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 天色亮得早,一大早瀚文书馆的伙计便开门准备营业。

  伙计困得要命,眼都没睁开,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他转身正要进屋, 却发现自己的脚怎么也落不到地上。回头一看, 发现身后站满了东厂的人。

  他吓得不轻, 脸都白了,瑟瑟发抖得说道:“各位官大爷前几日不是来过了, 能交代的我们都交代了,这是又作甚?”

  “哦?”后面的少年郎走出来, 他从怀里掏出两张纸,在伙计的眼前展开,“这么说是我们没事找事了?”

  这两张纸上正是曾晶所作的名动邺城的那篇檄文, 可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字迹, 一个娟秀雅正,一个笔锋嚣张。

  伙计登时明白谢资安为何找上来,再硬的嘴巴在实打实的证据面前也是|硬|不起来了, 他哭嚎道:“大人饶命, 真不是小的想要说谎。”

  谢资安一个眼神,抓着伙计衣领的东厂番子松了手,伙计摔吃痛了, 疼地龇牙咧嘴。

  “那你说, 是谁让你说得谎?你们刘老板吗?”谢资安弯下腰, 轻声问道。

  伙计怕极了谢资安这幅吃人不吐骨头的模样, 忙爬起来磕头:“您有什么就去问我们老板吧, 小人就是个伙计, 老板让说什么便只能说什么。”

  谢资安见过伙计口中的刘老板, 那人体型肥胖,一双小眼时常笑眯眯,无论问什么都是摆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模样,他便是被这胖子的表象给算计了。

  今日不好好讨回来,怎么对得起曾晶的亡魂呢?

  谢资安直起身子,略微抬头看向瀚文书馆的牌匾,轻笑道:“我当然要问,还得好好地问。”

  “你们先进去搜查一番,看看有没有遗落的证据。”他往旁边退了一步,冲随行的番子们说道。

  所谓遗落的证据明摆着是个幌子,这些番子们平日里恃强凌弱惯了,不用谢资安直接点出,便明白了谢资安话里搜查的意思。

  他们鱼贯而入,把书架推翻,将书籍撕毁,好好的一个书馆,不出一分钟便已经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哎呦——我的书馆!”书馆里头钻出一个肥胖的中年人,痛心疾首道,“谢大人,快让他们住手,何故如此毁我书馆啊?!”

  “刘老板,早啊。”谢资安没有立即让番子们停手,这位刘老板如此狡猾,不让他大出血一番,怎么可能轻易张开嘴巴。

  “刘老板快往这边站站,刀剑无眼,免得误伤了您。”谢资安笑道,“那书都成两半了,您捧着它作甚,刘老板家财万贯,还心疼这点书?”

  “哎呀,罪孽啊,全是罪孽啊!”刘千捧着两半书,眼泪往下掉。

  谢资安嘴角的笑意愈发浓,看来他果然没有猜错,刘千爱书如命。

  听底下人说刘千是相州人士,出身商户,自幼十分热爱读书,但考了十年却连个乡试也不曾考中,后来家道中落,家中再没钱给他读书,他才开始继承祖业从商。

  不曾想,他竟然是越做越好,从相州那边做到了邺城,现在这条路上的茶肆、酒馆、粮店都是他的商业版块。

  钱包是慢慢的鼓起来,心里的遗憾也随着时间被逐渐放大。

  他在邺城落稳脚跟以后,索性开了瀚文书馆,一边从事着印书借书之事,一边醉心读书写作。

  以前赚的那些钱他几十辈子加起来也花不完,所以这家书馆挣多挣少他都一点也不在乎。

  但无心插柳柳成荫,他的瀚文书馆越做越大,越做越好,一不小心便做成了邺城最大的一家书馆。

  按理说他做商人比做读书人更有天分,可他却非要证明自己是个文化人。

  人越是得不到什么东西,越是渴望什么。

  谢资安就是吃准了刘千这个心理,才出此下策。

  秦始皇焚书坑儒被骂了几千年,他带人抄了刘千的瀚文书馆少不了被邺城大大小小的人物饭后茶余拿出来骂上个几天。

  “谢大人,求求您让他们住手吧,您要多少钱都可以,千万别这么毁我的宝贝了。”刘千瘫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心酸道。

