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里太后正卧在美人榻上小憩, 贴身伺候她的嬷嬷妙心平日里都是在外面守着,不管是人还是只鸟,但凡这时候从慈宁宫路过,都会遭到她毫不留情的驱赶。

  太后觉浅, 睡觉时, 玉面狸都得抱出去

  日子久了, 午时不得从慈宁宫前过,便也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今日倒也新鲜, 居然有宫女跑到慈宁宫找她,还让她帮忙传东西给太后。

  妙心正欲发作, 宫女急忙解释了事情原委,听完后,妙心还真有些拿不定。这事情说大不大, 说小也不小。

  她踌躇的功夫, 萧玉麒来了。

  “小姐。”妙心行礼道。

  萧玉麒名义上被太后收为义女,但却始终没有过一个公主的封号,大家只得以小姐称呼她。

  说来也奇, 不是太后不给封号, 而是萧玉麒自己不要。

  萧玉麒刚出生就被抱进宫里了,她被太后认作义女,但这并不算是什么光鲜之事。

  光是长公主未婚产子这一点, 便足矣让皇室颜面扫地。

  太后原想着等萧玉麒长大点, 等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淡一淡, 再给萧玉麒封号, 但这一拖, 便拖到了萧玉麒明事理。

  也就是大前年儿, 萧玉麒竟以胆谋闻识尚浅、德行不配的理由拒绝了太后。

  更令人称奇的是, 太后欣然同意了。

  看来只有他们这些下人们替萧玉麒惋惜,有了封号,好歹等太后百年了,萧玉麒能多一道保障。

  毕竟江山还姓朱,萧玉麒再受宠,没个正儿八经的封号也什么都不是。

  萧玉麒年幼不懂事,太后该明白啊,可怎地也糊涂了起来?

  她们这祖孙俩的心思没一个能让人琢磨透的。

  “我适才看见公主府的人了,琢磨着公主府是有什么打紧的事禀告太后。”萧玉麒瞥了眼宫女怀里的长卷轴,“因此也就跟过来看看。”

  萧玉麒年纪虽小,但现在俨然已是个美人了。

  都说隔代像,她五官确实不似她母亲般柔和,反倒像她阿奶般锋利,尤其是不笑的时候,眼皮半遮着,简直与萧姝不屑一顾的神态一模一样。

  别看萧玉麒时常在萧姝面前笑得明媚动人,但她根本就不爱笑,下人们见到萧玉麒就像见到一位小太后,怕得不行。

  尤其最爱仗势欺人的妙心。

  妙心忙低头回道:“是,小姐料事如神。”

  “听说是国子监的徐祭酒亡故了,先前谢资安为调查檄文一事带着番子们曾去过国子监,谢资安也不知道有什么本事,把脾气顶大的徐老气得不清。学生们这会儿闹起来,让东厂和谢资安偿命呢。”

  “这不,这群学生联名写了封万字书,托晏大人交给皇上呢。”

  妙心小心翼翼地抬眼偷偷观察萧玉麒的脸色,见没什么不对劲,接着说道:“幸亏长公主给拦下来了,里面的内容不止有关东厂、谢资安,估计还有太后呢。”

  “老奴正不知该不该去请示太后,您也知道,太后她老人家觉浅,难得这会儿才眯着了。”

  萧玉麒唇角往下弯了弯,道:“知道了,把卷轴给我,我和母后说。”

  “老奴多谢小姐体谅。”妙心没敢看萧玉麒的脸,大抵更冷了,有时候这位小主子可比大主子还要吓人。

  宫女把卷轴递给了萧玉麒,萧玉麒一只手拿着卷轴,一只手提起裙摆,转身跨过屋子门槛。

  铜炉里的檀香静静地燃烧着。

  太后闭着眼枕在耳枕上,上一秒看着好像还在沉睡,下一秒便开口说话了。

  门口那么大的动静,她早醒了。

  她缓缓睁开眼,伸出一只手示意萧玉麒过来:“哀家都听见了,此事玉麒你怎么看?”

