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赤霄>第39章 三十九 隰桑

  第二日,品墨斋外连廊。

  “和光?和光?”

  夏翊清抬手拦住许琛在他眼前上下摆动的手:“我听见了。”

  许琛说:“听见了不理我,又在想什么?”

  夏翊清确认了四周无人,才低声说道:“知白,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就像一群魁儡子[注1]?”

  “什么意思?”

  夏翊清低头转着手指,说:“我有时在想,我们所遇到的每一件事,会不会是有人让我们遇到的?”

  “你怎么突然有这样的想法?”

  夏翊清摇头:“没什么,胡思乱想罢了。”

  许琛没再纠缠,只是说:“那能不能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啊?你问什么?”

  许琛无奈:“你刚才不是说听见了吗?我是问,生辰贺礼想要什么?”

  “生辰贺礼……”夏翊清低头浅笑,“我其实没什么想要的。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很无趣的。”

  许琛长出了一口气,自嘲般说道:“明明知道每年都是一样的答案,还每年都问。罢了罢了,左右我小叔已经回来了,不行就麻烦他了。不过若是我拿小叔做的东西来送你,你可不许嫌弃,是你自己不知要什么的。”

  “无论是谁做的,总归是你对我的心意,怎样都好,只有你每年都会送我贺礼,我怎会嫌弃?”夏翊清倚在游廊的栏杆上,用手撑住下巴看向院中,轻声说道,“若有机会,我倒真想见一见令叔父。我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教伯父另眼相看。”

  许琛眉头微蹙:“和光这话什么意思?”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再说了,这种事情又没有什么丢人的。”

  “你究竟是哪里听来的这些话?”

  “猜的。”夏翊清笑笑,随后说了实话,“原本我也是不知道的,那年上元节在外偶遇,我听伯父提到令叔时的语气颇为亲昵,当时只觉二人定是伯牙子期般的知己。可后来这些年,安成偶尔出宫办差回来会跟我说些宫外轶事,再细想当初伯父的那般言语措辞,不似知己,倒更像是话本上的恩爱夫妻,又想起伯父至今未娶,士大夫之中亦有南风之举,我便知道这挚友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你不介意?”

  夏翊清歪着头看向许琛,反问道:“怎么你以为我会对这种事情很在意?”

  许琛说:“可毕竟是皇家……”

  “皇家难道就不是人了吗?是人都有七情六欲,这种事情谁又说得准。”夏翊清的眼神有些深意。

  许琛看着夏翊清抛来的眼神,心中突然升起一丝不切实际的想法,可这想法尚未成型就被自己的理智按了下去,他神色如常地说:“和光这话说的倒显得我狭隘了。”

  “我可没有揶揄你的意思,你莫要想多了。”夏翊清被许琛的眼神盯得有些慌张,干脆挪开了眼神,道,“随便闲聊罢了。”

  许琛收回了眼神,低声说:“我小叔不太爱跟皇家人接触,日常除了晟王,连我义母都很少见。”

  “我想一般人也不愿与皇家有所牵扯罢。”

  “你这又是在说什么?”

  夏翊清叹了口气:“不是吗?若不是我们一起读书的话,恐怕你也不愿与我过多……”

  许琛蹙眉打断道:“这些年我有哪里让和光觉得是在敷衍躲避了?”

  “闲聊而已,你那么认真做甚?好了好了,我不说便是了!”夏翊清从许琛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怒气,连忙安慰许琛。

  许琛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火气竟有些压不住,脱口道:“和光若再说这些不知所谓的浑话,我便也不必准备什么生辰贺礼了!”

  夏翊清深觉自己的话十分不妥,连忙说道:“那可不行!生辰贺礼可不能少!”

  许琛顿了顿,顺着夏翊清的话说道:“你可真刁难人!又不说自己想要什么,可既然我拿你当朋友,便总要绞尽脑汁去准备……”

  夏翊清知道许琛这是消了火,笑着说:“绞尽脑汁也得想!”

  许琛起身拱手道:“是,英国公吩咐,下官不敢不从!”