  “我可不要钱,刘老板。”谢资安将两张纸摆在他的眼前,“你仔细看看,认得上面的字迹吗?若是认得,我便放过你的书馆。”

  地上的胖子低着脑袋,没去看那两张纸,一边抹眼泪,一边悄悄竖起耳朵听谢资安后半句要说什么。

  “若是不认得,我便放场火,让你的宝贝书馆变成灰烬。”谢资安笑笑,“毕竟是替太后和我干爹办事,手段非常了些,我相信大家都能理解的。”

  “哎呦,我的小祖宗啊,你若要烧书馆,还不如要我的命呢。”刘千叫唤着接过两篇字迹不同的檄文,眯着眼扫了下,“我是真不认得这字迹。”

  谢资安蹲下来,黑白分明的眼满是冷意:“是吗?”

  刘千有点怕了,谢资安可不像一般人那样被他忽悠来忽悠去,反而他在谢资安面前,有种被看光了的感觉,他心里的小聪明,谢资安一清二楚。

  刘千咕哝道:“你叫他们停手,我便告诉你。”

  “停手。”谢资安只盯着刘千,头都没回一下。

  番子们停手了。

  刘千:“那篇檄文确确实实是曾晶交给我的,我和曾晶是同乡,因此我对曾晶是有所了解的。我知道他写不出这么好的文章,所以我问他到底是谁写的,他脾气也大,留下一句爱印不印便走了。”

  “我欣赏真正写文者的才华,我想着一定要找到他,然后拜他为师,可没等我去找,另一个人便找上来了。”

  刘千叹了口气:“你一定想不到那个人是谁,当时我也吓了一跳,大名鼎鼎的国子监徐祭酒居然找我,让我销毁这篇文章,当作从未见过。曾经我可是求见他数次他也不肯见我一面。”

  “唉,我知道他们这些读书人看不起我这种商人。”

  “可我真的十分仰慕徐祭酒的才华,过去的事我都可以既往不咎的。那日他只要见我时与我好好说话,我不管怎样都会答应的,我敬仰他,同样我也明白那篇檄文的其中厉害。”

  “但他偏偏拿一袋银子来羞辱我。”刘千说到此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老子什么钱没见过,老子挣得钱足矣买下一座城池。”

  “我气急了,于是就让伙计把这篇檄文拿给各个书馆翻印。”

  谢资安就道这篇檄文怎么能这么快传遍邺城,原来其中还有刘千的火上浇油。

  他道:“其他书馆就这么听你话了?”

  “哪个书馆敢不听我的话?他们现在吃得饭都是我赏给他们的。”刘千肥腻的脸上充满了不屑和鄙夷。

  谢资安问道:“既然你恨徐言,那为什么我上次问你,你却避而不谈他?”

  “我还不是欣赏徐言肚子里的那点墨水,舍不得他死嘛。”刘千自嘲道,“他倔强得很,估计打死也不会说出檄文的真正主人。”

  “你们一着急,肯定又打又骂,他一把老骨头,哪能经得起你们的折腾,动一动都得折那儿了,就这么死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他不是檄文的主人?”谢资安试探性的问道。

  刘千的反应很激烈,他立即否定道:“徐言绝不是那篇檄文的主人,他是才华横溢,可是要知道,他只专心教学读书,从来不参与朝政。无论天下是谁的,他也只专心读他的书,传授他的学问。”

  谢资安拿回刘千手上的两篇稿子,塞回袖中,站了起来,低头俯视道:“但愿你这次没有说谎。”

  “否则你再有钱,也得充公。”

  谢资安这话说得一点不假,未来的世界资本主义或许可以主导一个国家的发展,但现在,士农工商,商人就是那最上不了台面的一类人。

  “小人斗胆。”刘千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两眼冒起精光,“谢大人手中的那份写满小篆的看得像是原稿,不知道谢大人是从哪里来的?”

  谢资安若有所思:“我也不知道。”

  刘千嘴巴一扁:“您不愿意告便说不愿意告,它总不能是自己飞到大人的手上的吧?”