  美人榻前的地面铺着两张厚实的羊毛毯子。

  萧玉麒半跪到毯子上,放下卷轴,握住太后温暖的手,说道:“徐祭酒乃一代名师,笔下名篇无数,得意门生也无数,百姓爱之戴之情理之中。”

  “他的死虽不是谢资安有意为之,但也是谢资安间接造成,谢资安不赔命,不好平民愤。”

  话是这么说,但萧玉麒还是有些地方觉得没想明白,便道:“可是母后,管泽仁那篇檄文,辱骂您之言恶毒至极,管泽仁无论如何也该死。”

  “徐祭酒悲痛身亡,如何怨得旁人?况且玉麒也打听过了,谢资安进国子监,不曾带一兵一卒,对徐祭酒也始终礼数有加,让谢资安赔命,岂不是冤枉?”

  太后笑了,伸出另一只手替萧玉麒拢拢散落的碎发,道:“只杀管泽仁,徐言气不死的。”

  萧玉麒狐疑地看向太后。

  “徐言此生虽教人无数,可他看得上的唯有管泽仁一个。甚至不惜把自己疼惜了半辈子的侄女许配给管泽仁。”

  萧玉麒露出震惊,她握着太后的手倏然一松,喃喃道:“原是如此。”

  “可惜啊谢资安把事情做得太绝,杀了徐言的侄女还杀了徐言的侄外孙。”太后有些出神,“谢资安是有罪,但也怪徐言太天真了,他以为只要远离朝政,不做帝师,就能逃过这些。”

  太后仿佛又看见了徐言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一想到他卧榻吐血,悲痛不能自已的场景,她就想笑,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轻蔑之笑已然跃到脸上。

  “荒唐可笑啊,既然身在邺城,那便是身在乱局之中。他想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痴人说梦。”

  太后声音落下,萧玉麒硬是没敢立刻搭话。

  等太后面色好点,萧玉麒才又问道:“管泽仁行事鲁莽,只会闭上谈兵,玉麒不懂,连皇子都不愿教的徐祭酒到底看中他哪里了?”

  “或许就是看中管泽仁那幅鲁莽吧。”太后讥讽道,“徐言躲在国子监窝囊了一生,如何能不羡慕管泽仁?”

  她嘲讽过后,心头怨恨稍减,静默了两秒,道:“哀家总觉得的这池子里水愈发浑浊了,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着。”

  萧玉麒没说话,她心系着谢资安,就这么死了,不大划算啊。

  太后似乎看出萧玉麒的心事,微笑着安抚道:“母后答应过你的事怎会轻易忘记呢?不过既然是磨刀,它要是块石疙瘩那确实没必要白费功夫了。”

  “但哀家瞧着谢资安可不像呢。”

  萧玉麒的一双杏眼顿时明亮了起来,她早已迫不及待地想亲眼看看那把只属于她的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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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邺城,东安门之北,素日连狗都会绕着走的地方,此刻正人声鼎沸,热闹得很。

  “贼人偿命——”

  “阉党乱国,不除何以为国?!”

  “交出谢狗!为徐祭酒抵命!”

  ......

