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林朝暮并没有如何气恼。



  他更恨自己总愚蠢到被沈卓言“玩弄于股掌之间”,总没有还击之力。

  风倏然大了,掀起停车站周边马路上的落叶,将它们打着旋儿卷向远方。

  后方头顶的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这声音让林朝暮越发烦躁。

  他忍着躁动不安的心,没有转头去看沈卓言,不自觉微微撅起唇,牙齿紧紧咬住嘴唇内侧的嫩|肉。

  不过他还是收了力,不至于将自己咬疼咬伤,那样就太得不偿失了,凭什么因为沈卓言这样一个不知好歹的人而伤到了自己。

  今天车来得很快,车上却也挤得可怕。

  往常已是十分拥挤,今天更是挤得他们直接上不了车。

  林朝暮能猜得到原因,倒是没什么怨言,那就继续等着吧,也不急于这一时三刻。

  公交缓缓而去,扬起一片尘土。

  刚才排在他们身前满满当当的学生数量骤减,林朝暮与沈卓言的距离恍惚间似又被人潮拉进了几分。

  没有人在自己身旁说说话其实也挺无聊的,林朝暮也试图放空自己,却总是心神不定。

  在等下一班车来的过程中,他终是按捺不住转过头去,看向了刚才与自己闹别扭的那个人。

  说是闹别扭,实际他自己也清楚这是单方面的,也就自己生了点闷气,那个人大概仍是一脸的无所谓吧,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吧。

  视线穿过萧瑟的风落在沈卓言脸上,林朝暮蓦地顿了顿。

  他没想到对方竟也正在注视着自己,两道目光相汇,他下意识又想斜开视线,装作刚才只是不经意间的眼神触碰。

  但还没等他这样做,沈卓言已经静悄悄地走到他身边。

  也还没等林朝暮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沈卓言微沉的嗓音已在他耳畔落下,被风卷入他耳中,竟有些痒丝丝的感觉,“还在生气?”

  “没有,我没生气,我生什么气啊,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在无意间不断强调着“生气”二字,是什么意思早已昭然若揭。

  沈卓言忽然笑笑,从鼻尖轻呼出一声轻微气音,语气也有意无意温柔了下来,“既然不生气了,那晚上我们还出门吗?”

  林朝暮哼了一声,斜视沈卓言一眼,随即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出!干嘛不出,我可不想错过这次机会,跨年夜一年一次,我才不会因为某些人而放弃 ,那可太得不偿失了。”

  “我也觉得不值得。”沈卓言在旁附和一句,正又要开口,“刚才的事……”

  就怕沈卓言是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而要说些道歉内容,林朝暮惊得立即打断他的话,“刚才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他心虚得厉害,竟不敢去看沈卓言,目光飘飘忽忽。

  仔细回想刚才的事,他觉得沈卓言提起的那两个情况倒也都是事实,自己说不过他充其量也只能证明是自己没本事,怨不得他人。

  不过……不过沈卓言实在太可恶了,有机会他还是想给他一点教训尝尝。

  沈卓言没有说话,似是有些惊讶于林朝暮的转变。

  但林朝暮这副装傻充愣的模样又难免显得太刻意以及太笨拙,他难免忍不住想笑。

  说林朝暮这人傻吧,很多时候他又挺机灵的,但要说他不傻,有些时候他又确实无意识地喜欢犯傻。

  半天等不到沈卓言应声,林朝暮觉得他们之间的氛围似乎就僵在了这里,是猎猎冬风也吹不散的尴尬。

  他剜了沈卓言一眼,感觉好不容易被压下去的那股气又在心中慢慢上涌。

  但他还是尽可能保持冷静,观察起不知因何而忽然走神的这个人。

  “你不是说晚上有很多美食?想吃什么到时候我请你吧。”

  不等他从沈卓言脸上观察出什么,那人已先开口。

  林朝暮愣了一下,旋即立刻答应下来,“行啊,这可是你说的,我吃什么你都请是吧?”

