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115章 鱼蛮

  于晓虹手下新来了一个病人, 引得整个护士科的未婚单身女性频频打听——那人多大了?结婚了吗?有女朋友吗?有车有房有工作吗?病得重不重?

  没有办法,戴着古怪项圈、瘦得像纸片的年轻男人实在漂亮得扎眼。

  于晓虹说:“不要想了,名花有主。”

  妈的, 怪不得才貌双全如她于晓虹也撩不动李见珩的芳心——敢情家里有这么勾人的一只小野猫!

  那天段澜问他:“你觉得自己失败吗?”

  李见珩笑笑,轻轻拨弄他脖子上的项圈:“时常这样想。”

  他便捉住段澜的手:“那我做你的病人……你治好我, 不要再自责了, 可以吗?”

  蒋瀚云大跌眼镜,不知道李见珩是怎么成功把段澜骗进医院住院观察的。他替段澜盯着“A+”时给李见珩咬牙切齿发微信:不愧是你。

  段澜在医院里住下, 李医生也就又变成了之前那个勤劳加班的李大夫,常日赖在住院楼不走。他既是主治,也是家属,最初段澜夜里睡不着觉, 得握着他的一只手,才能浅浅入眠。

  他经常靠在段澜床边, 凝视他沉静的睡颜:鼻翼微微翕动,睫毛轻颤, 梦里似乎见了不合心的人,眉毛就不大高兴地浅浅蹙起。李见珩会一遍遍执着地替他揉开皱起的眉峰——控制欲过于强烈, 段澜梦里也不被允许不开心。

  一开始他还是会见到苏蔷。

  苏蔷经常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一只手撑在窗台,一只手搭在裙边。她的神色柔软、温和, 笑盈盈地看着段澜。

  没人的时候, 段澜会和她说话:“我知道你是假的。”

  苏蔷笑笑:“你都知道啦。”

  她的声音依旧那么轻, 仿佛从天边飘来一般。

  段澜说:“你后悔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再见到妈妈……但我猜她一定很难过。”

  “……你开心吗, 在那一边?”

  “段哥, 没有那一边。”她轻声说, “死就是死, 就是再也不会出现啦。”

  段澜一怔:“你什么意思?”

  苏蔷忽然站起身——在段澜分裂的精神状态中,苏蔷很少有这样直接的动作,她总是忽然出现,忽然消失,可这天苏蔷却站了起来:“段哥,你不需要我了。我已经是过去的某一篇,该翻页了。你很好,有人陪,不用我再在这里演戏……我要走啦。”

  “可我……不希望你走。”

  苏蔷摇摇头:“我已经走了,永远停在过去的某一天……但是从来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有时命运是这样的,只要抗争过,哪怕故事结尾太惨淡,也算是好结局。”

  “……死之前,你在想什么?水下的那几秒,你有想过什么吗?”

  “有的,有的,”苏蔷笑起来,她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白色裙摆飞旋飘动。她背着手轻快地走到门边,打开门,回头迎着阳光冲段澜轻轻一笑:“走马观花,该见的人都见了一遍。我仔细回想,和他们都好好做过告别,所以那一刻,了无遗憾。”

  她冲段澜挥挥手,转身出了病房。段澜脑海深处忽地一痛,就像什么东西被轻轻擦除似的,再一睁眼,夏风徐徐吹入房中,只白色纱帘微动……

  从此之后,再没有见过苏蔷。

  苏蔷说“做过告别,了无遗憾”,段澜忽地想起很多年前,周蝉曾经和他说:

  “我没有什么遗憾,不要为我遗憾。如果生而不自由,那些未降临的以后的人生,不领略也是好事。”

  那原来是他郑重其事的告别……

  一点怨恨、一点不甘、一点留恋,都在飞速下坠的短短一秒钟里,悄然云散。

  段澜是于晓虹最讨厌的病人之一,因为总是偷偷溜到门诊区去找李见珩。李见珩也很讨厌,见到人了不举报,反而招呼他坐下来在走廊上看人生百态。

  他被于晓虹抓回去,只能坐在病房里发呆,可莫名其妙会招来病友——或是看他面容和善,他们像抓住浮木一般,不断地倾倒苦水和抱怨。说完了,补一句:“小段,我和你说这么多,你不要嫌我烦哦?”

  “不嫌你烦,”段澜轻轻说,“你说,我听,有什么想不开的,我劝劝你……你开心了……我也高兴。”

  沈崇把吉他送来了,他有时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高架桥发呆。

  看见三中的钟楼依然挺立,灰鸽惊起,便在五线谱上写下一串十六分音符。港城的阳光该是那样轻快明朗的,他以前怎么都没发现?