  两人对视一笑,刚才那一点飘忽不定的心思和莫名其妙的怒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而这一切,都被躲在远处的永嘉公主看在眼里。

  永嘉公主原是来找许琛,却见夏翊清和许琛二人在廊下十分亲密。她不知怎的升起一股对自己弟弟的嫉妒之心来,许琛那样生动的表情神态竟是从未对她展露过。在她记忆之中,从第一次见面至今,许琛的点滴行动都毫无错处,恪守规矩言语得当,但就是缺少情感。永嘉公主原本以为许琛是害怕,是因为身份,可见许琛跟夏翊清的相处,虽也是守着礼节,但明显多了分亲近。永嘉公主终归是动了女儿家的心思,总想着若是许琛能像对夏翊清那般亲近她该有多好。

  廊下的二人并不知道永嘉公主正看着他们,自顾自地说笑,许琛的每一次开怀都深深扎进了永嘉公主的心,她有些按捺不住,心下做了个决定。

  散学时分,许琛和学堂众人行礼道别之后便出宫去了。走出宫门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转身说道:“平留,你去趟晟王府,若小叔无事,便请他晚间去那边一趟。”

  平留是那年封爵之后许琛从侯府护卫之中挑选出来的。当时让凝冰回到长公主身边时,许琛便没有打算再把她要回来,毕竟是从小跟着长公主的人,自己不好一直占着。而且自己年岁渐大,也不好再让侍女伺候,于是便挑了平留出来,和归平一起留在身边。

  许琛说的“那边”,便是平宁伯府,这些年平宁伯府一直空着,日常只有一些下人打扫收拾,许琛偶尔过去看看,但都不住在那边,倒是因为这些年小叔经常给他寄大大小小的物件,昆玉院逐渐放不下,便都放到平宁伯府去了。

  许琛上了马,又对归平吩咐道:“你这几天把那边的人都再查看一遍,放一些知根知底的人过去,剩下的人都放到外间伺候。”

  “郎君是打算搬过去住吗?”

  许琛:“没有,只是小叔回来这些日子,每次来府上都要被父亲拦住说话,我跟小叔说话总不尽兴。”

  归平笑道:“郎君这是跟主君抢人啊!”

  “就你话多!”许琛笑着赏了归平一个爆栗。

  另一边,永嘉公主今日特意跟夏翊清一同离开学堂,在回宫的路上,她问道:“中午你同知白哥哥说什么了?我看你们很开心的样子。”

  夏翊清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闲聊。”

  “闲聊总也该有个内容的。”永嘉穷追不舍。

  “知白说要给我准备生辰礼物,问我想要什么。”夏翊清如实回答。

  永嘉听言有些黯然:“是啊,快到你生辰了。每年知白哥哥都会送你礼物。”

  夏翊清:“知白向来如此,每年大姐的生辰,他也必不会缺了礼。”

  永嘉没有答话,虽然许琛每年都送礼,但那些礼物……

  夏翊清并不知道其中的原委,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两个人一路走到浣榕阁门口,夏翊清说:“大姐快回慈元殿罢,晚了嬢嬢该着急了。”

  永嘉若有所思地说:“好,那明天见。”

  夏翊清看着永嘉离开的背影,心里突然有一些不安。

  “婉儿,不舒服吗?怎么看你恹恹的。”皇后将碟子往永嘉面前推了推。

  永嘉回过神来,说道:“嬢嬢放心,我没事。”

  “大姐若是不舒服要请太医看看才行,不然嬢嬢会担心的。”二公主也关切道。

  永嘉公主扯出一个笑:“我知道,二姐今天有学到什么吗?”

  二公主说:“今儿先生给我们讲了诗经中的隰桑一篇。”

  ————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你有什么想法?”永嘉公主问。

  二公主摇头,简单明了地回答说:“不喜欢。”

  皇后觉得有趣,问道:“妘儿为什么不喜欢?”

  二公主说:“前面三段将情感描写得热烈,可最后却说‘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未免有些矫情了。”

  皇后继续问:“怎么有些矫情?”

  二公主认真地回答:“既然喜欢,又要中心藏之,岂不是自相矛盾?而且作这诗的人未免气量太小了些,若是女子所作,心怀如此炽热情谊却迟迟不敢表达,实在胆小。若是男子揣度女子心意所做,那更令人不齿,难不成世间女子皆是满心满眼都是情爱之人吗?”

  皇后:“那妘儿觉得世间女子该是什么样子呢?”

