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逆臣(第二部)>第十章

  

  “皇上,御膳房今儿呈上的是……”

  皇上入了凤泽堂,按照往日的惯例,小德子马上奉上御点热茶,供皇上享用、歇息。

  萱儿则忙着要替皇上换掉朝服,以穿上更为轻便的常服,这个时刻本该是最为轻松的。

  “朕不饿,你们先退下。”端坐在御座上的爱卿抬了抬手,喑声道,“军情危急,想必大臣们还要送折子来,未免耽搁议事,朕一会儿再唤你们。”

  “皇上您说得是,奴才退下了。”小德子面带微笑,心里却十分紧张,这打仗可不比别的事,若有差池,可致国运衰亡呢!

  他走时,还捎上了其他的宫女太监。

  爱卿看着空无一人的华丽殿堂,终于忍不住似的环抱住自己的胳膊,手指紧紧地抓着。

  就算宫人都退下了,现在若是哭出来的话,一定会被殿外的侍卫听见,在这大敌当前的时刻,他必须得忍住!

  不然,“皇上被敌国吓哭”的传闻,可要闹得人尽皆知,大大扰乱军心了。

  可是——他心里真的很难受!在父皇突然决定退位,带着爹爹离开皇宫时,他的心也是这般地疼,就像有一把烧红的刀子,挖着里面的肉似的。

  痛得他除了流泪,还是流泪。

  不过,父皇这么做都是为了爹爹好,而他既然身为太子,又是长皇子,自然应该抹去泪痕,帮助父皇、爹爹打理好这个国和这个家。

  爱卿深信待爹爹的身子好转,他们是一定会回来的,父皇亦会复位,因为只有父皇才是真正的大燕天子。

  只要想到父皇和爹爹,他就能鼓起勇气面对日复一日的繁冗政务,可是,爱卿没有想过,身为九五至尊的皇帝,还得把心爱之人往凶险的战场上送!

  其实,早在父皇在位时,就有数次提到过晟、夏二国居心叵测,不可不防,所以,当他们的皇子、公主联姻结盟后,爱卿就明白这场恶仗是不可避免的。

  也就没有感到任何的惶恐不安,反而起该如何应付。

  他自幼熟读兵书,但父皇说过,兵如水无常形,没有一场仗可以按照兵书上写的打。只有到了战场上,才能明白何谓瞬息万变,生与死只在一线之间,没有时间给你细细参详,再做出决断。

  大燕武夫虽多如繁星,但能够做到坚定、果断地指挥大军作战,甚至可以转祸为福,临危制胜的大将,朝野之内不足十人,排除掉年迈、抱病等不宜征战的,还余下五、六人。

  在这些人当中,有些人比起一军统帅,更适合当勇往直前的前锋将军,有的能当统帅,却始终欠缺些什么。

  爱卿也说不清其中的缘故,这只是他的直觉。

  能够当好这个统帅的,爱卿心里早有人选,便是他知根知底的景霆瑞。

  景霆瑞的武将天分自然无需细说,爱卿对他很有信心,为此还故意提拔秦魁,是为了景霆瑞在奔赴前线之后,无后顾之忧。

  秦魁会替代他的位置,保卫禁宫里里外外的安全,而作为景霆瑞曾经调教过的属下,秦魁也深知该怎么做合适。

  事情都已安排妥当,他要景霆瑞安安心心地去当这个征伐大将军,再者,先提拔秦魁,也会让反对景霆瑞的人,比如相爷转移视线,没有时间得以插手阻拦。

  一切都想得很好,只是当圣旨从自己的口中说出的那一刻,他才明白到——有多么地舍不得!

  “还是换另外一个人去吧。”脑袋里甚至响起这样的声音,“朕会不会太过乐观了?对方还有神婆,用兵险诈,万一瑞瑞中了陷阱……”

  只要想到景霆瑞可能马革裹尸还,爱卿的脚下几乎都站不住。

  他拼命地挥退浮现眼前的不吉利的幻想,一再地告诉自己要坚强些,因为瑞瑞才不是那样没用的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比起躲藏在‘男宠’的身份里,微臣更乐意直面敌人,有什么比手刃敌人更要快意的事情?”