  有一天晚上,李见珩拖来一只行李箱,摆在段澜面前,段澜瞧了一眼:“你有病啊?”

  那是一沓文化课课本与习题。

  李见珩语调轻快:“去上个学吧,段澜,不上大学会有很多遗憾的。”

  “我不要。”

  “不是说你非得去学什么东西不可,他们没有什么能教给你的……只是你停滞了十年的人生,该回到正轨了。那是你本来该拥有的东西。”李见珩说。

  他的病症一点点减轻,药量也在下降,他知道不是所谓的“治疗效果”,药物的作用太微乎其微,这十年来他很清楚——只是李见珩有一双过分精巧的手,一点点在把他身体最深处的那只“结”抽丝剥茧一般地解开。

  丘小墨和段澜也认识——在走廊上围观一个情绪亢奋的“躁狂症”患者大喊“李见珩你给我滚出来”时结识的。

  李见珩正和丘小墨做最后一次心理咨询,准备送这个恢复正常的小姑娘出院时,于晓虹跑进来打小报告:“李老师,你家小段不见了。”

  “不见了?”

  “跑了。行李都带走了。”

  “哦。”李见珩点点头,“不着急……我知道他去哪里。你不用管了。”

  于晓虹气不打一处来:“你说的倒轻巧,那可是我的病人,丢了我怎么向——”

  “他不再是病人了,”李见珩摇摇头,“他痊愈了。”

  ——他独自一人背着背包回到祖宅时,是江南雨后一个清新明媚的下午。

  柔软的水乡好似还停留在春日,潺潺水声,云间烟火。青色连绵远山腰间浮着片片薄雾,云烟掩盖松岭桃枝,压住了细柳小桥,和那些灰瓦白墙的古老的民居。

  百年宅邸的木门竟焕然一新,其上粘贴的对联却还是段澜十年前贴的那一副,只是被人重新誊写:字迹笔走游龙,“撇勾”的那一点拉得分外长,就知道是刘瑶的手笔。

  门未锁,他“吱呀”一声推开,进到宅院内。

  青石板上一片潮湿,漫出绿苔。四角的蟾蜍、元宝刻在下水石上,他一阵恍惚,想起多年前曾在堂下和同辈嬉闹玩耍,曾在摇椅边勾弄奶奶的手指金镯,想起曾经在遥远飞来镇的一处戏台边,在这样的青石灰瓦下,和李见珩共撑一把伞,看完一出“香夭”。

  家中有烟火气。梨花木台被人擦的锃亮,观音相前有瓜果供奉。几棵白玉兰开败了,但莲叶浮着残花,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他心中忽然极宁静,极宁静,只容得下这一片天地的一点天高云阔,一点山野盎然。

  几个小孩子没见过他,在门口探头探脑,被邻居阿姨捉了回去。只一眼,她瞧见了段澜的脸,皱着眉问:“你是……刘瑶的儿子?”他不记得这位邻居了,只能点点头。

  阿姨慈眉善目,冲他一笑:“刘瑶总说起你,我们却都没见过。她去镇上了,新建了小学,她捐了好多书好多笔,偶尔也去听听课,你要是着急,我替你去喊她回来?看你很忙的样子……”

  “不,我不忙。”段澜低下头,轻轻拨弄书案上未干的毛笔尖。

  “我就在这里等她回来……总会等到的。”

  刘瑶在日落时分归家。

  从前她厌恶自己的白发,总要染成古板老气的棕黑色,遮掩她“上年岁了”的事实。可这时她一头白发,用木钗盘了挽在脑后,穿一身苎麻长裙,风一吹,宛若仙人。

  母子重逢,相顾无言。

  段澜平静地开口:“我爸说过,毛笔不能就这么丢在案上,时间久了,毛都坏了,你总也不长记性……妈。”

  他们窝在这样一方人烟以外的宅院中,安然清闲地听风雨、看云烟,喂养两只小鸡,扫一地落叶。

  秋雨方停时,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段澜瞧着他那两条细长的腿跨过门槛,头也不抬提醒道:“门口有水……别脏了你的鞋。”

  李见珩叹气:“下次出门,要和我打招呼。否则我找得太久,会生气。”

  他迎面上来就捉住段澜的手,俯身轻吻他的嘴唇。一次不够,又贪心地索取了第二次。他捏了捏段澜的腰和下巴,爱不释手一般摸了半晌,简短地评价道:“还行,有好好吃饭。你不能再瘦了。”

  段澜这才睁眼,笑盈盈地看他:“你哪里找了很久?我听蒋瀚云说,你放了假,买了机票就直奔我这儿来——怎么,有人给你通风报信吗?”

