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忙音让两个人都快速地从刚才的状况中脱离出来, 薛流打开副驾驶的门,出去后把叶津也拉了出来。

  “我们赶紧收拾一些衣物, 如果是疾控中心备战, 可能是传染病。”

  叶津从医以来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听到薛流笃定的语气,就完全信任他:“好。”

  北山别墅是薛家四口偶尔来住的地方, 正好薛流和叶津两人身形大差不差,薛流的衣服叶津也能穿, 两人简单收拾了换洗的衣物和生活用品,连夜驱车直下, 赶往市疾控中心。

  赶到的时候已经午夜十二点过了,门口正对十字路口的疾控中心大厅,依旧灯火通明。

  谭源居站在门口,看见了人便赶紧招手。

  薛流和叶津一并上前, 本来叶津还有点担心谭源居发现什么端倪,但谭源居根本无暇过问他们俩的事, 而是侧身, 显出身后的人, 介绍道:“这是市疾控中心的李主任,就差你们了,跟他进去开个小会吧。”

  “跟我来。”也不及握手, 李主任走在前面, 推开了左边第一间房间的门。

  薛流和叶津跟着进去, 里面已经坐了差不多十来个人, 三五聚在一起讨论, 两人冲众人点点头, 找到角落的位置坐下。

  紧接着, 李主任放映出PPT,开始介绍:“各位,事情是这样的,市里现在发现了‘灰喉’的感染传播,各位都是市里传染病学、五官科、公共卫生以及中医疫病的骨干,需要大家共同努力应对这次病情。”

  “白喉大家听说过吧,年纪大点的可能印象更深,但是随着百白破疫苗的普及,现在已经很少再见到这种病了。”

  “灰喉的病原体是这次新发现的细菌,大概在一个月前,江州一中的有个高二学生喉咙不舒服,接着出现发热、咽痛的情况,去医院就医之后,当做感冒治了,这个学生回去之后症状一直反复,换了家医院就诊,接诊的医生觉得他吃了一个月抗生素还没好,很奇怪,于是给他做了痰培养,发现了灰喉棒状杆菌,这才上报了疾控中心。”

  “灰喉和白喉很相似,细菌也是兄弟菌,通过呼吸道传播,主要侵犯气道,最后各种增生、渗出液、细胞和组织混在一起,形成一层灰色的假膜,假膜脱落的话会有窒息的风险。”

  “除此之外,急性的发病会出现肝衰竭和心肌炎。”

  “耽搁的这一个月,灰喉在一中已经广泛传播,主要是传青少年,暂时还没有发现家长被感染的病例,再加上前段时间他们开运动会,以及部分学生参加市里的奥赛,现在城区大部分中学里都有学生都出现了早期症状。”

  “找大家来解决的主要问题有两个,一个是灰喉的管理办法,这个就要辛苦公卫的同志们了;二个是,以前治疗白喉是用青霉素G和大环内酯类抗生素,但是现在这两类抗生素对灰喉都没有用,目前已明确临床治愈的是四代头孢。”

  抗生素的使用是不可逆的,比如你用了四代头孢,那么以后用一二三代就没有作用了,所以临床上对抗生素的使用,还是非常谨慎,非必要不用高级别的抗生素。

  听到四代头孢,大家都明白了困难在哪里。

  “喉科疾病的治疗,老一代人是很有经验的,但是项老年纪大了,不太方便请他再来操劳,所以这次还邀请了江中医和市中医院的温病专家,希望中西医一起应对这次的局面。”

  简短的小会介绍清楚了灰喉的情况,这确实是中医的强项。明清时期瘟疫频发,继而温病得到很好的发展,涌现出一大批优秀的温病医家,留下了喉科、痘科等等经验医籍。

  只是在疫苗普及后,这些都用不太上了。

  各科的专家们再聚在一起讨论,因为人手不算充足,所以决定分成五组,分别前往中心城区的五个区查看情况,明天下午再回来讨论具体的方案。

  六点就要出发,还有几个小时,可以在疾控中心短暂地休息一下。

  叶津和薛流出去的时候,听到谭源居在打电话。

  “嗯,项夫人放心,我会看好他的,是的,青少年传染病,成年人感染的几率很小,让项老师也放心。”