  国子监的学生们平日虽然害怕徐言,但没一个是不敬佩徐言的,他们得知徐言亡故之事后,悉数从国子监涌出来,把东厂围了个水泄不通。

  守在门口的是清一色的番子们。

  东厂的太监是远远少于番子的,不过这些数量极少的太监却是个顶个的好手。

  他们全是马堂出身,不仅识文断字,还会武功,位置可不知比做苦力的番子们要高出多少。

  马堂是前朝遗留下来的产物,专门教年幼的太监认字学武功的地方。

  若是有太监能从马堂走出来,那可就相当于野鸡变凤凰,各个地方争着抢着要。

  但能从马堂里活着出来的太监少之又少,一百个里面,能活十个就相当不错了。

  太|祖建国后,本来是把马堂给取消了,可他前脚一死,后脚他的儿子就把马堂返修扩建,重新支棱了起来。

  马堂重建之事,当今太后功不可没。

  江海河正是当年重建马堂后送进去的第一批人,他当年的年纪其实已经不小了,不过第一年审查不严,自愿去的人也少,他才阴差阳错进去了。

  结果年纪最大的他,是那批人里面唯一一个活下来的。

  同期共有三十四人,剩余三十三人,全死了。

  正是因为进马堂脱胎换骨一遭,哪怕东厂门口乱成一锅粥,江海河还能稳如泰山。

  他脸上没什么哀愁,反带着丝笑意:“扶青啊,依你看,干爹怎么做才好啊,他们让咱家把你交出去,咱家怎么舍得啊,再说你也没做错什么。”

  谢资安本来与其他人一起站在大堂两侧,闻声后他迅速站了出来,低头跪下道:“扶青擅自杀了管夫人和她的孩子,便是罪该万死,干爹把扶青交出去,扶青绝无怨言。”

  谢资安拿不准江海河的意思,只得先诚诚恳恳的把罪揽下。

  江海河叹气道:"你这孩子怎么什么罪都往自己身上揽。"

  他一边睨向给自己锤肩的德贵,一边幽幽道:“当真是你自己要杀得,还是有人借你的手杀了人,让你顶包呢?”

  德贵锤肩的手停了下来,他脸霎时白了,眼睛没敢看江海河一下,死死盯着桌子角,大气也不敢喘。

  “当真。”

  谢资安说话总是轻轻的,和他这个人一样轻飘飘,但却也没人觉得他说话声不够大,不够有力。

  江海河笑了下:“德贵怎么不锤了,是烦了?”

  “干爹说笑了,儿子怎敢厌烦,这不是太忧心Hela扶青了吗?还歹我也是个做哥哥的。”德贵一边赶紧继续锤一边堆笑说道。

  “那好,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帮帮你弟弟,把那群学生给轰回去,这群学生金贵着呢可不能磕到碰到。”江海河道,“要不皇上太后该找咱家算账了。”

  江海河自己不想主意,反倒一直叫别人出主意。

  在江海河身边待久的德贵立马嗅出了危险的气息,江海河压根不是真让他们想主意,而是想发火了。

  他背着江海河逼着谢资安亲手杀了管泽仁一家,本来是想让谢资安手里沾些血,给谢资安个教训,让谢资安明白尊卑有序。

  可万万他没料到徐言会和管夫人还夹着那么一层叔侄关系在里头,更没料到徐言这把老骨头这般不禁用,居然活活气死了!

  如此七算八算国子监的篓子算是他捅下的。

  德贵跪下来,痛哭道:“儿子愚笨,实在想不出来什么好的办法,求干爹赎罪。”

  江海河站起来,只觉匍匐在膝下的这条狗十分碍眼多事,一脚踹过去,冷笑道:“没用的废物!”

  德贵摔倒在地,眼含泪水,模样十分凄惨。

  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作为练武之人,江海河压根没狠心用多少内劲,只是把德贵踹倒了而已。

  谢资安同样清楚,江海河现在再怎么生德贵的气,也不会拿德贵出去抵命。

  就好比一个人养了只宠物养了好多年,某天突然遇见只更喜欢的宠物,他就算喜欢新宠物,但不代表他能立马抛弃旧宠物。

  对于江海河这种冷漠恶毒的人,其实不存在喜欢,也不存在日久生情,他只是习惯了,习惯有只听话的小宠时时刻刻围着他转。

  寻活路,谢资安还是得靠自己,他刚想直起身子说话,肩膀的伤口就传来一阵剧痛。

  痛到他的牙齿都在发酸。

  幸亏衣服宽大,双臂自然垂落,刚好遮住手。

  谢资安藏在袖子里的手握成拳,他努力得忍受着肩膀传来的疼痛,不露出痕迹。可若是仔细瞧,还是能够发现他右边的袖口一直在轻微的抖。

  他抬眸认真道:“干爹,扶青有办法让这些学生心甘情愿的回去。”

  置之死地而后生。

  与其等别人杀他,不如他先自己杀自己。

  这样,说不定还能活。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