  能让爱卿坚持住自己的选择,便是景霆瑞曾经说过的这番话,他拒绝做受皇帝庇佑的宠臣。

  “我不能做阻碍瑞瑞的人……”

  男儿志在四方,没有人比爱卿更清楚,景霆瑞的才华与志愿。且唯有战场才能成就一代名将,而不是待在宫廷里“纸上谈兵”。

  可是,战场毕竟不同于其他,有道是刀枪无眼,谁也说不准会出什么意外。爱卿心绪极乱,总忍不住想到极坏的一面,而变得万分痛苦。

  景霆瑞可不像父皇和爹爹,是去山谷寻求养生健体之路,他这一去,可是九死一生!心里一揪紧,热辣辣的泪水顿时浸湿眼眶。

  “但是,即便不是他去,换做其他将领,何尝不是有家有室、有心爱之人?”爱卿又想到,苦恼地捶着自己的脑袋,“朕不可以这样自私,应从大局着想。如若真的要派遣大将,自然得用胜算最大的,便还是瑞瑞了……”

  “皇上。”突然,殿门推开一条缝,是小德子的声音。

  “容朕歇息片刻,再见大臣……”爱卿连忙说道。

  “是景将军求见。”小德子说,似乎知道皇帝不会拒绝,把殿门打开了。

  景霆瑞就站在那儿,爱卿不由得屏息,愣是把泪珠子、心酸劲儿给逼了回去,伤势整理衣领,而转头偷偷抹了把眼角。

  “你进来吧。”爱卿清了清嗓子,端坐着说道。

  “末将叩见皇上。”景霆瑞如同往常一样,跪地行礼。

  “不必多礼,你怎么不回将军府去整理歇息?”爱卿的嘴角努力地往上翘,硬挤出一个笑容来,“这事态紧急,怕你在这儿也留不住几日了,多陪陪你的母亲也好。”

  “卿儿。”景霆瑞突然抬头,凝视着爱卿,“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啊?”爱卿一怔,脸孔顿时就绯红,轻声道,“可以吧,又没别人在。”

  “我很高兴你愿意派我前去战场,为你扫除敌寇。”景霆瑞说,眼波温柔得如春日里化开的雪水。

  “就算朕不令你去,你也会主动请缨的吧。”爱卿的心也被这样的眼神融化了,随口说道。

  “是,我已经备好了奏本。”景霆瑞上前,把怀里书写工整的折子双手呈上。

  爱卿却拧起秀眉,望着那本折子,喃喃地道,“果真如此……”

  “不过,我真的深感意外。”景霆瑞并不介意爱卿不拿折子,只是将它放在一旁的几案上,“我要离开,而你竟然没有哭鼻子。”

  “什么?”爱卿的鼻头一热,不知是因为害臊,还是被猜中了心思,“朕乃一国之君,派你出去打仗,还要哭闹不成?”

  “呵呵,你是真的长大了。”景霆瑞上前,就站在御座前,他之前有考虑过,也许为出征一事,会和爱卿有所争执,可就算是惹爱卿生气,他也必须得出战!

  不为别的,只为扫除爱卿眉梢间的焦急与阴郁,就算死也是值得的。

  不过,景霆瑞并不会轻易地送死,他还想要留在爱卿的身边,守护他一百年。

  “你别小看了朕。”爱卿起身,就立在景霆瑞跟前,抬起头来,“你要为朕,打一个大大的胜仗回来才是。”

  景霆瑞伸手搂过爱卿的腰,一手更是捏紧了爱卿的下巴。

  爱卿本能地眼睛,可是过了片刻,都不见有任何动静,而微微地睁开眼。

  景霆瑞在微笑,俊美的笑容里透着那么一点让人气恼的得意,这让爱卿忍不住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我会吻你。”景霆瑞低沉地说,“但要在我凯旋归来之后,这个吻,还有更多的吻,到那个时候,您都要给我。”

  爱卿的心激烈地跳动着,舍不得三个字,竟然是如此地折磨人心,他终究是松开了咬得发红的嘴唇,极为沙哑地道,“朕知道。”但不能再说出更多的话了。

  “微臣告退。”

  景霆瑞跪安暂别,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发兵之日是越早越好。

  待那扇殿门吱嘎地缓缓关上时,“啪哒。”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直直地坠落在乌黑发亮的地上。

  漫开雨点般的水迹。

  爱卿拼命地压着喉里的呜咽之声,可眼泪还是断断连连地簌簌掉下。

  他当真是舍不得,可是他当真只能这么做。

  “父皇,当初,你让爹爹上战场时,可是一样的心情?”