  谭源居业看到出来的两人,结束了通话,“行,再见。”

  “跟我妈打小报告啊,老谭。”薛流从对话中猜测出了电话另一端的人。

  谭源居没有理那一茬,眼神复杂地看了看两个人,看得叶津有些不自在,然而最后憋了半天,他也只叹了口气,让两人也不要大意,注意防护。

  疾控中心除了做基本的公共卫生调度工作,还要负责一些传染病的预防接种,承接一些医师资格考试的审核工作,有些会议室、办公室,还要储备一定的防疫物资。

  为了方便消杀,办公室也配备洗手槽。薛流和叶津简单洗漱之后,坐在楼道间的长椅上。

  薛流:“你躺我腿上睡会吧。”

  “没事儿,你躺我腿上睡。”叶津下午睡了长长的一觉,现在反而比薛流有精神。

  薛流也的确有点困了,没再推拒,长腿一甩打横躺在长椅上,枕着叶津的腿闭上眼睛。

  平日里气焰嚣张的男人闭上眼睛,安静地躺在叶津面前,面容变得柔和,灯从楼道拐角的地方照过来,昏暗隐没,薛流很快就变得呼吸平稳。

  叶津仰靠着墙,一只手抚着薛流的发,一只手拂过薛流的侧脸,细腻的触感一寸一寸从指尖传来,最后轻轻覆盖在他的眼睛上。温度与重量都让他感到真实,这个男人被他像瑰宝一样抱在怀里,平稳地睡去。

  灯光拉出斜长的暗影,小船有了停靠的港湾,月亮也不再寂寞。

  “薛流,醒醒。”叶津轻拍薛流的脑袋,为他遮光的手也从脸上拿开。

  凌白的日光映入眼帘,薛流腾然起身,马上进入清醒状态。这也是每一个医生的本能,经历过住院部的生活,习惯了半夜任何一个时间点,在睡梦中被惊醒,然后起来接诊病人。

  被枕了一夜的腿有些发麻,腰也有些不舒服。

  “啊!辛苦你了,宝贝儿。”薛流意识到叶津腿麻了,赶紧蹲下来帮他按揉小腿,帮助血液流通。

  叶津缓了一阵,终于站起来,和薛流洗漱整理好之后,就去大厅待命了。

  大家都起得挺早,因为是去不同的区,门口的急救车送他们离开。

  薛流和叶津也不得不分开工作。虽然这是职责所在,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多少有点伤心,刚刚在一起,就要分开不知道多久。

  “叶津。”在人群之后,薛流低低叫了一声。

  叶津回过头,看到薛流微微张开双臂,他马上明白是什么意思,自然而然地靠近薛流,双臂从他的腋下、肩上探过,把人紧紧地抱在怀里,也被对方紧紧抱着。

  “注意安全。”耳侧传来轻语。

  “你也是。”叶津回道,快速而轻巧地在薛流的耳前落下一个吻。

  -

  由于两人的紧急任务,温病晨读也被迫终止,裴以晴来通知其他的同学,但她也不知道两位老师到底干什么去了。

  这样的情况,通常要在病情稳定之后,对外公布。

  叶津去了双龙区,一上午踩了差不多十所中学的点。

  学校暂时封闭了起来,全体师生都做了痰培养,痰培养差不多要到第三天才会长出细菌,以确定到底有没有感染,今天是第二天。

  学校腾了一些教室出来,装上了行军床,用来安置出现高热惊厥的学生。

  叶津一行人到达之后,做了简单的清洁区、过渡区和感染区的划分,公卫的人要做人数和症状的统计,而叶津要去查看各个程度的患者,记录好辨证结果,等回到疾控中心,好和大家讨论治疗方案。