  谢资安至今想起这件事也觉得匪夷所思。

  刘千还真说对了,他杀了曾晶之后,找不到别的线索,本来是正盘算着向江海河交差了事。

  那时候正巧有一个卖糖葫芦的老人托门口的番子送进来了两张看起来都很像原稿的手稿。

  据老人所答,这是位公子给了银子拜托给老人交给他的,等他按照老人的给的提示找那位公子时,连个人影都找不到。

  他回屋对比了曾晶平日手稿的字体,一张纸都快容不下这不拘小节的字了。

  两份手稿,只有一份吻合曾晶的字,另一份字体端正清雅,像是女子所写的娟秀小字。

  谢资安当即凭借迥然不同的字体断定了檄文主人,并非曾晶,而是另有其人。

  其实他完全可以把这个案子稀里糊涂的结了,但怕就怕在,这是太后、江海河一起设得局,那两份手稿也是他们送上门的。

  因此,檄文之事,他万不敢揣着明白装糊涂,宁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过一个。

  “大人,接下来我们去哪?”一个番子弓着腰上前问道。

  谢资安:“国子监。”

  一众番子都犯了难色,什么人都好得罪,偏是那帮穷学生不好得罪,动不动就能拿那笔杆子戳死你,即便如此,也不能把这些人全关进大狱里。

  他们面面相觑,没人敢回谢资安的话。

  “怕了?”谢资安道,“天塌下来也由我顶着,再不济,上面还有我干爹,太后。”

  别看这些人一口一个大人叫得比蜜枣还甜,他们怕得还是江海河。

  他现在其实连一个正式的职位也没有,说破天,便也只有江海河给他的那块东厂档头的临时腰牌。这件事办好了,他便能取代宋明,成为谢档头,办不好的话 ,那就不好说了,或许连只耗子也不如。

  闻言,一众番子心才沉进肚子里,踏踏实实得跟着谢资安去国子监。

  没走两步,他们便迎上刚打李府出来的李小将军,路这么宽,这人就不偏不倚的就挡在他们的面前。

  他坐在马上,一双眼粘在谢资安的身上。

  谢资安作揖。

  马上人嗤笑:“现在该怎么称呼啊?”

  谢资安算是看明白了,这人就是来找茬的。他目视前方,口气淡淡:“烂人一个,小将军随便称呼。”

  “怎么就是烂人了?都认了江公公当干爹了。”李寒池下马,故意站到谢资安面前,“瀚文书馆也砸得起了,该是不同凡响了吧,扶青?”

  他将最后面那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谢资安终于那正眼瞧了李寒池一眼:“小将军打听得这么清楚,是有什么事吗?”

  李寒池此番前来,原想着好言好语和谢资安说话,可一见了谢资安,就忍不住在嘴上耍起枪棒了。

  诚如高骏所言,谢资安是狐狸精变得,而他就是专收狐狸精的道士,偏偏看不得狐狸成精,为祸人间。

  “别把咱们的情分说得这么浅薄了。”李寒池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谢资安的肩,“我还歹救过你的命,不是吗?”

  谢资安睨了眼那都快挨着脖子的手,脚底往旁边挪了下,没让李寒池如意。

  “你高迁了是好事,作为故人,我来贺喜天经地义。你何故摆出一副恨不得离我远远的模样?多寒人心呐。”李寒池收回手,目光却还在谢资安细长白皙的脖子上流连忘返。

  “一堆人看着呢,小将军可别把我们说得这么不清不楚。”

  谢资安往后退了一步,他打不准李寒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一定没什么好药。

  “小将军若是不讲正经事,就莫怪扶青无礼告辞了,毕竟我身上还有正经事呢。”

  李寒池收回不大正经的目光,觑了眼后面假意东张西望的东厂番子们,说道:“借一步说话?”

