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们被安排进了传染病科的病房里, 叶津暂时就住在传染病科的医生值班室里,好在像这样的江州一流三甲医院里, 医生值班室比较大, 配备卫生间,像一个小宿舍了。

  暂定的治疗是四环素类抗生素和二代头孢联用。

  叶津说闲不闲,说忙不忙, 学生交接给医院之后,就由医院的医生接管, 虽然原则上是中西医并用,但在西医没有办法之前, 似乎还用不上中医。

  但人既然已经派出来了,就要留下一些存在的痕迹——叶津每天都要写一份中医的情况报告提交回去。

  叶津在这个科室仿佛一个原地融合的编外人员,虽然跟大家也不认识,但是凭着那张脸, 女医生和护士会时不时没话找话,叶津还能在他们忙不过来的时候帮忙收病人, 写入院记录, 写得还贼好, 简直是一个帅气的人形干活机。

  到点就跟着他们的医生一起去查房,看学生的情况。

  学生得到了对症支持治疗,一些高热惊厥的, 可以及时注射镇静剂, 补充糖盐水, 安全算是有了保障。

  到了晚上, 传染病科的办公室里就只剩下叶津和值班的张医生, 张医生看起来三十多岁, 吃了饭之后就搁那儿写病程, 写完了病程就跟老婆煲电话粥。

  叶津也拿出手机来,发现通话记录里多了几通未接电话,是他没存过的号码,京州的区号加一串短号。

  眉头明显凝重起来,叶津盯着那串数字,一串从来没有保存过,但无比熟悉的数字。拇指停在屏幕上方的几厘米,没有动作。

  工作期间,叶津把响铃和震动都关了,这时候,手机虽然没有一点动静,屏幕却亮了起来,上面跳动着“周叔”两个字。

  叶津站起身去到办公室外面,办公室在整条走道的开端处,纵向是病房,横向探出去一段,是主任办公室和医生值班室,以及一扇窗,叶津看了一眼,迈腿走到窗边,接通电话。

  “周叔。”

  “叶津。”

  叶津有些沉重地闭上眼睛,仿佛短短的时间内,胸腔蓄积了好大一股浊气,需要缓慢而大口地吐出去。

  对面响起的不是管家周叔的声音,而是一个让他条件反射抗拒听到的声音,叶文翰,叶津的父亲。

  多年未见,几乎还能从鼻息间听出是那个人。

  叶津冷声问:“什么事?”

  “我早说你不该去学医,你知不知道那多危险啊!如果你听我的……”

  “什么事?”淬着冰渣子的声音短促而生硬地重复一遍。

  所有的话都在叶津的预料之中,贬低他的选择,重复地告知他,没有走叶文翰铺好的路,他叶津的人生有多么失败。

  十几年了,叶文翰还在纠结,如果从军,叶津现在应该是什么样子,上校,或者大校?凭借叶家在京州纵横交错的关系,让他在三十出头就直上青云,成为一个年轻的军官,让伯棠叶氏这棵大树更稳固。

  甚至连婚姻也早已被安排好,那是必然的。

  “没事你老子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夹枪带棒,喷薄着火药味的话语像子弹一样突射过来。

  “没必要。”叶津伸直了脖子,让夜风可以完全地灌进衣领,让他更清醒。一只手举着电话,另一只手从额前把略微有点长的头发往后顺去,耐心逐渐告罄,“有事吗?”

  “叶津,你小子翅膀硬了,你以为……”

  “对,翅膀硬了。”

  叶津不想再跟这个所谓的“父亲大人”废话,挂了电话。

  窗外看去,是一片海晏河清的光景,尘世里那么多人,他越在拥挤的人潮里,越觉得寂寞。

  是的,是寂寞,不是孤独。

  他享受孤独,享受一个人的宁静,孤独是荒原上的野马,可以肆意奔腾,而寂寞是挤在万家灯火中的一盏烛,光明燃尽后剩下枯槁的芯。

  寂寞让他尝到苦涩,沉郁的钝痛淹没心脏。

  被父母支持和爱是种什么感觉呢?放假前,叶津看到裴以晴发了一条朋友圈:就算到了八十岁也是爸比的宝贝女儿!

  配图是她和父亲的对话。

  【勇敢小裴】:老头子!十一我想去这个音乐节耶!「国风音乐节链接」

  【爸比】:「对方向您转账888元」

  【爸比】:宝贝女儿的爱好必须支持!