  二公主仔细想了想,用她此时能想到的表达方式解释说:“我觉得该是五彩斑斓,各有不同的。”

  皇后觉得有些意思,于是追问:“你这个五彩斑斓要怎么解释?”

  “有愿意相夫教子的,便该有不困于府宅的。有像娘娘这般内敛的,也该有像姑母那般洒脱的。有愿意依附男子的,便也该有如男子一般建功立业的。”

  皇后有些惊讶于二公主这番话,但又觉得十分欣慰,于是柔声问道:“那妘儿想做哪种女子?”

  二公主思考许久,终究还是摇了头:“我还没想好。”

  “二姐还小,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想。”永嘉公主放下筷子说道,“嬢嬢慢吃,我先回去了。”

  永嘉公主回到自己房间,便坐到桌前发呆。她桌上有一排大大小小的船————有已经泛黄的不知折叠了多少次的纸船,有晶莹剔透触手冰凉的玉船,有雕刻精美活灵活现的木船,有做工精细线条精致的银船,甚至还有一块天然形成的状似小船的石头……

  这些都是许琛这些年来送给她的贺礼。

  皇后走到门口,正看见永嘉公主摩挲着其中一只玉船,无声地叹了口气。

  “婉儿,在看什么?”

  永嘉公主慌忙起身:“嬢嬢怎么来了?”

  皇后走到永嘉公主身边,拿起桌上的纸船说:“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永嘉公主红了脸。

  皇后见她如此神情,便知许琛这些年的循规蹈矩和有意疏离并未将她击退,心内无奈,知道该是自己出手掐断这缘分的时刻了。

  皇后不同意这桩婚事,并非因许琛那草原世子的身份,桑昆是克烈世子,但如今既已无克烈,便无桑昆。许琛就是许琛,是皇后出阁前闺中密友之子,若从这个角度看,两个孩子是相配的。但作为皇后,她要考量的却不仅仅是这些。如今长公主已为人母,定远侯亦过不惑,国朝武将却依旧后继无人,周边邻国年轻一辈的英勇将领倒是接连扬名。一旦再有边境争端,许琛定会接过长羽军虎符,替父母出征。如果许琛再为永嘉公主驸马,那么国朝将有第二个驸马都尉手握重兵,偏偏这两个驸马都尉全都姓许。太宗朝曾有先例,太宗之妹和太宗之女的驸马为同宗,这两位驸马联手干政,杀台谏、宠内侍,选奸佞,把持朝政数年,两位公主亦有欲效仿武皇之势。若非后来世宗携四子共同勤王,斩驸马于崇政殿前,国朝历史怕是都要改写。

  长公主的阿姨当年曾因「若为男,当辅陛下」而遭先帝厌弃。如果许琛再为公主驸马,多疑如当今天家,许氏一族的下场不言而喻,若真走到那一步,国朝失武将,后果难料。公主选驸马,从来都不是家事,而是国事。皇后真心疼爱这个女儿,所以她才不能放任女儿再做无谓幻想,以免造成大乱。

  皇后将纸船放到桌上,拉起永嘉的手,轻声说道:“婉儿,我知道你的心思,但其实这些年你自己心中也清楚,你所爱慕的那人,心中所想怕是与你不同。”

  永嘉公主低头不语。

  皇后说道:“你们日常在资善堂,他可曾对你有任何表示?平日里可曾借机与你单独相处?有事时可曾对你有过分回护?”

  永嘉公主摇头。

  皇后继续问:“这些年他对你的态度可有任何变化?”

  永嘉公主颓然说道:“没有,从他进学堂的那天起,一直是恭敬守礼。”

  “婉儿,他若与你心意相通,你定然能感觉得到。”

  永嘉公主抬头看着皇后:“嬢嬢,可我……我都还没跟他说过我的心思……他……他会不会是根本不知道?”

  皇后怜惜地拍着自己的女儿,轻声说道:“其实早年间我问过他,他说对你只是同窗情谊。他既然没有那个心思,你便算了罢,这世间可以强求的事情很多,但感情却是强求不来的。”

  永嘉公主红了眼眶:“我不信……!”

  皇后无奈地摇头,把永嘉公主搂在怀里。

  平宁伯府。

  许箐环顾四周,拍着手道:“我竟是第一次来你这平宁伯府,不错不错,清新雅致又不失豪迈气度,像你的风格!”