  “不借。”谢资安笑了下,“这么多人看着,起码还能证明我的清白,去了旁处那可不一定了。”

  李寒池知道谢资安在怕什么,他索性笑笑:“好,这里说就这里说。”

  “曾晶已死,我要这桩案子就此了结。”

  谢资安就道李寒池不能平白无故来找他调这么两句情,道:“你要?你要的可不算,太后和我干爹说了才算。”

  李寒池忽然不容分说得搂住谢资安的腰,贴近低声道:“资安啊,好好活着的活法可不只一个,你非要这么赶尽杀绝吗?”

  谢资安被迫靠在他的胸膛上,里面传来了铿锵有力的心跳声,人正常的心跳频率在每分钟60到100次,而李寒池现在的心跳频率一定超出了正常的范围。

  李寒池在紧张,在紧张他的答案吗?

  谢资安抬起头,对上那黑黝黝的眼睛,轻笑道:“我的路窄,就这么一条活法,别人不死,死得就是我。”

  他挣开李寒池环腰的手:“还记得陆抚司说得吗?我谢资安既没有三朝元老的祖父,也没有清白的家世。我得时时刻刻记得,我是罪臣之子,小将军要我怎么做才能像你一样求仁便得仁?”

  “我怕是这辈子也做不到。”谢资安轻松一笑,“所以没事少挨我,邺城风言风语,我活着不容易,万一哪天有什么不好的话传进太后的耳朵里,我就小命不保了。”

  “假若小将军那时候还记得你与我的情分,那便朝天地烧两柱香祭奠祭奠我,今日我谢资安提前谢过了。”

  谢资安还真想过,他若要死了,肯定不会有坟,最多是草席一卷,扔到野地里喂狼。

  像庄子一样,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以星辰为珠玑,乐得逍遥与自由,看起来倒也挺不错。

  “谢、资、安。”李寒池握紧拳头,他活这么大头一次见有人大白天的咒自己死,冷着脸骂道,“你他娘少做梦了,你要是死了,老子撅你坟都客气了。”

  “小将军心狠手辣,掘我坟之事确实做得出,不过我有没有坟这事还得另说。”谢资安不以为然道。

  他转念一想,想到了别的,笑笑继续说道:“看来小将军是知道檄文的主人是谁,我猜你也不会大发善心的告诉我,那这样吧,看看到底是我先找到他,还是你先想到办法救下他。”

  他没等李寒池回答,便自顾自的往前走了,后面的番子们急忙跟了上去。

  李寒池拽着牵马的绳,踌躇了片刻,最终没有跟上去。他跳上马,望着那愈来愈远的人影,直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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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酒,有,有,有一个叫谢,谢,谢安的人领了一帮东厂番子来求见您。”小书童没见过那么大的仗势,一下子忘记了到底是谢资安还是谢安。

  徐祭酒刚下了早课回来,手里拄着根拐杖,光是一个谢字,他就猜到来者是谁了。

  谢家那位余孽,认贼作父后,风光可是无限好。

  “哪里来的他让他滚回哪里去。”徐言骂道,“瞧瞧你,没出息得样儿。”

  “可是,可是........”还没等小书童可是出来后面的话,一道清脆的声音便响起。

  “谢资安见过徐祭酒。”

  徐言扭头,只见一个十分秀气的锦衣少年在向他作揖。

  “长得倒是人模狗样。”这是徐言对谢资安的第一印象,他直来直去惯了,不屑于去打马虎眼,“行事和你主子一样龌龊,让你进来了吗就擅自进来?知不知道‘礼’字怎么写?”

  这位脾气暴躁的徐祭酒相比较骂其他人骂谢资安已经骂得很客气了。

  “不管让不让进我都得进。”谢资安道,“东厂要办事,谁拦着也没用。”

  “其他人我没让进来,这里是讲学圣体,得尊敬,您又是才名在外的学士,更得尊敬。但我尊敬完了,也希望您能尊敬下我们这些办事情的人。”

  书童缩在一旁,不敢看徐言,徐言眼睛一瞪,便是要开始发怒了。

  这次徐言反倒没有破口大骂,伸手捋了捋白须:“我一把老骨头黄土入半截,生死早就看淡了。”

  徐言这是在变相的给谢资安答案,他知道刘千已经把他卖了,他以为只要他咬紧嘴巴,谢资安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想要保全的人。

  谢资安从袖中掏出了那两份手稿:“祭酒不说,难道我就没有办法找到他吗?”

