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打了一个酒嗝,对正在收拾餐桌的谭意说:“前天你那个同学,叫……谢行的,又来找你了。”

谭意抹桌的动作一顿,淡淡地道了声“哦”,继续擦桌。

男人并没有在意谭意的冷漠,兀自问道:“我看他身上穿的都是名牌,他家是不是很有钱?你……”

谭意出声打断他:“你和他没关系,别打他的主意。”

听到谭意的话,男人生气地拍桌子,“胆肥了是不是?让你去洛家不去,没用的废物!房子都没了,以后我们住哪儿?打工能挣几个破钱?要不是带着你这个拖油瓶,老子早就吃香喝辣的了!”

男人越说越气,“告诉你!要么你去洛家再求套房子过来,要么,老子就去找你那个有钱的同学!”

醉酒的男人狠狠威胁面前的少年,嫌光动嘴皮子不够,他熟练地伸手去打谭意。

谭意被推了一下,双手按住桌子才避免向前摔倒。

男人又对他踢了几脚,但谭意好似感觉不到痛一样,低着头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打累了,男人打了个哈欠,放过他,一头倒进沙发里。

很快,沙发上传来男人的呼噜声。

一直安静站在桌前的谭意慢慢转过身,冰冷的目光注视着沙发上酣睡的男人,宛如在看一个死人。

*

谢行跑到谭意家楼下,来不及缓口气,抬头看向谭意家的窗户。

家里没有点灯,从窗户外望过去一片漆黑。

刚刚缓下去的心跳又开始剧烈起来。他快速跑上楼,拍打谭意家的门。

“谭意!开门!我是谢行!”

但没有人来开门。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门里边喊:“我知道你在家!你开门,我有话跟你说!你千万别做傻事啊!如果你不开,我就撞门了!”

正当谢行真打算撞门时,门开了。

幽暗的环境下,谭意静静地站在门口,身后是无底的黑暗。

就在门开的瞬间,谢行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煤气味。他连忙绕过谭意,奔进屋内。屋内的味道更浓!

厨房,厨房在哪儿?谢行迷茫地张望黑漆漆的房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若没记错,应该是左手边的方向!

顾不得身后的谭意,他冲向厨房,结果被厨房门口的一个东西绊了一下,摔倒在地。

他回头,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清了是谭意的父亲。

这个男人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谭意走过来扶他。

谢行猛地转头,抓住谭意的手腕:“他……”

谭意语气平淡:“他没事,只是睡着了。”

仿佛为了印证谭意的话,下一刻男人开始发出呼噜声,声音由轻渐渐变响亮。

谢行松了口气,冲进厨房关掉煤气阀门,然后迅速开窗通风。

做完这一切,紧绷的心终于舒缓下来,身体感到一阵疲惫,他回过身,靠在厨台上,神色复杂地凝视谭意。

谭意没有说话,从谢行进来后,他就只说过一句话。他安静地站在面前,惨白的月光照进来,他的脸苍白得毫无血色,一双灰眸也像浸入了漆黑的泥淖中。

谢行一路上准备了很多话,但突然之间,千言万语都说不出口了。他走过去,拉起谭意,“跟我走。”

谭意没有反抗,任由谢行把他带出家。就像平日里乖巧的他一样。

外面雪依然在下。雪花飘飘洒洒落在街边的红灯笼上,喜庆而祥瑞。

在离路灯亮光几步远的地方,谭意停下来,仰起头道:“我是想杀了他。”

说完,他静静地看着谢行,等待他的反应。

雪花随风飞舞,模糊了视线。谢行的声音透过片片雪花清晰地传来:“我跟你说过,做事不能失去底线……”

雪落在谭意脸上,显得他的肤色格外白,看起来就像一个即将破裂的洋娃娃,在雪地里摇摇欲坠。

他骤然打断谢行的话:“我就是那样的人!谢行!什么乖巧听话,都是假的!是我装的!现在,你该知道我的真面目了……怕吗?你是不是怕我了?”

他眼尾泛红,凄凉的神色中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谢行摇头。

谭意神色一顿。

谢行用手轻轻掸去谭意头发上的雪花,然后揉了揉他的脑袋:“你说的我都知道,说出来是不是会好受些?”

谭意不可置信地喃喃:“什么……”

谢行又说:“再说,我连苏化鑫和洛一寒都不怕,怎么会怕你。”

谭意嘴唇颤抖了一下,他猛地抓紧谢行的衣袖,急切地向他询问:“你不怕我?所以你不会抛下我对不对?”

谢行点点头说:“当然!我们还要一起上学,参加高考。如果你和你爸爸过不下去,我帮你一起解决,你千万别做傻事,也不要辍学。你这么聪明,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一阵风吹来,雪花翻卷,飘到谭意的睫毛上,又悄然滑落,如一滴晶莹的泪珠,融入雪地里。

谭意突然抱住谢行,埋在他肩头哭泣。刚开始只是低低的啜泣,后来他不再压抑自己,泪水很快浸湿了谢行的外套。

他哭得很伤心,仿佛要把这十几年来的痛苦都哭尽。

谢行安静地将谭意抱在怀里,让他尽情宣泄心中的情绪……

雪渐渐停了,夜空澄澈,天地明净,仿佛一场对这个污浊世界的净化仪式,已无声落下帷幕。

眼前骤然迸发亮光,紧接着,一声巨响炸破天际。谢行仰起头,看到绚丽的烟花在空中绽放。一束束烟花接连不断,顷刻之间,璀璨的色彩照亮了黑夜,又落成星雨降下。

谭意从谢行怀中抬起头,湿漉漉的眼底倒映着天上的花火。

谢行恍然记起一件事,微微侧头,垂眸轻笑,对谭意祝福道:“新年快乐。”

岁末的最后一个长夜终将过去,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是新的一年,新的开始。

*

烟花结束后,谢行准备先带谭意回自己家。谭意走路时没有站稳,一个踉跄摔倒在雪地上。

他眉头皱在一起,抽了抽鼻子,说:“疼……”

谢行忙问:“哪里疼?”