  在那短短一个瞬间,他脑中已飞速运转,想好了一定要好好坑沈卓言一笔,任何美食全都来个三件五件,将沈卓言口袋里所有的钱全数吞入肚中。

  虽然林朝暮没再深入说什么,光从他那张完全藏不住心情的脸上沈卓言就已觉察端倪。

  他保持微笑,轻轻嗯了一声,而恰好驶来的公交嘈杂声掩盖了他那一声回应。

  林朝暮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回头“啊”了一声。

  沈卓言给了他一抹眼神,示意他先上车。

  -

  第二班车依旧拥挤,成功将林朝暮与沈卓言堵在了前门口。

  这已不是他们第一次被堵在这块区域,林朝暮记得上一回应该就在前几日。

  他正背对着沈卓言,想要转过身去与身后的沈卓言交流,小心谨慎转身时手却还是碰到了一样东西。

  低头看去,他发现那是沈卓言横于他身后的左臂,而他的手正紧握着一旁竖立的扶杆。

  这样的动作其实再寻常不过,却由于两个人靠得太近,沈卓言手臂几乎贴上他的身子,因而让他忍不住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

  林朝暮垂了垂眸,脑海中不由慢慢浮现一幅此前曾发生过的画面。

  当时也是在公交车上,也是在现在这样的位置上,他与沈卓言两个人也保持着同样的站位与姿势。

  那日他因生了点小毛病而一整日几乎都迷迷糊糊、混混沌沌的,双脚似是踩在棉花上,整个人也摇摇欲坠,似乎将要从云巅跌落,是沈卓言抓着栏杆将他护于身前,将他与身后的一切吵嚷拥挤阻隔开,很好地护他在前方。

  林朝暮很难不承认,那一刻,无论那是沈卓言无意的行为,还是他真的心细又温柔,自己心中的感动与温暖都是真的。

  擦着沈卓言的手臂转身正朝沈卓言,两个人的距离瞬间被拉近,林朝暮只觉得对方离自己很近很近,只要脑袋稍稍前倾一点,他的鼻尖就会碰到沈卓言的下巴。

  为了不触碰沈卓言,他尽量后倾身子,微微抬头看向沈卓言。

  还是太近了,林朝暮好像已经闻到了从沈卓言身上传来的淡淡香味……

  同时,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眉心在突突跳动着,心脏亦是,正在扑通扑通毫无规律可言地急促跳动着。

  他身后就是一条横向栏杆,后背已经紧紧抵在上方,再无后退的可能,只能依靠自己来调整好呼吸,让自己赶紧平静下来从容淡定地面对沈卓言。

  从刚才到此刻,林朝暮所有的行为都尽数落入沈卓言眼中。

  等林朝暮不知为何突然以正面朝向他之后,对方脸上忽明忽灭的小表情也都被他捕捉得一清二楚。

  只是他始终不曾言语,就仿佛是欣赏一张画作般静静观察着林朝暮。

  他并不清楚,但他还挺好奇,正好看看这个小傻瓜究竟又想做出点什么傻事来。

  “那个……刚才那个姿势不是很舒服,我换一下方位试试……”

  林朝暮总觉得沈卓言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像是在看动物园中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动物,带着些……玩味。

  或许真的是玩味……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隐约间还看到了沈卓言唇边一抹微微上扬的弧度。

  林朝暮很不喜欢这样的笑意,总觉得是在嘲笑自己。

  “对了……”沈卓言透过前方那面巨大的车窗向外看了一眼,见识到了今天这条路段的堵。

  分明还不到晚高峰,车辆却已被堵得行驶缓慢,每往前移动两米都是难事,并且窗外天色也在不断暗下来,他估计等他与林朝暮到家时这天就已经全黑了。

  沈卓言缓缓转回头来,重新看向林朝暮,将话题继续往下,“刚才车站的事情我们还没说完。你刚才问我,那句话是不是我说的,的确是我说的,随便你吃什么,肚子撑炸了我也不管。”

  能不能别提这件事了,不提又不会影响你当班长,老揭我的丑很好玩吗……

  林朝暮哼了一声,“知道了知道了,那晚上我就不客气了。”

