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谓我何求>第65章 胭脂

  花溪城确实是座很繁华的城池,五步一小摊,十步一商肆,百步一客栈,千步一寺庙。

  这日,春光大好的时候,赵瑥来到商肆林立的街区,打算找一份报酬不菲的活。他虽然抱着这样的希望,但也知道这很难实现。不过没有关系,走一步看一步吧。他走了几家店铺,问了招不招人,招人的话要做些什么,工钱多少等等,然后一一记在脑中对比。

  赵瑥记性不错,他一共走了十家店铺,打算去另外一个地方继续寻找的时候,却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哎呦”一声,然后蹬蹬蹬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摸着自己的腿,道:“摔死我了痛死我了,救命啊……”

  那是个面如枯蜡的老人,他发白胜雪,皱纹布满脸上身上,嘴唇凹陷,加上痛苦的表情,整个人十分可怜。

  赵瑥:“……”他不过是寻常走路的速度,就算真的撞上了这个老人,也不可能让其如此难受。

  赵瑥上前两步,想要扶起老人然后离开,但老人杀猪似的大喊大叫:“别过来,别过来,杀人灭口啦,杀人灭口啦……”赵瑥冷冷地看了老人一眼,扶也不想扶了,抬步就想直接走人。

  这时,一个中年汉子突然冲了上来,拦住赵瑥:“喂!你撞了人,怎么就跑了?”

  赵瑥道:“我扶他起来,他不愿意起来,还想我怎么样?”

  “怎么样?”汉子露出被气笑的神情,“你将我爹撞得痛死了,就想怎么一走了之?想得美,我跟你说,不赔钱,你可别想走。父老乡亲们过来啊,过来看看这个把我爹撞在地上还想直接走掉的人,记住他的样子,以后看见他记得走远点……”

  赵瑥忍无可忍,一把抓住了汉子的手腕:“你胡说八道够了没?”

  汉子手腕发疼,竟像是要裂开来那样,他张大了嘴,道:“杀人啦杀人啦,这人撞了我爹还不止,还想杀了我……”

  他一喊,坐在地上的老人也开始哇哇大叫,两人杀猪般的叫声如出一辙,真不愧是父子俩。

  赵瑥没有心情陪他们在这里浪费时间,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可就在此时,这场闹剧中又加入了一个捕快:“怎么回事?你!赶紧给我松手。”

  汉子顿时有了倚仗:“对对对,说的就是你,快松手!”

  赵瑥松开手:“你爹没事,你也没事,我走了。”

  捕快道:“不准走!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赵瑥还没开口,汉子和老人就咿呀大叫,颠倒黑白,乱讲一通,总之就是说赵瑥欺负人,他们好痛好委屈。等他们讲完之后,赵瑥刚想解释,捕快却立刻道:“此事就是你的错,你撞倒这位老人之后不仅毫无歉意,而且还想折断他儿子的手……”

  捕快啰嗦一通,然后让赵瑥给他们赔钱赔罪,不然的话,就把赵瑥逮到府衙。赵瑥刚从大牢逃出来没多久,一听到府衙二字,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躯,他忍住怒气,握紧拳头:“你们要多少?”

  汉子嚷嚷道:“我的手腕好像断了,这段时间都干不了活了,我爹也要去看大夫,家里只出不进,起码也要二两银子吧……”

  二两,那几乎是赵瑥存下来的全部钱财了。他脸色阴晴不定,但最后还是答应了,捕快三人跟他回到了家,赵瑥将银两取出来,给了二人。他们拿到银两之后,手不疼腰不酸,扬长而去了。

  赵瑥盯着他们的背影,按捺住上前将银两夺回来的冲动。

  黎笛正在家中做饭,他看见几个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近来,又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而赵瑥的脸色很难看,他小心翼翼地问:“公子,怎么了?”

  赵瑥道:“与你无关。”他让黎笛继续做饭,然后走了出门,尾随着那几个人,他记住了那个捕快和父子俩的住址,心想,等他哪一天不想活了,这三人也得死。

  经历了这么一桩事,赵瑥颇有些心灰意冷,一日还剩下很多时间,可他哪也不想去了。他就坐在家中,看天色慢慢暗下来,正如他看前程的目光。他想放弃了,他活了小半辈子,受过的苦难却非常人可以想象。他累了,他想躺下。

  一夜无眠。

  翌日,赵瑥回到了昨日撞倒老人的地方,他站在那里,想着,若再有人用这种方式来讹诈,他便与那人同归于尽。他生的时候,父亲赵壶说带来的是晦气,那他死的时候,也要晦气地多带一个人。

  若说他完全没有了生的念头,倒也不是,他还是想活着的,但这个“想”已经非常淡了。

  他站在大街上,一动也不动,过往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赵瑥知道,可赵瑥不予理会,那些是什么人?重要吗?不重要。有什么东西是重要的吗?赵瑥想,命都不重要了,还有什么东西能配得上重要二字呢。

  赵瑥等人找死,可他等了一日,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没人碰到他一片衣角。

  他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自己。

  “啊,那个人好奇怪啊。他站在那里一天没动了。”

  “他在看什么呢?”

  “不知道,可能是在看故乡的方向吧。”

  “他真的一步也没有挪过,他不累的吗?”