谭意指了指他的腿。

谢行:“你的腿怎么了?”

谭意低下头说:“被他踢的。”

谢行:“……”

沉吟片刻,他走到前面,背对谭意蹲下身,侧头对后面的少年说:“上来吧,我背你。”

虽然雪已经停了,但积雪很厚,路不好走。谢行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里,慢慢经过街上一盏盏路灯。

覆雪的红灯笼静静挂在路灯上,红色的流苏随风轻摇。暖黄的灯光洒在他们身上,雪后的夜晚,似乎也不是那么冷。

街上空荡荡的,除了他们两个活人再没有其他人,马路上也不见车辆。谢行估摸了一下下个转弯的地方,继续往前走。

走着走着,他听见谭意在耳边轻声说:“他经常打我。”

谢行默了默,“所以之前你受伤,不是因为摔跤?”

“嗯。”

谭意的一只手攀在他肩头,路灯下,他略一侧头,看到谭意虎口处的刀疤,目光凝了凝。

意识到谢行在看那道伤疤,谭意轻轻笑了笑,将那只手向前伸,“这不是他干的。是我妈。”

谢行脚步一顿。

他记得谭意跟他说过,他妈妈在浴缸里割腕自杀了,这事还给谭意留下了心理阴影。可怎么会……

“那天,她想拉我一起死。”谭意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但我不想死,拼命逃出厕所。反抗的时候,她的刀划偏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好像说的不是他自己,语气中却带着几分凉薄。

谢行心里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谭意。他纵然能理解谭意妈妈不愿意孩子继续受苦的心情,但对于年幼的谭意来说,最亲的人要杀死他,又是何等残忍。

他慢慢往前走,清冷的声音轻柔地响起:“或许,你妈妈不忍心把你一个人丢在世上。她一定是爱你的,只是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

谭意趴在谢行肩头沉默不语,良久才道:“……她对我很好。如果她从未生过我,也不曾嫁给那个男人就好了。”

见谭意情绪低沉,谢行开玩笑地说:“如果她不生你,你就不存在了。”

“我宁愿……”话说到一半,谭意噤了声。

谢行问:“宁愿什么?”

“……我宁愿活下去。”谭意凝视着谢行线条清晰的侧脸,眸中尽是认真之色。

谢行笑着说:“嗯,要好好活下去。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一切都会好起来。”

谭意应声,鼻尖轻轻触碰谢行后脖颈。雪后的空气很清新,他闻着谢行身上的淡淡清香,慢慢闭上眼睛。

谢行走到一半,碰见了谢父谢母。

“爸?妈?你们怎么在这里?”他惊讶地看着一脸焦急的谢父谢母。

看到谢行,谢父谢母松了口气,又生气地质问他为什么突然跑出去。注意到谢行背上已经睡着的谭意,他们都愣住了。

谢行编了一个理由,将谢父谢母暂时糊弄过去。

“对不起,爸妈,是我疏忽,忘记跟你们提前说一声。”他抱歉地说。

“小……”意识到谭意在睡觉,谢母放低声音,训道,“小行,下次不准这样了!爸爸妈妈会担心的!”

谢行诚恳地发誓:“我保证不会了。”

但谢母依然不放心,继续对他唠叨。谢父趁谢母停止唠叨的空当,对谢行说:“累不累?换我来背。”

谢行摇头,“不用,我不累。”

换人说不定会吵醒谭意。况且他确实不累。

回到家,谢父谢母让谢行背谭意去客房睡,但谢行想了想,还是决定让他和自己睡一块儿。

谢行把谭意放到床上后,问谢母拿了药膏回到卧室。

看着床上沉睡的谭意,谢行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在床边坐下,然后轻轻卷起谭意的裤腿。

为避免打扰谭意睡觉,卧室里只开了另一侧床头的灯。虽然光线比较暗,但谭意白皙的腿上,或深或浅的淤青很是明显。

竟然不止一处淤青!

谢行看着谭意小腿上大大小小的伤,忍不住皱起眉。他顺着腿上淤青一路把裤腿往上卷,直到卷不动了,才发觉裤子已经被他卷到大腿上侧。

在往上一点……谢行的手仿佛被烫了一下,慌忙缩回来,而后,他欲盖弥彰地把裤腿往下放了放。

谭意的呼吸依旧绵长均匀,看起来还在熟睡。谢行松了口气,定下心神,小心涂抹药膏。

指腹沾取少量药膏,刚碰上谭意的伤口,谢行就感觉到手下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以为谭意醒了,他抬头看了眼。谭意依旧在安静地睡觉。

可能是本能反应。他想。便更加轻柔地给他上药。

好不容易涂完,他给谭意盖上被子,便去卫生间洗漱。

因为匆忙,加之光线昏暗,谢行并没有注意到谭意两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卫生间传来水流声。安静躺在床上地谭意慢慢睁开眼,他把被子往下拉了拉,感受到凉气钻进身体,才长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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