  叶津戴好口罩,穿上隔离衣,蹲在一个症状较重的学生面前:“张嘴。”

  这个躺在病床上的男生高高瘦瘦,喉咙的不适让他张嘴也张得很困难,一有产生幅度的动作就引起剧烈的疼痛。

  叶津一手拿着电筒,一手拿着压舌板,小心翼翼地查看。

  “啊……”男生疼得直吸气。

  口腔内壁是非常鲜艳的红色,到喉管处就结起了厚重的灰色翳膜,咽后壁还长了一些滤泡。滤泡这个东西,长过一次才知道多酸爽。叶津取出压舌板,扔进黄色垃圾桶里。

  叶津隔着手套号脉,脉搏细而数。由于这样的患者也没法回答问题,所以全靠观察,然后仔细记录下每一处细节。

  疫病具有相似性,证型大多一样,这也是可以熬大锅药,而不必单独给每个人辨证开方的原因。

  中午在某所中学食堂吃了之后,一行人就一直忙碌到晚上,才走访完双龙区内所有出现情况的学校。

  九点多钟的时候,终于又回到疾控中心,开始整合讨论。

  叶津下车的时候,看到薛流穿着一件褐色的短袖,在自动贩售机前面捣鼓,整个人变得凌乱了很多。

  怎么形容呢,虽然平时看到的薛流也很凌乱,感觉他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充满了叛逆,坐到工位上就是二郎腿翘到桌上,但此时此刻的他,是被忙碌的工作摧残之后的样子,像一个真正的打工人了。

  薛流凑到刷脸的摄像头面前,因为个子太高,不得弓起背弯下身,把脸怼到面前,像个小老头。

  叶津失笑,朝薛流那边走过去。

  薛流弯下腰取水,看到了走过来的叶津,脸上马上浮现出笑意,问来人:“喝水吗?”

  叶津点点头,本以为薛流要再给他刷一瓶,但薛流直接把水递给了叶津,然后直直地看着他,没有动作。

  叶津疑惑地问薛流:“你不喝了?”

  “我想和你喝一瓶。”薛流叉着腰,盯着叶津的眼睛,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可这件事明明这么腻乎。

  “行吧。”他果然还是这么特立独行。

  叶津拧开瓶盖,半触瓶口,微微举平水瓶,喝得不疾不徐,喉结轻轻地滑动。

  一道目光随着喉结的起伏逐渐变得灼热。

  “好了,你怎么喝得这么慢。”薛流按住叶津的手,不自然地眨眨眼,下意识地吞咽,从叶津的手里抢过剩下的半瓶水,“剩下的我喝。”

  “行吧。”两人并身进楼。

  来不及吃晚饭,大家又聚在一起讨论工作安排。

  经过初步的情况了解,大家一致决定等明天的痰培养结果全部出来之后,把确诊的学生转移到就近的医院治疗,因为这样的温热时疫,病情进入发展期之后很容易出现高热不退等症状,需要及时地补液,在医院方便治疗。