  “这里有份手稿,是檄文真正的主人写下的。字迹很有特色啊,小篆。”谢资安道,“现在写小篆的人不多啊,大多都是写隶书和楷书。”

  关于字体方面,谢资安在拿到两篇不一样的字体时,除了看曾晶的字体,还看了好多其他人的字体。

  如此,才发现了这个小小的时代细节。

  究其根源,这离不开谢资安做事一向秉持着见微而知著的理念。

  一件事的成功与否虽说与个人能力直接挂钩,但也与人从事方法有所关联。

  他以前不仅这样要求自己,还这样要求员工。

  出发点是好的,他希望大家都能够提升自己,但员工们可不这样认为,他们常常认为这些要求是折磨,因此还称他为devil(魔鬼)。

  魔鬼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是惹人憎恨的。

  例如,现在。

  徐祭酒恨极了谢资安,跟条疯狗一样,咬住他的学生不松口。

  他死死地盯着谢资安手中的那两张薄纸。

  他多想把它们抢过来撕毁,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谢资安小心翼翼地收起了它们。

  “我想檄文的主人不仅和祭酒认识,也和曾庶常认识,这么一算,我只要把你们共同认识的人的字拿来对比下,总能找到的。”谢资安笑了笑,“还得再加一条,在朝为官。”

  “官职应该不大,和曾庶常差不多,要不他也不该这么糊涂,写下檄文去讨伐当朝太后。”

  “这种心气一般只会在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愣头青身上有,像祭酒这个年纪的,早已活得豁达通透了,连生死都能置之事外,令人着实佩服。”

  谢资安又作了个揖。

  徐言若不是亲眼所见,断然是不敢相信这种话是从一个少年的口中吐出,此子不简单啊。

  谢资安所说所行不过是想探探徐言口风,徐言也清楚这一点,他不敢露出半点震惊之情,只用拐杖狠狠地敲地,怒道:“竖子焉敢口出狂言?”

  “国子监不是你这种阉人走狗大放厥词的地方。”他扭头看了眼书童,还有谈话间围观上来的司业、主薄等人,“你们还愣着干嘛,让他继续在这里胡说八道吗?”

  整个国子监就没人不怕徐言的,众人急忙驱赶谢资安。

  谢资安反而没恼,微笑着恭敬作揖道:“扶青谢祭酒如实相告。”

  不等众人上前驱赶,便兀自离去。

  刚拾起扫把准备赶人的书童愣住原地,他看向与他一同愣在原地的徐祭酒,他缓缓吞吞问道:“祭,祭酒那个人何出此言?”

  徐祭酒今年八十又三,令人津津乐道的是,他虽持着拐杖,走路握笔却稳如泰山,从不像其他老人一般颤颤巍巍,好多人都怀疑,徐祭酒持拐杖不是为了行路,而是用来打人。

  但今天徐言的手确确实实的颤了,连那根红木拐杖也颤了。

  “谢二狡猾,其心可诛。”这是徐言对谢资安发自内心的评价。

  此刻的徐言再也没了以前骂人打人的精神头,他终于有了一个迟暮老人该有的样子,沧桑以及面对死亡的不安,只不过面对得不是他的死亡,而是他最钟爱的学生的死亡。

  这份痛苦对于一个膝下无子的老人来说,如何也是承受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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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寒池刚抬脚迈进管泽仁的家门,一个陶瓷罐子就朝他的面门砸来。

  李寒池急忙侧过身子,陶瓷罐子嗖一声从眼前飞出去飞到了庭院的地上,碎了个稀巴烂。

  “呦,这是不过了,都抄上家伙了。”李寒池打眼一瞧,屋子里的瓶瓶罐罐无一幸免,这无疑给本就不怎么富庶的家庭撒了一层盐巴。

  管夫人正举着把椅子要砸,管泽仁生着闷气,躲在一旁不说话,留下个半大点的孩子哭得都快咽了气。

  “二公子怎么来了?”管夫人急忙放下椅子,用袖子擦了下,让李寒池坐。

  “我再不来,你们这个屋子都得让你拆了”李寒池没坐,变戏法似的从手心里变出一块糖,塞给了还在哽咽的孩子,“不用怕,拿着。你去院子里玩会,我和你父母说点话,说完喊你进来。“