  爱卿提手抓过景霆瑞方才放下的奏本,紧紧地捂在心口,痛苦得不能自己……

  在命将大典的前两日,萱儿突然被调离长春宫,去给永嘉公主当陪嫁侍女。

  永嘉公主为皇上同父异母之长公主,下嫁湘南王丁乾之子、从一品郡王萧文忠为妻。这是一位有才有貌的少年郎,和公主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

  除赏赐丰厚的嫁妆,皇上还想派一位信得过的宫女,去照顾远嫁在外的公主。

  没想长公主也有此意,且一开口便是讨要“萱儿”,皇上虽然有些不舍,但萱儿十分聪慧又体贴细致,确实是极佳的人选,便赐给了公主。

  萱儿虽依依不舍,但唯有领命辞别。不久,内务府又调来好几拨的宫女。其中有四位名叫“彩云”、“彩霞”、“红玉”和“红珠”的,由同一位教习嬷嬷带大,年纪也差不多,都在二十岁上下。

  她们不但绣工了得,还会画画,会下棋,能给皇上解闷儿。

  最最稀奇的是,她们还会舞刀弄剑。皆因她们的教习嬷嬷乃武夫之女,所谓近朱者赤,一般的侍卫还不是她们的对手呢。

  小德子把她们安排在内殿,专门伺候皇上的衣食起居。最年长的彩云,虽其貌不扬,但胜在善于鉴貌辨色,行事机敏,便当上了首领宫女。

  安平却明白其中的缘故,这四位宫女姐姐和他一样,均是景将军的人。

  他和小德子都不懂武功,虽然有秦魁、宋植这样的能将当差,但万一有刺客近了皇帝的身,那可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贴身宫女是最不起眼的,也是最好的侍卫。

  景将军的用心良苦,让安平顿悟为何将军没有阻止两位亲王偷偷溜出皇宫。

  显而易见,将军是可以阻拦住亲王的,但他们必定会不开心,继而去叨扰皇上。

  冒着有可能被革职的风险,故意放水,只是为了换回皇上的耳根清净。

  只能说,将军太过宠爱皇帝,已经到了不管是什么,只要皇上好,他就会去做的地步。

  此次出征,也是一样的缘由吧。

  “为了将军,小的一定要照顾好皇上。”安平默默地想着,这原本就是他的使命,可是,还是头一回,他怀有一种绝不能辜负将军信任的决心。

  不为别的,就为将军那一份明知无望,却依然倾心投入的深情。

  他没有这样的勇气,在得知将军心有所属,且不可能再爱上别人之后,他就很爽快地放弃了,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可明白是一回事,反应到心里,还是一样的酸楚,他便只能埋首于大典的筹备中去,便 也忘了这份情愫……

  许是知道闯了祸,两位学生亲王在这些天里收敛了不少,还托了宫女向安平赔不是,送了好些珠玉过来,怎么说,因为他们,安平的脑袋都差点搬家。

  但安平统统退回,还附上纸条说,“小的微贱,岂敢受此重礼。”

  亲王们还去向皇上下跪,摆出一副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样子,见到这番情形,皇上说了两句之后,倒也没真的责罚他们,反倒给了一个恩准。

  同意他们每月出宫一次,每次限两个时辰,且要青允将军随行,不准乱跑,不准惹事,凡事都得听青将军的意思。

  得了这样大的好处,安平满心以为这两调皮蛋应该满足了,不再来找自己的麻烦,却又是天真了一回,在那之后,他也没少被叫去,被他们戏耍一番。

  不过,这都是景将军出征后的事了。

  所谓命将大典,即是要告诉出征的将士,此大将乃代替皇帝出征,无人可违抗他的军令,无事可挑衅他的威严。

  自古以来,不管是讨伐流寇,还是抵御外敌,大燕都会进行相同的大典,只是今日的这一次尤为隆重。

  不仅文武百官全部到场,就连附近省、县里的府衙官兵,也要沿线集合,文官着蟒袍,武士披铁甲,跪地恭送征伐大将军,那场面甚是壮观!

  而景霆瑞并非首次被钦点为一军统帅,却是第一次在勤政殿上接受敕命,且是由皇帝新手交于他的,在以往,都是宰相代为授之。

  接着,景霆瑞手持印信和御旨,与出征的官员将士一同行三跪九叩之大礼。

  待礼毕,还要去奉先殿进香,祭拜完先皇祖宗,再去武庙参拜,祈求武神庇佑,所有的这些事,都是根据礼节来的。

  礼部官员为了这次大典能够顺利举行,都快熬白了头发。

  到了这最后的一步,即送行,已是夕阳斜下,皇上和诸位大臣一同来到皇城郊外,在那里已经预先设好帷幄,酒宴齐备。

  那一顶绣着彩龙的黄帷,便是皇帝所在之处。御座上,爱卿几度起立,向将士们敬酒,说些“旗开得胜”、“凯旋而归”的大吉话。

  将士们纷纷下跪谢恩,还有百姓聚在周边,隔着重重的御林军,向那帷帐的方位磕头,都激动地呼喊着,“皇上万岁!将军千岁!”