  公卫的人去协调医院。

  再由中医医生拟订预防汤药,分发给学校的师生服用,至于确诊的学生,传染病的专家想尝试二联或者三联抗生素治疗,如果还是没有用,再使用中药。

  叶津心中有数,江州饮食多有辛辣之物,秋天燥气流行,治法不外乎从肺肾两脏,辛凉发散。

  大家在会议室围坐一圈,记录员在整理大家的发言。

  薛流坐在叶津的对面,冲他举起一只手,放到耳边,拇指和小指竖起,其他指头卷曲,看起来是六的手势,也像电话。

  叶津思考了一下,猜测薛流的意思是看手机,于是拿出手机,果然收到了薛流的消息。

  薛流发了一个药方过来,石膏、桔梗、连翘、金银花……叶津仔细看完这个方,然后给薛流回复。

  【。】:我也是这么想的,一会儿你就这么跟刘医生说。

  市中医院的刘主任资历最老,算是中医这边的领头人。叶津不怎么会和人打交道,薛流跟刘主任又因为项绍元,多少能搭上几句话,交涉沟通的事一概交给薛流。

  一直讨论到晚上快十二点,才完全把工作方案确定下来,总算松了一口气,各方面都可以开始继续推进,包括向媒体公布灰喉的情况,调度、联系医院,发放防护物资。

  而叶津和薛流暂时地,没有什么事需要忙,只要等到明天和大家分批进入重点收治的医院就行,不过那应该就要和对方说一声长久的再见了。

  两个人空着肚子大半宿,散会就一起去了家烧烤摊,按道理讲这个时候应该喝碗粥,但是这个点,只有烧烤摊了。

  “还真让你感觉对了。”两人坐下来后,薛流没头没尾的冒出来一句。

  “啊?”

  “五运六气啊,少阳在生理阶段属青春期,在人体属喉,结果就冒出一个青少年喉病,这种病都多少年没见过了啊!”

  叶津这才反应过来:“哦,是啊,不过非时之气下,易出疫病,也正常,人类探索到的部分还太少了。”

  在中医看来,流行性的疾病往往是因为非时之气,就是说气候和季节对应不上,到了春天却依然很寒冷,到了冬天却迟迟不降温,这些都是非时之气,也是群体疾病的诱因。

  今年的江州,秋天还有夏天一般的烘热感。

  “嗯,好在这种病还算好控制,只要不嘴对嘴,基本上感染不上。”

  叶津看着薛流说话的样子,觉得很奇妙,这个人一本正经说正事的时候,你觉得他办事很靠谱,但是转眼又可以变成一个街溜子。

  “应该很快就会结束。”

  “哎,真可惜,刚刚把叶教授泡到手就要分开,可恶啊可恶!”薛流撕扯了一口烤苕皮,抒发郁闷之情。

  “不用说得这么难舍难分。”叶津双手握拳抵在嘴前,他不太喜欢烧烤,还在等他的炒饭,“我记得有一年青年讲师汇报,去的人很少,学院只有硬性规定人去打卡充场面,结果你看到我站在台上,转身就要走,梁主任拉都拉不住。”

  “嗯,我现在想起来很后悔,早知今日,当初我少说抓两个专业的学生来给你撑场面。”

  叶津笑出声,好像,跟薛流在一起之后,他经常笑出声来了,以前没有什么笑的机会。

  薛流看到叶津笑,又有些叹惋:“哎,感觉错过了十年,这十年咱俩见面的时间还没有这个月多吧。”

  叶津:“还好吧,游戏里经常见。”

  薛流:“不一样不一样,游戏里抱不住摸不着。”

  叶津对薛流明目张胆的暧昧挑衅有了一些免疫力,虽然还是不太知道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但是已经可以板着脸无视了。

  这时候,叶津的炒饭做好了,老板端上来热气腾腾的饭,尽管是在路边摊,坐着深凹进去的矮椅,叶津的气质依然像坐在高级餐厅。

  宛如白玉般枝伸而出的手指上撘着勺子,半勺半勺慢铲,小口小口慢嚼,仿佛不是吃的八块钱一盘的酸菜炒饭,而是什么米其林限定餐。

  过于修长的双腿屈曲,休闲裤随之被拉高一节,露出好看的脚踝,短款的白袜子、运动鞋竟也有种皮鞋的华丽感。如果叶津真的是从商而不是从医,估计在商场上也是薛流他哥薛漱那一款霸总。

  也不至于被叶萱扔在马路上。

  然而两个人连最后的一点独处时光都被迫中断,李主任突然打电话来说渡江区的一个学生抽得厉害,校医给注射□□之后送医院了,现在已经出现明显症状的学生已经转送去医院待查了,现在要各组人员去学校守着,以防发生不测。