  小男孩看了看母亲的脸,母亲不情愿的点完头后,他才敢收下糖,颠颠的跑到院子里去玩。

  “劳烦二公子了,这件事是我管某一人所谓,不愿再牵连任何人。”

  沉默了半响的管泽仁终于从墙角处站起来,他模样看着不老,三十来岁的样子,可两鬓却生了白发。

  “你一人承担?你若是真想承担,何必让曾晶替你死?”管夫人气急了,口不择言了起来。

  管夫人说出了李寒池的话,他附和道:“管夫人所言极是。”

  “你若是。”李寒池顿了下,眸色倏忽晦暗不清,“你若是抢在谢资安杀曾晶说这番话,我敬你是个丈夫。曾晶既然替你死了,你也别在这里等着谢资安来要你脑袋。”

  一提到曾晶二字,管泽仁眼眶又红了。

  “这事是我的错。”

  管泽仁话锋一转,指着管夫人气愤道,“可当时若不是她与老师一起以孩子性命要挟我,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弃曾晶不顾,这篇文章是我所作,我怎么就不敢承认了?!字里行间是诛了谁得心?这江山到底是该姓萧还是该姓朱?”

  他痛苦不已,指着管夫人的手收回来,狠狠锤在自己的胸口上:“试问,哪朝哪代女子阉人把持朝政,会有好?”

  管夫人虽强势,但到底是个妇人,她看见丈夫如此苦痛,心瞬间软了下来,她轻声唤管泽仁的字:“雁行。”

  “好——”李寒池鼓起掌来,“今天你管泽仁这番话说得让我醍醐灌顶啊,我岂有不给你拍手叫好的道理?”

  管夫人和管泽仁都看向李寒池,不解他所言何意。

  “众人皆醉你独醒,众人皆浊你独清,你比你老师的本事还大,怎么就没人赏识你呢?让你做个翰林编修实在大材小用了!”

  李寒池坐到椅子上,单脚一抬,踩在几案上:“不要做编修了,入内阁,做阁老,翻了太后的天,翻了阉人的天,朱家的江山就靠你来守了,旁人都是废物,是不是?”

  再傻的人也听出话不对味,管泽仁低下脑袋不说话。

  管夫人替丈夫解释道:“二公子误会了,雁行他不是这个意思,他那天就是喝了点酒......”

  没等管夫人说完,李寒池便打断了她的话:“左右不过一个意思,他是大英雄,靠着一根笔杆子和肚子里的那点墨水守护大晋。大英雄太忙,他的家人只能靠我们这些虾兵蟹将来守护。”

  “是吧?管夫人。”

  管夫人没敢应声。

  “管夫人带着孩子跪下来给我这种虾兵蟹将求情救你时,你这个大英雄在哪?”

  李寒池变了脸,一脚踹翻了那短腿几案,站起来道:“自己几斤几两掂量清楚了没?瞎装他妈什么大尾巴狼?写文章就能写死人,你当你老师是傻吗?他那么会写,天天写夜夜写,把那些该死的人全他妈写死!”

  管夫人瑟瑟发抖,她捂着嘴巴不敢哭出声,偷偷用手去拽管泽仁的衣袖。

  “现在老子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拿着老子的钱带着夫人孩子立马滚出邺城,永远甭回来。”李寒池眼睛闪过寒意,“要么等谢资安那头狼崽子来要你命。”

  “狼崽子?”门口走进来一个人,他背着夕阳的光,整个人似乎镀了一层金,头发丝都是金灿灿的,“前脚还与我叙旧,后脚就骂起人来了。”

  谢资安薄唇翘起,把那句话送还给他:“真让人心寒呐。”

  李寒池这会儿确实没心情与谢资安调情,可话头都递上来了,他不接岂不是认了怂?

