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赤霄>第24章 二十四 身世

  “……”

  许琛被噩梦惊醒,坐在床上大口地喘息着。梦中有些荒诞的场景还在脑海中重演,帐中笼着的火盆让他口干舌燥,他喘过几口气,准备起身下床去倒水喝。然而掀开被子的一瞬间,身下的黏腻湿滑却彻底打消了他的睡意。睡梦中的丝丝凉意和快感,原本以为是药膏所致,如今却突然和梦中的场景有了联系,羞得许琛直接红了脸。

  归平被许琛起身的动静惊醒,连忙走到床榻边,他只扫了一眼便低声道:“郎君放心,我这就收拾。”

  许琛问:“什么时辰了?”

  “刚敲过五更,草原冬日夜长,郎君可以再睡会儿。”

  “不了,陪我出去走走罢。”许琛毫无睡意,而且他此刻非常想逃离床铺,仿佛不在屋内便可以假装昨夜无事发生。

  归平麻利地帮许琛洗漱穿戴完整,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营帐。

  草原冬日的清晨很冷,饶是许琛裹得严实,也能感觉到寒风穿透衣衫。

  “归平,你……有过吗?”许琛开口问道。

  “有过。”跟了许琛一年多,归平自然知道许琛问的是什么。

  “那你是……梦见了什么吗?”许琛话刚出口,就觉自己这般探听私隐不太好,便又说道,“你若不想说就不说,无妨。”

  归平倒是很坦然:“梦见了进府前邻居家的妹妹,其实我早已忘记她模样,可梦中就偏偏是她。”

  “想她吗?”许琛问。

  归平轻轻摇头:“她死了。”

  许琛一惊,立刻说:“抱歉,我不知道……”

  归平却说:“郎君言重了。乱世之中,死比活好。她一个孤女若侥幸存活也定然艰难。这么多年过去,她应该早就转世投胎了,希望她这一世能托生个好人家。”

  许琛又道:“我原以为你是侯府家生的……咳……我以为你父母都在府中做事。”

  归平回答:“郎君想来还不知道,侯府没有家生的下人。”

  “那你们……?”

  归平解释道:“长主出尚时只带了凝冰和素缨两位姐姐,如今在府中服侍的都是战后留下的孤儿,有些年岁稍大的,或家中还有远亲的,侯府会按照各人意愿或送钱财,或寻亲人。我当年全家被杀,无处投靠,就跟着长主回了京城,入侯府做事。府内现在做事的全都是公主宅吏人和大元帅府属官编制,并非奴籍。”

  “那你们对我……”许琛喃喃道。

  归平忙道:“郎君莫要乱想,郎君的亲生父母是长主的救命恩人,那便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侯府给了我们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我们自当报效侯府。”

  许琛:“……”

  可是,这并不是自己的身世。自己本该跟归平一样在侯府做个下人,伺候着定远侯和长公主,结果却做了他们的半个主子。

  许琛这样想着,也没再说话。

  “琛儿,怎么起得这么早?”长公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许琛立刻回身行礼。

  “不用拘礼了,你腿还疼吗?那药若是用完了记得同凝冰说。”长公主今日依旧是做男子窄衫装扮,并未穿甲,只在身上披了一件红色袖衫,看上去英姿飒爽。

  “儿的腿已好多了,劳义母挂怀。”许琛见长公主今日的装束,疑惑道,“义母今日可是有安排?怎的穿着窄衫?”

  “没有安排,只是草原风大,那宫装的褙子长裙颇为不便,我在军中向来只做这般装扮。”长公主说,“军中之事交给你义父了,我带你四处走走,也看看我仲渊边塞的大好风景。”

  许琛心下一喜。他本就很想到草原来,他总想着或许能在草原某个角落寻到一丝自己身世的线索或痕迹。之前还在盘算要如何向义父义母提出这个想法,没想到如今义母竟主动提出要带他看过草原。

  长公主补充道:“不过你腿伤未好,暂时只能坐马车,不可以再骑马了。”

  许琛点头:“是,全听义母的安排。”

  这一日,长公主带着许琛到了离长羽军营地最近的鹰部。

  鹰部前身是汪古部落,一向以训练战鹰而出名,归顺仲渊之后便被称为草原鹰部,现在是长羽军战鹰的训练地。汪古部落的训鹰手法从不外传,一鹰终生只认一主,只听主人号令,经过训练的鹰可以瞭望、传信、刺探、甚至可以配合主人杀敌。之前长羽军便是用鹰部的一队战鹰携带火种,烧了札达兰的粮草,才促成了札达兰的投降。