  贾鹏捏着那青花瓷的酒杯,听着那一声声隐隐约约的“千岁”,眉头略略皱拢,却能稳住不发一言。

  坐在他身边的工部尚书严璐,冷冷一哼地道,“都是些市井小民,出去打个仗就是千岁了?当真是没见过世面!”

  “严兄,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再说,大敌当前,我们得同仇敌忾,多多支持景将军才是。”贾鹏装模作样地说道,还举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严璐的碗里,“来,吃菜。”

  “我呸!不就是个皇帝的宠臣!当个大将军,还能蹬鼻子上脸不成?”

  在景霆瑞当值时期,曾上本参奏他监造兵器不力,导致铁弓、箭矢的库存数量货不对板,少了数百副。

  这种事往年就有,人手不足、工期紧张、工艺复杂等等,总有原因造成交货延后,这时只要往后延些时日,哪怕是几个月后才入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景霆瑞竟然闹上朝去了,振振有词地说什么,皇上的兵器库房关乎皇宫的安危,理当及时交付。

  好在皇上并未将他撤职严办,只是罚没他三个月的俸禄,令他加紧制造,尽快补足库存。

  但这事着实惊出他一身冷汗,忍不住暗骂景霆顼是为了邀功,就抓住别人小辫子不放,就是一个伪君子,真小人!

  如今,看到景霆瑞身穿皇帝御赐的,他们工部制造的雄鹰铠甲,如此风光志气的模样,更是窝了一肚子的火,借着酒劲,对贾鹏连连抱怨道,“楞头青年一个,有什么可得意的,改天吃个败仗回来,我看他怎么个死法!”

  “哎!瞧你说的!越来越不像话了!”贾鹏抚着长须,嘴里的话锋却是一转道,“不过,战场上的事,就连老天爷都帮不上忙,何况远在这儿的皇上。”

  严璐已经醉到听不明贾鹏话里的用意,只是嘿嘿傻笑着点头,未免他在皇上跟前失态,贾鹏就叫来一侍卫,把他搀扶下去歇息,醒酒。

  黄幔里,灯笼、烛火越发明亮,贾鹏的心思也清楚得很。

  景霆瑞成为大将军是木已成舟的事,与其懊悔竟让他得这样大的建功机会,还不如趁他出宫时期,好好地收一收少年天子的心。

  皇上竟然没有与他商议,就钦点了景霆瑞,这不合朝纲体统,其他的大臣说,事出紧急,皇上也是为了大局着想,才会当即命将出征。

  但贾鹏很明白,说到底,还是皇上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倒也不是皇上不知天高地厚,而是年岁太小,只懂得看人的外表。不可否认,景霆瑞的相貌相当出众,今天的大典上,那威武与典雅并存的姿态,不知要迷醉多少少女的心。

  加上儿时相伴的情谊,皇上会为他倾倒,凡事都宠着他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这样的恩宠非但没有让景霆瑞陷入“娈臣”的境地,反而利用背后有皇上撑腰的优势,越爬越高,让人对他越发敬畏,这才是贾鹏最不想看到的。

  当年,柯卫卿便是一位娈宠,那时,他的处境可凄惨多了,人人都可当面指戳他的鼻子,辱骂他“以色侍君!”

  同样的地位,如今换了一个人,怎么境地如此不同?景霆瑞显然更会笼络人心,而别人还不知他是怎么办到的。就连贾鹏自己,都以为他在办事中的不讲情面,理应得罪了许多人才是。

  可就在这不知不觉中,一众武将几乎都成为他的信徒,连言官都有为他叫好的。

  贾鹏官场沉浮数十载,才知道真正厉害的对手,不会张牙舞爪地宣告他的存在感和威胁力,那如同温水煮青蛙地入侵才叫人不寒而栗!