  我保证这次一定把你吃到破产,让你哭着喊着求着来跟我借钱。

  林朝暮觉得自己还挺幼稚的,可谁让沈卓言先来招惹他。

  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可能实现,只是在腹诽的那一刻图个心里暗爽罢了。

  没有半点实质,这样一瞬间的小小胜利也足以让林朝暮得意。

  公交在一片冬风中缓慢前进,许是寒意侵袭,车上乘客基本全都保持安静,没有人开口,哪怕是堵车情况严重,也不见有人出声抱怨。

  车外严寒,车内却也好不到哪里去,气压极低。

  整辆车唯一还在时不时会喊两声的,就只剩下售票员。

  在与沈卓言聊完请客的话题后,林朝暮也没有再与沈卓言说过话。

  随着不停有乘客下车上车,他们两个人终于被挤到了车厢中央偏后方的位置,距离后门一步之遥。

  在这几番折腾之后,二人的目的地也已快要抵达。

  车停之后,林朝暮与沈卓言几乎是被挤着下了车。

  上半身一探出车厢,寒风便呼啸着而来,吹得林朝暮额前发丝胡乱飞舞。

  双脚一沾地,他立刻蜷缩起身子,将自己缩成一团疾步往前走。

  虽然穿着羽绒服,也已将拉链拉至最上端,但这无孔不入的风仍从他领口钻进他衣服里,冷得他几乎瑟瑟发抖。

  直至回了家,家里虽比外面好很多,但也还是无法把外套脱下来。

  沈卓言开了客厅的暖气,兀自先去做自己的事。

  他与林朝暮约定好八点出门,现在距离八点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至于林朝暮,他也去把书包放下,之后就赖在客厅里不动了,是到八点之前打死都不动的那一种,像只咸鱼直接瘫倒在了舒适的沙发上。

  等沈卓言忙完出来时,看到的仍是瘫在那里纹丝不动的林朝暮。

  从他上一次来客厅再到现在,这中间大约隔了有二十分钟之间,他记得上一次自己进去时林朝暮是这个动作,此刻依然是这个动作,仿佛林朝暮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被人点了穴,也就只有他的手指与眼睛还在正常动着。

  林朝暮正在刷微博,感觉到身旁沙发坐垫突然陷了下去,同时余光里落进一道黑影,当即转过头去看了已坐在沙发上自顾自看手机的沈卓言。

  沈卓言倒是还挺悠哉,林朝暮在沙发上越瘫越懒,连话也懒得多说一句,也就没什么好与沈卓言聊的,很快收回目光,继续翻阅微博评论。

  昨晚之后,他那条微博底下又多了不少回复,大部分人回的也都是出去嗨。

  大家都生活在不同城市,跨年去玩的地方自然也各不相同,而唯一每个人都相同之处就在于出去玩的原因,都是为了快快乐乐地度过今年最后一个夜晚。

  林朝暮也不例外。

  差不多刷完了大家的全部评论,退出微博之前林朝暮又在通知里看到小红点提示,又有粉丝评论了他的微博。

  他本也无事可做,想尽各种办法只为消磨时间,索性随手点了进去。

  新增评论共有六条,翻到第二条时林朝暮整个人骤然僵了一下。

  这名粉丝回复的内容寻常却又奇特,写明今晚要去看烟花,而且去的地方还是中央广场。

  那一瞬间,这两个关键词就像粉丝所说的“烟花”那样在林朝暮脑中轰然炸开。

  去中央广场看烟花,这不也是他自己今晚的安排吗?

  尽管每座城市都可能有一座中央广场,每座城市都可能会在跨年夜放烟花,但当林朝暮看清这位粉丝的网名时,他直接猛坐起来,上半身如一块板砖那样僵硬。

  他这一下窜得太狠且毫无预兆,竟难得惊了身旁的人。

  沈卓言抬眼,斜了他一眼,不清楚他突然之间发的什么疯。

  林朝暮却没有注意到沈卓言的动静,一门心思都扑在了手机上。

  他觉得自己可能眼花了,又将那网名来回看了几遍,直至最终确认下来,才终于顺着对方的名字点开他的主页。

  这主页他已是十分熟悉,对方的头像他亦不可能忘记,而在头像下方,网名那一栏上,赫然写着“失踪”已久的路人甲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