  “你若心寒,我给你暖暖。”李寒池贴上来,手已经不老实的往谢资安的胸口去摸,“小将军我最会暖人了。”

  还没摸到,他的手就被人握住,纤细的手指冷不丁冰了他下。

  那人嗓音同他手一般冷冰冰的:“用不着。”

  李寒池手掌大,反手便将谢资安的手攥入手心里,下意识低头问道:“六伏天,手怎么这么凉?”

  谢资安的手瘦细小巧,稍微用了下力,便从李寒池的手掌中滑出来。

  他似乎是避嫌一般,从李寒池身边绕过,看见目瞪口呆的管氏夫妇,也懒得解释了。

  李寒池这人就跟有病似的,按理说他喜欢的人是赵成霄,他应该守护在赵成霄身边才对,现在却没事老粘着个早该死的炮灰男配又是调情又是动手动脚的。

  “小将军好会算计,我当你是怎么个救人法,原来是让他们卷铺盖滚蛋。”

  谢资安停到了管泽仁的面前:“这招金蝉脱壳其实用得也挺不错,就是晚了那么点。”

  曾晶和徐言共同认识的人有点少啊,但两个不在一个位面上的人能有共同认识的人已然不容易了。

  他甚至都不用对比字迹,就能确定了管泽仁。

  “晚于不晚,还不全是在您谢大人的一念之间吗?”李寒池走上前,软声道,“不看僧面,看佛面,管泽仁还有妻儿。”

  谢资安笑了,李寒池低三下四求人的模样还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啊。

  就像一只小哈巴狗,可怜巴巴等着他来喂。

  可惜啊,他自己就是块案板上的肉,他活与不活还得看别人的脸色,拿什么喂它?总不能把自己喂了狗吧。

  “小孩子啊。”谢资安想起了方才坐在门口小心翼翼剥糖纸的小男孩,生得怪可爱的,但也怪可怜的,“他死了。”

  李寒池一愣,没反应过来谢资安什么意思:“你,你说什么?”

  管夫人没有反应,不等眼泪落下,她已经几乎是本能的冲了出去:“儿,我的儿,我的儿,我的儿.......”

  管夫人走到门口撞到一个人,那人尖声道:“哪里来的泼妇?给咱家抓起来!”

  李寒池一眼便认出来门口的人是谁,江海河的干儿子,德贵!

  人不是谢资安杀得,一定是德贵杀得。

  与其说是这个想法下意识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不如说他心里是这么希望的。

  一个番子上前按住管夫人,谁知这妇人爆发的力气居然挣脱开了他,只得另走上来一个番子,两个大男人将将才按住一个柔弱的妇人。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见我的儿——”管夫人声嘶力竭道。

  一旁的管泽仁呆愣了许久,这半天才反应过来儿子的死,他颤颤巍巍的抬脚就要朝门口走,一把短剑却压在脖子上。

  谢资安声音很冷:“站着别动,”

  德贵或许是被妇人叫烦了,骂道:“快把那死孩子丢给她,叫得聒噪死了。真不知道着什么急,反正一会也得去陪他。”

  后面的番子抱了小孩的尸体丢在管夫人的面前,小孩的手一松,一颗被剥了一半糖纸的糖块从那小小的手心中滚出来,滚到李寒池的脚前。

  “花生,花生,我的儿......”两个番子松了手,管夫人抱起小男孩,柔声唤他的乳名,“花生,别怕,娘在呢。”

  花生的眼睛闭着,一张小脸惨白。

  管夫人眼泪哗哗而下,都说贱名好养活,怎么她的儿就不好养活呢?她伸手去捂花生胸口的血窟窿,可那血怎么捂也捂不住,不停地往外滋滋冒血。

  “扶青啊,你说你能解决了里面的事,我这才叫你先进去,你怎么进去了都没声了,我还当你是怕了,跑了呢。”德贵笑笑,“头一次杀人得滋味不好受吧?以后习惯了就好了。”

  德贵说错了,谢资安不是第一次杀人,可在场知情的人,还没缓过劲来。

  德贵似乎才看见这位知情人士:“哎哟,李小将军也在呢,怪不得扶青绊住了脚。”

  没等李寒池质问谢资安,管泽仁就不顾脖子上的刀,伸手去抓谢资安的脖子,怒骂道:“畜生!为我儿偿命——”