  鹰部众人见到长公主亲自前来,都十分恭敬地上前行礼,跟在长公主身后的许琛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义母在草原的分量。那些看起来凶蛮无比的草原猛士,对长公主的尊敬和爱戴是无法掩饰伪装的,那是发自心底最真挚的情感。

  一行人在鹰部停留了多半天,直到太阳西斜才返回军帐。

  而后的几日,长公主带着许琛又去了长羽军的兵器重地玄部和战马基地骍部。

  玄部的前身是乃曼部落,骍部的前身为弘吉剌。这些部落归顺仲渊之后,全都按照他们所擅长的方向继续发展。能让草原人安居一隅,心甘情愿地为仲渊培养战鹰战马、打造兵器,这本就是十分艰难的事情。而这些草原人对长公主和定远侯更是发自内心的尊敬,想来当年收服他们时必定十分用心。

  这一日,长公主带着许琛,向离着长羽军驻地最远的邕城出发,那是医部的大本营。行至半路定远侯追来,一家三口难得一起出行,许琛自然十分高兴。

  许琛腿上的伤已养好,在他一再要求之下,一家三口终于并肩骑行在了草原之上。

  因为照顾着许琛刚养好的伤,定远侯和长公主都没有骑快,等到了医部已是正午时分了。稍作休息,长公主便屏退一众随从,与定远侯一起带着许琛向草原深处走去。

  走过大概一刻钟,三人找了个背风的空地坐下。

  定远侯和长公主对视了一眼,长公主轻轻颔首,旋即对许琛说:“琛儿,今儿带你来这里,是想给你讲个故事。”

  许琛看向长公主,等着后面的话。

  “你的坠子带着吗?”长公主问。

  许琛颔首,自颈间将坠子摘下递于长公主。在入侯府后,凝冰便将挂着吊坠的绳子重新换过,如今绳子的长度恰好让坠子挂在许琛的胸口,摘带都十分方便。

  “我知道你一定好奇,为何我见你的第一眼就要把你带回府。”长公主说。

  许琛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因为这个坠子是我的。”

  许琛闻言猛然抬头,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长公主开始讲述道:“那一年,西域和北疆同时起事,你义父在西域抗敌,我守在北疆草原。当时草原七大部落联合围剿,我带着长羽军一路打到草原腹地,收复了乃曼、汪古、大小鞑靼,却一不小心中了札达兰的埋伏。当时三千骁骑卫跟着我长途奔袭已是疲累不堪,副帅带着后援还需要半日行程才能赶到。札达兰以逸待劳,准备生擒我骁骑卫。”

  长公主顿了顿,继续说:“札达兰自不量力罢了,我三千骁骑卫就算疲累,打他们也是绰绰有余。但是扎鲁此人是个小人,他用了伏马草。”

  “伏马草?那是什么?”许琛问。

  “伏马草是克烈部落独有的一种药草,对人无害却能让战马失去战力。给战马下伏马草,相当于给人吃了蒙汗药。”定远侯解释道。

  长公主点头:“当时我们的战马碰到伏马草,软得无力起身,更遑论上场作战了。战马已经不行,我们只好弃马隐蔽,放出几匹马和假人做引,将他们探路的先锋军全部斩杀,征用了他们的马。我和几个亲卫骑着抢来的马,将他们的大部队引入埋伏圈之中,却不慎被箭射伤。那箭上带毒,我中箭没多久便昏了过去,在失去意识之前我将自己藏在了一个洼地内。”

  虽然长公主讲述时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平静得如同讲述旁人的故事,但许琛还是听出了这故事中的凶险。

  许琛追问:“后来呢?援军可有及时赶到?”

  长公主点头:“在骁骑卫还剩两三百人的时候,副帅带着中军大部队到了。”

  三千骁骑卫,精英中的精英,损伤九成,那一定是难以想象的惨烈。

  “不过我那时已然昏迷,再醒来时并非在长羽军中,而是在克烈。”

  “克烈?不是他们给了札达兰伏马草吗?”许琛问道。

  长公主说:“我醒来看到克烈汗王,险些再次气晕过去。若没有他们的伏马草,骁骑卫早就横扫了札达兰。克烈一直与世无争,草原八部中七部联合,唯有克烈圈地不出,我本以为他们是心存善意,未曾想一出手便是这般狠戾。但是克烈汗王脱斡却告诉我,扎鲁抢走了他刚出生的儿子,逼迫他给了伏马草。不过他在伏马草中加了一味香料,克烈的狗可以寻味而至,所以他才能及时救下我。脱斡那时跪在地上求我原谅,说他愿用举族之力帮我解毒。”

