们精神科医生啥心理素质啊,你这算个屁啊,别大惊小怪……”

  却让凡世俗人心里有了希望。

  他们出售的是希望。

  也许无法彻底解决那些积攒太多年的苦痛……

  却总归在向好的地方奔去。

  李见珩下班时瞅见他,停在段澜身前,笑眯眯地说:“还在呢?想明白了吗?”

  段澜却冷不丁问他:“你到底为什么坚持做这些事?”

  李见珩叹口气:“你明明知道。”他说:“你都看到了……价值,让我觉得我是有价值的。”

  “人们对‘精神病’三个字闻风丧胆,觉得是洪水猛兽,可其实精神病患者才是真正怕见人的那一个。他们对自己有很多误解。我们科很多人是分不够,硕士选导师或是选科的时候被塞进精神科的,一开始都怨天怨地,能坚持下来的是那些……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人。”

  “我们会听到很多故事。我和聂倾罗的工作性质在这一点上很像……会见到很多正常人难以想象的黑暗面,还要从他们的描述中判断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有妄想症,他所说的听到的声音是不是真的声音……很累,吃力不讨好,查房时还容易挨打。”

  “有段时间我真的不想干了,可是忽然想起来以前你和我说,人这一辈子到底能不能决定自己要做什么?我才忽然发现除了做这个……我什么也不想做。”

  “为什么一次次挽救那些生命,段澜……因为你知道那有多痛苦。独自在生活里挣扎,太难了,很容易就被旋涡吞噬。所以你总是扶他们一把……就好像当初有人扶你一把一样。”

  “你的心结很简单……你在寻找你的价值。你以为你是没有价值的,像个疯子一样,你自己说的……活着没有意义。可是其实你已经找到了。”

  “有时我也觉得自己很失败,我们这个学科发展历史太短,病理规律太少,能做的不值一提……

  “可如果我们已经不慎跌倒、饱受折磨……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再坠入深渊?”

  “这就是救赎……我们通过救赎他人来救赎自己……最终治愈过去。”

  “你的价值是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