  恐怕就算死在他的手里,都不明白是怎么死的。

  贾鹏也对于之前竟然想派出刺客,就了结景霆瑞的行为,感到后怕。因为这非但不会让景霆瑞送命,反而可能会连累到自己。

  连景亲王府也无法驾驭景霆瑞呢。

  身为两朝元老,光靠皇上的圣恩眷顾可不行。有时,那些根深蒂固的皇族亲眷也是背后最有力的支撑,对于如何讨好那些有钱有闲的老爷子们,贾鹏是深谙此道的。

  也是时候多笼络人心了。

  “出去了就别回来。”捏着手里的酒杯,贾鹏暗暗地想,“胜仗是要打的,大燕可不能再丢城失地,但他要是能战死疆场,就再好不过了。”

  谁说,这事不会成真?

  贾鹏不由一笑,执杯想要去给皇上敬酒,目寻了一圈却不见人,拦住安平一问,方知皇帝不小心喝多了,下去歇歇,稍后就来,便只得回去坐着了。

  “皇上,吉时就快到了。”

  小德子守在一顶银白绣龙的帷幄外,小声提醒道。

  “朕知道了。”爱卿叹道,他好不容易才从酒宴里脱身,拉着景霆瑞想要单独说会儿话,这时间又紧得很。

  “皇上,您不用担心我。”景霆瑞伸手轻轻抚摸爱卿那写满不舍的脸孔,柔声道,“末将早日去,也可早日回来。”

  “嗯,朕只是想再多看你两眼。”爱卿抬头,借着明晃的烛光,恨不得把景霆瑞的样子一笔一划地刻下来,印在自己的眼里。好在想念景霆瑞时,立刻就浮现在眼前,如同有他相伴在侧,以解相思之苦。

  “皇上要多多保重龙体,别太操劳。”景霆瑞忍住想要亲吻爱卿的冲动,只是轻捏了捏那纤细的手指,叮嘱着。

  “嗯,你也是。”爱卿微微一笑,“对了,朕有一样东西,要你带上。”

  “是……?”景霆瑞看到爱卿伸手进入衣袖,接着摸出一个精巧的盒子来。

  里头是铁盒,外罩是香樟木雕刻而成的,防虫防蛀,涂满清漆防水。且盒子五面雕花,盒盖上是双龙戏珠,真难为工匠了,不过手心大小的盒盖上,竟把每一片龙鳞都雕画得栩栩如生。

  上头还镶着一把铜锁,配有一把细巧至极的钥匙。

  “这是密函匣,只有朕才能找开来看。”爱卿微微一笑说,“钥匙有两把,如今把匣子交付与你,可要常常寄回来。”

  密函匣古来就有,太上皇派出去的密探捎信回来时,用的就是这样的匣子。

  密探写完信放入匣子,把锁扣上,待信使寄回给皇帝,皇帝自会拿出那唯一一把的钥匙,将它打开来看。

  且不同的密探,拥有不同的匣子,花色代表着品级,如今这个双龙戏珠,那可是最高等的。

  景霆瑞知道,爱卿给他这个,并不是要他密奏军情,却还是故意说道,“末将遵旨,一定巨无细漏,如实奏报战况。”

  “朕才不是要你写这个。”

  爱卿果然急了,脸孔红彤彤地说,“当然,军情朕是要了解的,但有关于你的事情,也可以写在里边嘛,朕也……”

  他的话还没说完全,就看到景霆瑞眉眼微敛,笑意渐浓。

  “你……!”爱卿忍不住捶了一下景霆瑞的胸膛,却反被那雕刻着雄鹰的铠甲,磕得手背疼。

  “皇上对末将的情意,不管去到哪里,末将都不会忘怀。”景霆瑞握住那双手,拉到唇边烙下一吻,深沉地言道,“定将您铭记于心。”

  爱卿想要说什么,终究因为心情过于激动,而无法言语。

  小德子并不想打搅他们,可不得不再三催促,爱卿深吸了两口气,就和景霆瑞一起出了帷幄,宣布启程。

  “本该是朕守护你才对。”

  在酒宴上,有臣子大为赞赏景霆瑞为皇帝出征,是酒醴麹蘖(注2)。可是爱卿的心里,却忍不住那样想。

  朕是皇帝,你是将军,于情于理,皇帝是该派军出去打仗。可是在心里,却万万舍不得。

  “……朕是皇帝,你是将军。”

  爱卿登上城垣,目送浩浩荡荡的行军队伍远去,喃喃自语着。从来都未觉得这样有何不妥?即便自己是皇帝,瑞瑞是将军,也不会影响他们彼此相爱。

  可到了景霆瑞离去的这一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皇帝”、“将军”不同的地位,不同的职责,即便是一心一意地想要守护他,却还是得派他上战场。