  他们在这座远离喧嚣的小院住下,岁月流逝得慢而平静。

  晚饭常常很简单——粗茶淡饭,三两小酒。

  入夜,星野低垂,蝉声鸣鸣。

  段澜坐在摇椅上,“吱呀吱呀”地晃,手里甩着隔壁家王婶送的竹编蒲扇。一墙之隔,住着老罗一家,孙女五六岁,未上学,老罗每晚吃饱喝足,总爱牵着她的手满院乱转,嘴里还叨叨着教她念诗学字。

  段澜眯着眼听了许久:“在背什么?听不清。”

  李见珩正低头剥着莲蓬:“琵琶行。”

  段澜失笑:“这你都听得出来?”

  李见珩笑笑:“被你逼着背了太多次……忘不掉了。”

  便听见摇椅发出一声哀叫,段澜似乎扭过身来,慵懒地趴在一边伸手撩李见珩的碎发:“你明早几点的飞机?”

  “不早,够陪你睡一觉。”

  “你还是没告诉我……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不仅找得到,我还知道你先看了周蝉……我去时,你放在墓前的那一束菊花都干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放的,不是别人放的?”

  “你给花包了一层防雨纸……我记得你说幸好周蝉死在夏天,祭拜时还有阳光。周蝉不喜欢雨,我就猜这么仔细包装的一束花,是你放的。”

  “那你又知道我会躲到家里来?”

  李见珩在他的脸上掐了一把:“你自己不记得了?在飞来镇的时候,你告诉我,你以前最大的梦想,就是买一座小宅子,在郊外,在没有人的地方,像个隐士一样……过一辈子。我就猜你回来了。”

  段澜哑然:“你是真的什么都记得。”

  “我说过了,你和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琢磨透了。”

  “可你还是忘了一件事。”

  “什么?”

  小野猫狡黠地勾起嘴角:“你说等我好了,戒指就是我的……戒指呢?”

  李见珩叹气:“本想今晚给你的。”

  “我等不及了。”

  李见珩只好从口袋里摸出那两枚银戒——内侧刻着两人名字的缩写——捉住段澜的手,将属于他的那一枚轻轻套在白皙瘦长的食指上。

  段澜摇头:“太朴素了,没有我脖子上这个用心。”

  李见珩失笑,揪住他项圈上的铁环,像自己的方向轻轻一拽:“不喜欢就摘下来,挑三拣四。”

  “不摘。”

  “可以摘了……你不用再依赖我,不用再让我支配什么。”

  “不……我乐意。”他低下头,在李见珩额上落下一吻:“哪天你要是敢跑,凭这个,我告你遗弃。”

  他们耳鬓厮磨说了会儿话,天地间便静下来。连老罗念叨“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的声音也消失了,只余一点蝉鸣,一点叶动。

  段澜忽然问:“那时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会喜欢我?”

  “没有为什么,喜欢的就是你这个人,处处都喜欢,换成别人就不行。”

  “哦……可是为什么呢?”

  “看对眼了。”

  “换成别人怎么就不行呢?”

  “不知道。”

  段澜眯着眼发了小半刻呆,又问:“那是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发觉你喜欢我的呢?”

  半天,李见珩没有答复。

  段澜低头一看,才见李见珩歪着头,靠在他身下摇椅上睡着了。做医生太累,睡梦中也微微蹙眉。段澜心里一动,伸手抚弄他的眼睛……他的鼻尖、唇峰。然后心中就想:这个问题好像也不重要了。

  他在身边,就不必回头,尽管往前走,迷路了也有人收留。

  他闭上眼睛,靠在摇椅上。

  一阵清风袭来,吹得树摇叶动。

  清风便带来一阵茉莉花香,是李见珩身上的,淡淡的茉莉花香。

  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李见珩时,闯入他人生的懵懂少年便带着茉莉花味——正如他所眷恋的江南水乡一样,他命中注定要在这个人身边永久停留。

  他这半生太挣扎,走过太多弯路,有太多绝望和心死的瞬间……可兜兜转转,有朝一日竟能完满地回到起点。

  仿佛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

  于是小雨如丝,晚风人醉。

  他闭上眼睛,一只手轻轻搭在李见珩手上。

  一时间,他错以为回到十数年前,在港城雨夜中,第一次见到李见珩的那一眼——

  “可生在此间,都难幸免。

  跋山涉水,总能寻岸。

  可浮生不堪,仍有孤胆——

  层楼之上,还是少年。”*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歌词选自暗杠《鱼蛮》

  全文完结了,有很多想说的,需要整理整理再说。

  人间行路难,踏地出赋租。

  不如鱼蛮子,驾浪浮空虚。

  下个故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