  “是我的话,站小半个时辰,腿就已经麻了。”

  “他好像一块石头啊。”

  “我觉得不像,石头看起来都没有这么冷。”

  ……

  夜幕降临的时候,赵瑥还是站在那里,家家店铺都点起了红灯笼,他的眼里淬着红色的光,像是红了眼。

  回想起来,赵瑥已经不记得那个时候自己在坚持什么了,他像是疯了,又像是没事人。然后,花千树出现了,她看赵瑥站了一天,虽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心生不忍,所以拿了一盘饺子给他。

  赵瑥低头,看着那一个个白白胖胖的饺子挤在一起,有一会没说话。

  花千树道:“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味道的,所以没有淋汁。这样,你来我的铺子,看看喜欢什么,我就给你加什么。”

  过了一会,赵瑥点了下头,然后跟着花千树,进了她的胭脂铺。花千树带他来到后厨,道:“有盐、糖、醋、油,豆酱……你要加什么?”

  赵瑥要了醋,他坐下来,慢慢地开始吃饺子。也许是因为食物本身的魅力,也许是因为赵瑥受到了陌生人的关心,沉寂了一天的心重新跳动,他想,还是可以继续活着的。

  花千树看着他吃完,问:“你是遇到什么难处吗?”

  赵瑥摇摇头,又点点头。他有些疑惑,已经熬过来的难处,还算难处吗?

  花千树道:“如果是因为银两的事情,你愿意的话,可以考虑来这里干活,胭脂铺的工钱不低。”花千树没有直接给赵瑥银两,而是提供了一个干活的机会。

  赵瑥眨了眨眼睛:“留在这里干活?”

  “对啊,一个月一两银子,没什么粗重活,就是招待客人除尘扫地。你愿意的话,这几日可以来找我,我刚好缺一个人手,还没有招到人。”

  赵瑥记住了,他对花千树道谢,说自己回去考虑一下。第二日,他再次来到胭脂铺,说自己想来这里干活,花千树自然答应。

  刚开始的时候,赵瑥这份活做得很艰难,因为他对胭脂的颜色很不敏感,觉得这款胭脂和那款胭脂长得都一样,有少女或妇女进来买胭脂,问赵瑥哪一款适合自己,赵瑥只能睁着眼说瞎话。但不是每个客人都这么容易忽悠的,为了记清楚胭脂的颜色,赵瑥花费了许多的心思。

  他在这方面上没有天赋,就只能以勤补拙。一遍记不住,他就多记十遍,二十遍,三十遍,朱砂色调热烈浓艳,牡丹颜色鲜艳沉稳,红梅色调灿若霞天,浅红橙活泼吉祥,大红色祥瑞庄严……

  经过一段时间的死记,赵瑥终于把胭脂的颜色种类搞明白了,而他在胭脂铺学会的远不止于此,他学会了怎么跟女子打交道,学会了怎么让每一个进来的客人,都不会空手离开,学会了怎么让别人记住花家胭脂铺,让人下回还来光顾等等。

  赵瑥在胭脂铺做了半年之后,花千树找他谈话,道:“以你的能力,在胭脂铺中当一个小小的伙计,实在是大材小用了。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开铺?”

  赵瑥何止想过,他早就尝试过了,他将自己开铺的遭遇简单道出。花千树听得瞠目结舌,平复心情后,更加觉得赵瑥不应该只做伙计,她道:“你若想在花溪城中开铺,而银两不足的话,我可以借你,只要我有,我就会借,且不收利息。”

  “此话当真?”

  “当真。”

  这时,赵瑥已经快十八岁了,他确实不满足于当伙计。他是天生的商人,他有野心也有能力,他要闯一条更广阔的路出来。

  赵瑥借了花千树三十两银子,加上自己这半年内存下来的银两,先开了一家米铺和一家当铺,他请了一个伙计,又将黎笛送去米铺帮忙,而赵瑥自己一个人经营当铺。

  这回他学聪明了,买卖都是同行价,不惹人白眼。刚开始的时候,新店铺都没什么人,后来开着开着,客人也就来了,有一就有二,生意就是这么做起来的。

  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赵瑥都在花溪城中开铺,也从未停止过学习。头几年的时候,因为是生意开拓期,他过得很辛苦。

  那个时候,赵瑥不舍得请太多的伙计,很多事情他都一个人做,每天三更睡五更醒,忙着守铺进货奔走卖货算账……在生意稍有起色的时候,赵瑥请多了两个伙计,但还是忙,忙着跟别的商人打交道,不仅忙,而且难。

  他不会怎么会喝酒,但做生意怎么能不喝酒,酒过三巡,就是宾主尽欢的时刻。赵瑥便强迫自己学会喝酒,喝得想吐也要继续喝,还得忍住想吐的欲望,咽下去,这没什么的,多少的辛苦他都咽下来了,几碗酒而已,这有什么不能忍?

  还有很多很多的艰辛,赵瑥却不想再说了。

  够了。多说何益?

  石以砥焉,化钝为利。【1】过往的艰辛虽然不能一笔勾销,但赵瑥活下来了,也熬过来了,他很庆幸自己走出来了。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2】从他喜欢上谢九尘的那一刻起,便是“今日生”了,当然,赵瑥不敢说这句话。

  他终于抬起头来,隔着早已熄灭的蜡烛,透过茫茫月色,望向谢九尘,却见谢九尘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被银黄色的月光一照,犹如两条波光粼粼的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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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石以砥焉,化钝为利。——刘禹锡《砥石赋》

  【2】: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袁了凡《了凡四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