  心里的矛盾是那样地深,在以前,他从没有如此介意过身份的差别。

  一种从未有过的阴郁心情也笼罩住爱卿的心头,不过他很快甩了甩头,平复纷乱的情绪。

  “瑞瑞不是一般的将军,朕也要当一个好皇帝!不能让瑞瑞担心。”爱卿给自己鼓气,可不能因为离了景霆瑞,就什么事都办不成了。

  这一次的分别,倒让爱卿有了身为皇帝的自觉。在之后的日子里,他废寝忘食地学习新知,不再是那个一拿起书本,就往上面涂鸦作诗的调皮太子了。

  四个月后,冬去春来。

  前线的战报迟迟都没来,爱卿正等得心焦,北方又出了事。

  一场大旱灾从天而降,奏报上写着,“赤地千里,焦金流石,民不聊生。”

  朝上正为此事商议着如何赈灾,再遇飞蝗急报。据闻北部农田是颗粒无收!今年的纳粮纳税,无疑会大减。

  比起国库,爱卿更担心的是当地百姓无以为生,连下数道诏书,要求所有亲王、郡王都往灾地捐献自家的钱粮。

  但此事惹得皇亲国戚相当不快,向来只有农民向他们进贡的,还没有倒过来主子给奴才送钱的。

  还到处说,皇上大可免去灾民二年的赋税。再不济,从国库里拨出银两来赈灾,何必算计他们那点养老钱,就算是捐了,也是杯水车薪,没多大用处。

  这话当然是假的,有不少亲王、郡王全国各地圈买下肥沃的田地,筑起庄园,多年经营下,都富可敌国,他们哭穷,只是舍不得自己身家罢了。

  还反过来数落皇帝的不是。爱卿不知内幕,也变得十分为难。赋税是要免去,可不能轻易运用到国库。

  景霆瑞正在打仗,除去军饷粮草不说,光战船火炮的建造就需要不少银两。

  好在炎第一个站出来,捐出自己一年的俸禄,以自己的行动支持爱卿。

  爱卿感动不已,到底是自己的亲弟弟,血浓于水,愿意彼此扶持。

  尔后,永安和永裕亲王也捐了一年的俸禄。

  贾鹏一直处在中立地位,既不反对皇帝,也不得罪权贵。爱卿直到这时,才知道,若有宰相支持的话,必定事半功倍。

  可他揣摩不出贾鹏的心思,对这几道旨意是赞同?还是反对?或者有别的更好的主意?爱卿问急了,贾鹏就说自己年纪大了,做事也迟钝了,这些事本该圣心独断的。

  看起来是支持,却又似乎话里有话,爱卿无法明白,越发焦急,倒是炎旁观者清,明白过来。

  皇上不与宰相商议,就擅自封了景霆瑞为大将军,宰相仍在羞恼,才故意为难皇帝,好让皇帝明白自己的重要性。

  可是炎不能随意干涉政务,亦不可得罪贾鹏,只能尽可能地帮爱卿解围。时常在贾鹏面前说些“皇上很看重宰相大人”的话,倒也让贾鹏心气顺了不少。

  不久后,礼部举办了祈雨大典,皇上亲自主持,祈求上苍怜悯众生,还放生鱼鸟,数日之后,北方真的下了一场大雨,且三天三夜都没有停歇。

  得到那样的喜报,爱卿才松了口气,当然,皇亲们依然不愿拿出私房钱,他便把亲王贵族们进贡给进行的钱粮,全都拨给灾区百姓,算是两全其美。

  而前线的奏报终于来了!

  爱卿坐在龙椅之上,手微微握成拳头,在听得奏报官清楚地说道,“可惜三战皆败!”的字句,他整个人都轻轻晃动了一下,耳朵里便只剩下嗡嗡之声。

  朝上更是炸开了锅似的,所有的人都议论起来,摇着头的,垂头丧气的,也有愤慨不已、唾骂景霆瑞无用的。

  所有的这些,都展开在爱卿的面前,宛若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几乎要将他吞噬了进去……

  注1:大燕帝国对一至五品官员的夫人或者母亲的加封,有俸禄可领取,但无实权。

  注2:酒醴麹蘖出处:《尚书·说命下》“若作酒醴,你惟麹蘖。”

  好酒必须有酒麹才能酿成。比喻君主或领导左右不可缺少的忠臣或下属。

  

  《逆臣 第五卷完》

  【第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