  接收痰液标本的医院,检验科也在抓紧时间统计已经长出细菌的标本,争取在最早的时间把确诊的学生转移到医院。

  所以叶津他们还要在学校做转运对接的工作。

  两个人结了账就往回赶,本来距离也不远,但是薛流和叶津赶到的时候,已经在发车了。

  薛流飞奔进疾控中心里面拎出两个包来,叶津已经上车了,紧赶慢赶从窗户里接过了背包,一声再见都没来得及说。

  叶津去的是位于双龙区的江华中学,也是这个区病情稍微严重一点的学校。

  刚刚下车,校门口晃悠的一个大哥凑了上来。

  大哥看上去五十来岁,皮肤黝黑,皱纹深邃且龟裂,他穿着皱得开线的红色背心和卷起裤管的黑色长裤,踩着一双布满泥灰的解放鞋,手里还拿塑料袋包了一个什么东西,看形状像本书。

  “老师,请问你是医生吗?”大哥见叶津是从急救车上下来的,小心翼翼地问到。

  叶津点点头,问:“怎么?”

  “是这样,我娃儿在里面读书,我来给他送点东西,但是保安说里面有传染病,不让进了,恼不恼火哦,怎么突然有传染病了耶?”

  “是的,等新闻,最近会通知。”叶津简单说明之后转身就要走。

  大叔紧追上来,本想抓住叶津,但手伸到一半,像是害怕弄脏了别人一样,蹑蹑地缩回手,喊道:“老师,谢谢你,可不可以请你帮我把这个带给我娃儿,谢谢你,谢谢你!”

  叶津骤然停住脚步,大叔差点撞上来。

  叶津伸出手问:“叫什么?”

  “谢谢你,好人医生,谢谢你!”大叔把塑料袋放到叶津的手上,“他叫赵鑫,高三一班。”

  “好。”

  叶津再一次准备走,大叔又叫住了他。

  “还有事吗?”

  “那个,老师麻烦你再帮我给他带一句话嘛,喊他好好吃饭,钱不够了给爸爸说。”

  叶津一时不觉得这有什么联系,点头答应之后,快步跟上前面的人。

  高中生住校,早就已经熄灯睡觉了,赵鑫这个人,只有明天再去找。

  叶津和同行的一位临床医生要分守两个教室,也可以说是两个病区。有一些退下烧来,但全身症状和喉部假膜依然很严重的学生。

  病区里很安静,生病的学生大多很疲惫。

  叶津带着口罩,躺在行军床上,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稍微放松了一点。

  叶津自工作起,不是在学校就是在门诊,只有实习那一年,会在住院部值班。倒下的那一瞬间,看到窗外一划而过的星光,恍然有种回到十几年前的感觉。

  拥挤混乱的值班室,倒下浅眠片刻,被对讲机中护士的声音惊醒——“起来收病人!”一个晚上如果陆续来两三个病人,那这一晚就别睡了,而这就是住院部医生的工作常态。

  也正是那段时间,让叶津可以在任何糟糕的环境里倒头就睡。

  黑暗之中亮起一缕光,叶津动也没动,仰面举起手机。

  【薛流】:宝,你那边怎么样,我这里太艰苦了,几把椅子凑起来当床睡。

  【。】:我还行,有床。

  【薛流】:那就好,老婆有床就行。

  【。】:?

  【薛流】:老公有床就行。

  叶津在夜色中莞尔。

  【。】:睡了,累死。

  六点钟,叶津被准时准点的生物钟叫醒,双手撑在膝盖上,低头适应了一下光线,忽然看见对面床头有个男生,正趴在床上对着窗,就着晨曦奋笔疾书。

  出于好奇,叶津走过去看他在写什么——高中生物练习题。

  高烧之后带来的昏沉感,让大多数人都下意识拒绝动脑,这个时候爬起来刷题的人,相当自律。

  但,动脑也是一个消耗能量并产生热量的过程。

  叶津蹲下身,小声对他说:“同学,你需要休息。”

  那个男生留着板寸,个子不高,瘦瘦小小的,他仰起头看了叶津一眼,又摇摇头,继续埋头做头。

  “效率比努力更重要,”叶津没有起身,继续跟他说,“如果病情加重,你会付出更多的时间成本。”

  听到这里,男生才迟疑地顿住笔。

  “你叫什么名字?”