  说到此处,长公主叹了口气:“脱斡一边帮我解毒,一边派人去给军中传信。因为我失踪,全军当时焦急万分,接到消息便立刻派人到克烈来接我,但是他们比札达兰慢了一步。札达兰被击退之后并不甘心,偷偷回到交战地去找,在我藏身之处看到一些痕迹,他们顺着痕迹一路追踪找到了克烈。脱斡同扎鲁说他没有见过我,但扎鲁不信,硬是要搜营帐,我当时根本无法挪动,就在我觉已无路可退时,却听帐外有人传信说看到一名受伤女子往草原深处跑去,扎鲁便立刻带人离开了。”

  长公主说到这里有些哽咽,定远侯便接过话来:“那是脱斡汗王的可敦。她用自己引开了札达兰的追兵,那之后骁骑卫统领终于赶到。等扎鲁发现逃跑的不是你义母时,骁骑卫已将你义母接走,临走之前,你义母向脱斡承诺,仲渊必定会护克烈周全,她把从小戴在身上的坠子送给了脱斡刚出生的孩子。”

  许琛看着长公主,又看着那坠子,惊得说不出话来。

  长公主颔首:“你就是克烈的世子,你的本名应该叫桑昆。”

  “我……我什么都不记得……”许琛低声说道。

  长公主把许琛搂在了怀里,继续说:“脱斡帮我解了大半的毒,而后我回到驻地一直在养伤,后来皇后又请了药仙谷的当家人亲自前来帮我拔毒。等我身体彻底康复了,他们才告诉我后来的事情。扎鲁追上了你的阿妈,发现被骗,一刀砍死了她,你的阿妈是替我去死的。当时的骁骑卫统领纪吾知道这个消息后怕札达兰反扑克烈,便带着一队长羽军驻扎在克烈,这一待就是三年。后来我们把扎鲁打回到他老巢,纪吾才回来述职。结果扎鲁这个贼子,趁着纪吾回来时突袭克烈,纪吾收到消息立刻调转回去支援脱斡,我也亲自带兵赶去克烈,却还是晚了。到达克烈时,脱斡已经身首异处,而纪吾也身受重伤,虽然克烈全族医术极佳,但最终还是没能救回他。我们找了很久都找不到你,剩下的克烈族人无依无靠,又时刻担心札达兰的侵扰,便举族迁到如今这里,成为草原医部。”

  许琛伏在长公主的怀中泪流满面,随着长公主的讲述,缠绕着他的梦境逐渐清晰。

  无数次在梦中见到的那个人是他的阿爸,年幼的他举着小刀站在阿爸身边喊着“我不走!”

  那时的他,从密道缝隙中看到了阿爸身首异处,痛苦地哭喊着。

  还有更小的时候,肆无忌惮地在草原上奔跑,一众族人跟在他的身后喊着“世子”。

  一点一滴,记忆回流。

  “阿爸,我阿妈呢?”

  “你阿妈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阿妈为什么在天上?”

  “阿妈为了赎罪,去了天上。”

  “什么叫赎罪?”

  “没什么……”

  “阿爸,我为什么要学中原的文字?”

  “中原是个好地方,那里有特别特别好的人,你学好中原文字才能去跟他们交流。”

  “阿爸,那你会跟我去中原吗?”

  “阿爸之前做过错事,中原人可能不会原谅阿爸。”

  “可是阿爸不是说,做错事只要诚心悔改道歉,就可以了吗?”

  “是啊,阿爸道歉了。”

  “阿爸!你快看!那是什么?”

  “终于还是来了……桑昆,快跑。”

  “不!我不走!”

  “来人!把世子带走!”

  “不!阿爸!!!”

  ……

  长公主默默地拍着许琛的后背,待许琛稍平复了些,才拉着他起身。走出不过百步,许琛便看到了两个墓碑。

  “我们后来收殓了脱斡汗王,将他和可敦的遗物合葬在了这里。那是你的阿爸阿妈,去见见他们罢。”定远侯拍了拍许琛的肩膀。

  许琛缓步走到墓碑前,下跪,磕头,伏在地上肩膀颤抖不止。

  “脱斡,我找到桑昆了,我把他带回来了。”长公主暗红色的绣衫被草原的风吹得扬起,像一抹血色飘在墓碑旁。

  长公主扶起许琛,解下他腰间的匕首放在他手中,缓缓说道:“往事你都知道了。你阿妈为了救我而死,我又没能护住你阿爸,他们都因我而死,因仲渊而死。你随时可以找我报仇,那是我欠你的。”

  说完这句话,长公主退后了一步,静静地对着许琛,定远侯则转身背对他俩。

  许琛攥着那把匕首,缓缓地跪在了长公主面前:“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