  许琛:“今天可不是请小叔来品鉴我府上装潢的。”

  “我知道啊。”许箐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黄花梨木盒打开来看,接着就惊呼道,“加金箔的苏合油烟[注2]!你这墨还有没有?给我拿一锭,或者你告诉我在哪家铺子买的!”

  “小叔喜欢就拿去。”许琛拽着自家小叔的手臂,“说正事啊小叔。”

  “你这么大方?这墨一锭就要十缗,你确定给我?”

  “我有俸禄的,小叔,说完正事你想要什么都行。”

  许箐把那盒子盖好拿在手中,然后坐到椅子上说:“你个小孩儿能有什么正事?不过是英国公生辰将至,不知道给他什么贺礼罢了。”

  “这世间还有小叔不知道的事吗?”

  “这世间多的是我不知道的事。”许箐笑着拍了一下许琛的头,“不过你的事情,我都能猜得到。”

  许琛躲闪未及,还是被拍到了,因着是在家中,许琛只将头发束在头顶,用方巾盖住发髻,所以这一拍是直接拍到了头发上。他无奈地顺了下头发,说道:“既然小叔知道,那便帮帮我罢。”

  “贺礼不着急,我倒是想问你,为什么对英国公这么上心?”许箐语气中带了些调侃的意味。

  “自然是因为他待我好啊!”

  “噢……是吗?”许箐这问话十分有深意。

  “小叔想说什么?”

  许箐凑近许琛,说:“你可都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可怎么我听到坊间传言,说那些紫褙子[注3]们连名帖都送不进府里。听闻平宁伯和永嘉公主从小一起读书,莫不是……?”

  许琛倏然起身:“小叔!莫要胡说!公主与我只是同窗情谊,并无其他!”

  许箐笑着靠回椅子上:“你急什么?没有就没有呗!”

  “我……我没急。”

  “好好好!你没急!”许箐安抚一句,旋即说道,“琛儿,你若没那个心思,趁早别再进宫了,免得让人误会。”

  “可是……”

  可是若不再去学堂,便难见到夏翊清了,这些年来他和夏翊清相处十分愉快,早已习惯日日相见了。

  “可是什么?你莫不是……”许箐玩笑道,“看上你那个先生了?”

  “小叔!你别胡说!”许琛被自己小叔弄得生气又无奈。

  许箐一副了然的神情:“有些事情你不说我也懂。不过一来你现在心性未定,少年人忌谈长久。二来你的年纪和身份都尴尬,再出入皇宫和公主朝夕相处难免惹人猜疑。这第三嘛……”

  “还有什么?”许琛追问。

  许箐戏谑地用手指轻点许琛胸口:“情谊在心,并不非得日日相见。”

  “小叔你胡说什么呢!我同英国公只是相谈投趣的朋友而已!”

  许箐大笑道:“我哪里有说是英国公啊?”

  许琛赌气地侧过身,不再看那笑弯了腰的小叔。许箐笑够了之后才缓缓说道:“好了不闹你了,我说的话你可得记住,秋风渐起,一定要先保全自己。”

  许琛回过头来,看到小叔意味深长的笑容,连忙点头表示明白。

  许箐拍了拍许琛的肩膀:“别生气了。礼物我帮你准备,保证让你和英国公都满意。”

  “这可是小叔自己说的!我若不满意呢?”

  “不满意?不满意的话……你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小叔!”

  “放心吧,包你满意。”许箐边说边往外走,“走了走了,不用送!”

  许琛坐回到桌前,这才发现桌上的那支湖笔也被小叔“顺”走了,顿觉无奈又好笑,自己这个小叔,有时竟跟个孩子似的。许琛略想了想,唤来平留,让他将库里放着的另外一锭油烟墨取来,连同一锭桐花烟墨一起打包送到晟王府上。

  —

  [注1]魁儡子就是傀儡的另一种称呼。

  [注2]苏合油烟墨:历史上有,是文坛大佬,写瘦金体的宋徽宗赵佶创的。

  [注3]紫褙子:专门为高官宗室说亲的媒婆。媒婆也分等级的,那些能给宗室说亲的都穿紫色褙子,所以就以紫褙子代称。

  褙子是一种衣服的样式,直领对襟,腋下开叉,穿的时候不系带不扣钮,套在抹胸外面,有长有短,长的有过膝甚至到脚面,短的不过及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