  男生找出一张草稿纸,写下“赵鑫”二字。

  叶津一愣,继而仔细观察这个叫赵鑫的男生。昨天只是和那个男人匆忙交谈几句,并没有看得太清男人的样子,只记得像是下力的工人,看上去沧桑但有力量。

  眼前的男生瘦瘦小小,似乎是与那个男人有些相似,但是,太瘦了。不像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显然营养跟不太上。

  “你就是赵鑫。”

  赵鑫点点头,叶津起身到自己床上拿起来那个塑料袋,递给赵鑫,“这是你爸给你的。”

  闻言,赵鑫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穿着蓝色防护衣的男人走近,一脸不可思议。瘦长的手接过皱皱巴巴的塑料袋,一圈一圈打开,里面有一本橙色的数学教辅书,书页崭新。

  赵鑫的脸上却没有显得很开心,甚至有些愁容,他把书反过来看看页脚标价的位置,撇下了嘴。

  书页里掉出一张皱过又压平的百元钞票。

  “你爸说,好好吃饭,差钱了告诉他。”

  赵鑫捂着脸把头埋进枕头下。

  叶津大概能明白赵鑫为什么这样,可又完全不能感同身受,甚至不能理解,于是开始去忙自己的事。

  接人的车来得很快,培养出灰喉杆菌的学生戴上口罩一起去医院,再有疾控中心的人来学校做消杀。

  好巧不巧,是江医大附一院的车,没记错的话是钟婵的医院,叶津在校门口和医院的人对接。

  太阳逐渐升了起来,大地上布满金光,新的一天开始,好像又充满了希望,叶津回望了一下红旗飘扬的校园,上了急救车。

  从六点醒来,到现在十点过,终于有时间缓一会儿。

  晨间新闻播报了本次灰喉的传播:今日我市发现灰喉棒状杆菌喉病的传播,自九月开学以来,主要在我市中心城区中学内广泛传播……江州医科大学、江州中医药大学及其附属医院,出动专家组调研治疗……

  江中医的微信公众号也果断发起了薛流和叶津出征的推文,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谭院长叫人写的,什么“十一假期临危受命”“午夜时分奔赴现场”“中医教授重燃温病之光”……

  叶津尬得抓地,手肘搁在车壁上,借力用指尖怼着太阳穴揉啊揉。

  消息一出,很多熟的、不熟的人都来问候。裴以晴也终于在谈正事之外,主动给他发了一次消息,叶津突然有一种老父亲般的欣慰。

  【勇敢小裴】:叶老师,辛苦了!

  【。】:还行。

  在众多问候之后,夹杂着一条有些格格不入的。

  【薛流】:我们俩确定关系两天了,为什么你不给我发早安晚安?

  【。】:早安。

  【薛流】:不早了,可恶!

  叶津又忍不住微笑,一样都是在干活,这个人好像总是很闲的样子。

  【。】:你很闲吗?

  【叶津】:不闲,但是想你!这学校人太多了,我一个人弄不完,疾控的人在来的路上。

  【。】:我去医院了。

  【薛流】:好。

  “薛医生!不好了,有学生昏倒了。”网络的另一端,薛流被人叫住,人来人往突然变得很慌乱。

  他也忙了一上午,本来这是一所很小的只有初中部的中学,以为他一个医生就够了,结果只是在发病早期,很多学生没表现出症状,痰培养做出来很多细菌,到今天早上的时候,发烧的学生也变多了。

  他刚刚送走一批人,正在等第二辆车,趁这个间隙给叶津发消息,闲了三十几年的薛流总算知道了什么叫从海绵里挤水。

  以前他就觉得两个医生谈恋爱有点惨,如果是同一个科室,你值一天班,他值一天班,三五天轮一次,就像那什么花,花和叶子永不相见一样。

  没想到有一天,他也尝到了这个滋味。

  听到某个老师的呼叫之后,他赶紧循声而去,这里只有他一个医生,所以一根弦绷紧了,马虎不得,他赶去查看情况。

  倒地的是个初三的女生,本来之前排队等车的时候,就病恹恹的样子,薛流记得,这个女生已经开始长翳膜了,本来该第一批走,但她最近几天一直在拉肚子,车要走的时候,她人还在厕所,只好等下一批。