  叶津当时愣了一下,原来二十几岁还可以这样跟父母说话,转而又觉得,这才是正常的家庭吧。

  叶文翰没在金钱上亏待过他,但都是冷冰冰的交换,完成叶文翰的要求,叶文翰给予他相应的奖励。

  叶津两只手撑在窗户的铝边上,短款的白大褂又大又松,声控灯因为长久的宁静而熄灭,他的身影显得格外瘦削。

  “叶医生?”清淡的女声划破黑暗,灯也随之亮了起来,“你还好吗?”

  钟婵看到转过来的叶津面色凝重,忍不住发问。

  叶津看到来人是钟婵,闪过一丝惊讶后马上反应过来,她在这里上班,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恢复神色,问道:“没事,钟医生,你怎么来了?”

  钟婵露出一个大方的笑容,双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里,说道:“薛流叫我来的呀,他说你肯定报喜不报忧,让我来看看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休息,正好我值班,你有什么不方便的也可以跟我说。”

  “行,我在这里不忙,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叶津点点头,想到搞不好薛流在欺压钟婵交代任务,又补充,“我会跟他说的。”

  “你们……”钟婵的里衣是绿色的手术衣,白大褂没有扣上,一副随时可以进手术室的样子,她靠到了墙边,问叶津,“你们在一起了?”

  “嗯。”既然钟婵知道薛流是弯的,那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挺好的,薛流这个人很欢乐,跟他在一起挺好玩的吧。”

  钟婵自然而然地说起这些,仿佛之前差点跟叶津相亲的不是她一样,毫无芥蒂,叶津也放松了很多,他想起薛流说过钟婵是他发小。

  “是,他一看就是那种幸福快乐的小孩。”

  钟婵点点头,赞同叶津:“他们家庭氛围确实很好,阿姨特别open,叔叔又就服阿姨,嗨呀!等你跟他回去见了就知道了。”

  叶津有点吃惊,对于他们来说,好像两个男人在一起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样,甚至把见家长这种事都看得稀松平常。

  “嘀嘀嘀——”不等叶津回话,钟婵兜里的对讲机响了,她伸手指了指电梯,叶津明白是来病人了,冲她点点头。

  楼道里重新回归平静。

  九点钟,值班医生去查他本科室病人的房,而叶津要去查灰喉病人的房。

  这算是正式进入治疗的第一天,只要应对好最主要的症状“高热”,基本没有什么生命危险,而抗生素的使用,通常在两周左右做到完全消炎。

  孩子们大多在睡觉,叶津一间一间病房走过去,遇到还没睡的,就会问问他身体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喉咙痛不痛。

  人在生病的时候,心理上也很脆弱,尽管一时半会儿身体上的症状也无法得到缓解,但还是会期待医生来问候,渴望得到关注。

  所以每天查这么多次房,除了要了解病情,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要给病人足够的心理安慰。

  查到一半的时候,叶津发现一间敞亮的病房,他推门进去,三张病床上,头两张病床上的小孩已经睡着了,靠窗那边的小孩,拉上顶帘,坐得直直的。

  叶津走过去,发现是赵鑫,他架上吃饭的板子,正趴在上面刷题。

  不知道为什么,叶津脑中浮现出了赵鑫那个满身泥泞的爸爸。他一向不是喜欢管别人闲事的人,这时候却止不住脚,走了过去。

  “赵鑫。”

  赵鑫抬起头,他模样看上去木讷,一双眼睛却很灵动,是有光的眼睛。

  “休息几天耽搁不了学习。”

  赵鑫找出纸,写下“不行”两个字。

  叶津读书的时候不算努力,但一学起来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状态,所以也没观察过身边的人学成什么样子,再加上那时候,他读的学校里,学生非富即贵,此外就是非常聪明的学霸,很少看见那种亡命学习的人。

  “这么努力,想考哪里?”

  ——京州大学。

  嗯,国内最好的大学,真是个有梦想的小孩。叶津侧身看了一眼赵鑫的作业本,已经从生物换成了化学,他正在配平一个方程式。

  “为什么?”

  赵鑫拿着笔的手不着痕迹地缩紧,最后写下——学校会给钱。

  像京州大学这样的一流学府,地方是会给考上的学生发奖金的,而且还是不小的一笔,对于普通家庭的学生来说,读书好,就是给家里减轻负担了。

  “你着急用钱吗?”

  ——给爸爸买好吃的。

  叶津敛眸,他就不该开这个口,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他的盲区。叶津重新直起身,决定不再打扰这个小朋友。

  “加油。”

  查完了房,叶津没有回值班室,站在整个病房走廊的尽头,给薛流发消息。

  【。】:你有没有问李主任,大概什么时候能结束。

  【薛流】:没,我看这也用不上我们啊,如果二联疗法有用,我们应该很快就撤了吧,怎么了?

  【。】:没什么,想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急事,还有一更晚点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