  “滋!”管泽仁的手还没挨着谢资安的脖子,他的脖子先开了口子,一道红线紧缠,那血喷溅了谢资安一脸。

  谢资安闭了下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血珠子。

  “花、生。”管泽仁念着儿子的名,还想向前去抓谢资安的脖子,却被德贵走上来一脚踹倒了。

  他倒在地面上,万分痛苦的喘息着,一双眼最后睨向夫人还有儿子在的地方,他死也没有闭上眼睛。

  管夫人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丈夫与儿子相离她而去,“啊!”,她终于爆发出绝望的尖叫声,痛苦如漫天黄沙已经将她全部掩埋了。

  管夫人什么也顾不得了,她双手沾满儿子的血,不要命的冲向谢资安。

  李寒池想去抓谢资安的肩膀,可伸出的手却停在了半空中,他的眼睛看到谢资安已经把短剑插在了管夫人的身上。

  什么都来不及了。

  “谢。”

  李寒池想叫谢资安的名字,却不知为何喉咙像是卡了块石头,第一次只叫出来一个字,他又叫了一次,才叫全。

  “谢资安。”

  那声音不大,听着十分干涩,只有他自己听见了。

  很快屋子里响起一道细长尖锐的声音,完全把李寒池丁点的声响盖住了。

  “做得好呀,扶青,这一次你可是立了大功。”德贵笑眯眯的拍了拍谢资安的肩膀,仿佛没有看到这一屋子的尸体,“干爹回去肯定把档头的差事交给你,提前道一声喜,恭喜谢档头高升呢。”

  谢资安把短剑插回腰间,面无表情:“德公公抬爱了。”

  “我怎么老把小将军忘了,我看你们之间应该是还有什么事没处理完,这样吧,我们先出去,等你们聊完,我再着人来处理这些腌臜。”

  德贵多识时务啊,眼瞅着李寒池要杀人放火了,把谢资安留了下来。

  李寒池没等德贵他们脚踏出去,便掐住谢资安的脖子,他几乎是提着谢资安的脖子向前走了十来步,把谢资安抵在墙上,怒道:“谢资安,你真是好歹毒的心。你活得不容易?!他们活得就容易吗?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你如何下得去手啊!谢资安!”

  他快疯了,他真的快疯了!

  他以为谢资安只不过是想活着,只不过是别无选择,可谢资安却当着他的面杀了个一点错也没有的妇人,这叫他如何接受?

  尤其是谢资安连小孩子也能痛下杀手,这更是他没法忍受的。

  谢资安的整张脸都紫了,他喘不上气来,李寒池的手纹丝不动,这是在要他命!

  李寒池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稍微松了下手叫谢资安能喘上口气。

  谢资安刚要有所动作,李寒池却抽掉他腰间的短剑,李寒池打量了眼沾有血迹的白刃。

  “江海河赏你的?”

  谢资安绷着唇,不说话。

  “是把好剑,给你杀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孩子刚刚好,不是吗?”

  李寒池那一刻真想用这把剑抹了谢资安的脖子,可低头看到谢资安还在颤抖的右手,那心是无论如何也狠不来。

  短剑在他手指间转了转,下一瞬便径直插进了谢资安的肩膀,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谢资安疼的不敢动弹,李寒池是把刀子穿过他的肩膀插在了墙上!

  “我该早点把你宰了的。”李寒池贴在谢资安的耳朵旁,暧昧又凶狠,“现在动手多少不方便了,是吧?谢档头。往后我们出门最好先打听打听对方,别他妈碰到一块,要不,还得有个人流血。”

  李寒池疯了,确实疯了。

  夏日的外衣又轻又薄,他居然直接撕开谢资安衣服,低头去舔谢资安伤口的血。

  仿佛那血是带着剧毒,只舔了那么一口,便全部呸了出来。

  “扶青。”李寒池最后说道,“祝我们再也不相见。”

  他捡起地上踩碎的糖块,最后看了眼死去的花生,便离去了。

  离去时那脚步声又沉又闷,似乎走得每一步都是在往谢资安的心脏上踩。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