  “疏散学生,联系救护车,快。”校门口人山人海,薛流只看了一眼,心中就有了大致猜测,他把女生打横抱起来,往校门后面一块相对宽敞地方走,最后放在平坦的地面上,确保周围没有围住人,安全且空气流通。

  女生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指甲壳也开始发白,一双小手摸起来冰凉。薛流的食指和中指并拢放在女孩儿喉咙旁开一指的地方,指下平静得没有任何感触,颈动脉搏动消失了。

  “老师呢!老师!有没有呼吸面罩和除颤仪?”薛流一边喊,一边用手掌托起女生的下巴,并使她的头微微侧偏,开放气道,防止舌头掉下去窒息。

  一位女教师闻声去找东西。

  薛流的指尖从女生的胸骨上窝往下滑动,停留在剑突上方一点,两掌掌根交叠,上面的一只手抓扣住下面那只手的指缝,双臂垂直于于地面,节律地按压,扯着嗓子催促:“快跟急救的人说低血容量休克,准备好马上补液扩容。”

  一位男老师在给急救中心打电话,那位女老师翻箱倒柜之后跑到薛流面前焦急到:“薛医生,呼吸面罩和除颤仪都没有,怎么办?”

  真是草了,薛流甩甩头,根本来不及再怒骂,一所学校为什么不准备这些东西。

  “纸巾有吗?”

  “有有有!”女教师赶紧从包里抽出来一叠纸巾,递给薛流。

  本来应该用无菌纱布,薛流已经不期待这里能有那种东西了。

  情况紧急,薛流眼中没有任何迟疑,他一手捏住女生的鼻子,一手按开女生的下巴,口腔打开之后,能明显闻到一股熏蒸的毒臭味,就着日光也能看到里面红得发紫,厚厚的灰膜堵在咽喉。

  薛流把纸巾垫在女生的口上,取下口罩,深吸一口气,二话不说就堵了上去,一边用力吹气,一边观察胸腔的起伏,确保这口气是有效地吹进去了。

  绝了,他已经快十年没给人做过胸外心肺复苏了,而且隔着这么一张餐巾纸,他几乎能想象灰喉杆菌透过这纸纤维,疯狂地爬满他的口腔,然后狂野生长。

  不能想了,越想越头皮发麻,现在只有他能救这女生了。

  两个呼吸之后,是新一轮的按压循环,薛流心跳如鼓。

  女生之前拉肚子,会丧失人体大部分的水液,再加上灰喉引起的高热,蒸发掉人体的水分,如果没有得到及时的补充,那么有效地血容量就会减少,即是流经心脏的血液不够,灌注不足,继而休克。

  三十次胸外按压加两个呼吸是一组循环,薛流记不得自己做到第几组的时候,女孩的恍白的脸庞微微恢复了一些血色,身体也逐渐恢复温度。

  “急救车来了!急救车来了!”

  男老师领着急诊医生过来,还有护士抱着氧气袋和糖盐水,薛流在精神和身体的双重高压下,几近透支,看到穿着白大褂红马甲的人过来之后,总算稍微喘了口气。

  “按回来了,快补液。”薛流撤手,瘫坐在地上,汗水浸湿满头满背,他举起手背擦了擦额头,感觉有点晕。

  护士熟练地消毒扎针挂水,女生被转运到担架上,上了急救车,脱离生命危险。

  薛流还坐在地上,仿佛打了一场仗,他屈膝,把头埋在膝盖上,大口地喘着气,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喉咙。

  作者有话要说:

  白喉是真的,灰喉是我编的,涉医内容勿模仿勿带现实,有不适医院就医。

  百白破疫苗就是百日咳、白喉、破伤风的混合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