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异能>彼岸世界>第45章

我和淼儿因为一条烤鱼而相识,她死的时候,留下一个小名叫烤鱼的男婴。这孩子和他爹一样,鼻子笔挺,嘴角微翘。我抱着他从宗庙走下来,走向哑巴的渔屋。假如我知道二十三年之后,在我的人生开始展现快乐的图景时,将被这个男婴一剑穿心,我绝对不会在夜风里将他抱得那么紧。但这时我抱着他,闻到一股乳臭味,还有淼儿熟悉的体香,浮想联翩,甚至想到,严格说来我姓谷,谷小鬼,反正陈无欲这名字我这辈子没用上,不如给这孩子吧。

走近渔屋时,我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隐隐感觉不对:难道离开这一会,渔屋就出事了?

屋中一灯如豆。丫头跪在地上抽泣着,哑巴躺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他劝慰这他妹妹:“我们……是……杀手……信难求……的后代……别哭……”

哑巴说了一句能完整表达他意思的话,看到我进来,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丫头一见我进来,妈的一声扑进我怀里:“小鬼哥哥你终于回来了,我哥一直在等你!”

哑巴在等我,我来时他已经在死亡的恐惧挣扎之中,他来不及对我说一句什么话,只是一手着急地指着他的妹妹,一手紧紧地握着我,眼神中尽是说不尽的期盼和凄凉。我深深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他希望我这个头儿,能好好地照顾她的妹妹丫头。

丫头说,我离开以后,瓦石峡的逃兵就来了。战争失败,这些逃兵在寻找回瓦石峡的路,但他们迷了路,不知道那座桥在什么地方,看到渔屋有船,就来抢船。渔屋中三条小渔船,哑巴看得比他的性命还重要。哑巴用鱼叉挑死了九个人之后,其他的逃兵也给了你两刀,然后骂了一声:“妈的,遇到疯子了,还没见过人这样打架的,简直是不想活了!”扬长而去。丫头说:“为首那个女人叫老大姐,杀了我哥的是高老三和高老四。”我点了点头。

我可以想象哑巴只想同归于尽的打架方式。他和他父亲信难求一样,一样的怯弱,一样的善良,一样的老实巴交,而一旦震怒,那和一头疯牛没有什么区别。

按照哑巴的遗愿,我们把哑巴送回碧河。我想小时候,有一次哑巴跟我说,他应该是碧河河神的儿子,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父亲。哑巴说他很想很想撑着他的小船去闯荡天下,走出傲尘,去认识外面的世界。丫头说,他哥死时还在想念着他的鳄鱼,还想念着小路。那时河水很冷,他的尸体就顺着流水漂流,我想,他总能漂出傲尘的。

战争结束之后,据说陈大康退回黑森林的紫竹居,没有如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出来当傲尘王,元老院继续执政。一派太平景象,没有人会想到,在傲尘的某个角落,在古战场折梅谷,有一种叫毒树的植物,正以疯狂的速度在繁殖。毒树的树藤一天能长七八米,所到之处,树木枯萎,寸草不生。黑压压的一片,正在静悄悄地吞噬傲尘的土地。

战争结束,瓦石峡经历一番政变,确立了新的王。由于瓦石峡的新王主动交好,傲尘便开始和瓦石峡互通有无。碧河上建了桥,一切都显得相当方便。另一件令当局震惊的事,是人们开始热衷于在碧河桥自杀。在碧河桥上平均每年有九百多人自杀,占傲尘每年死亡总人数的六成半。其中多半为没有满七十岁的年轻人,余下的是元老院里的元老。七十到九十这个年龄阶,情况良好,几乎没有人肯自杀。元老院不得不在桥上加强管理,增派人员进行巡逻,但结果巡逻的人自己也莫名其妙留下遗书说,不知道自己活着是干什么的,就从桥上跳下去了。总而言之,宏伟的碧河桥总会让人莫名地产生往下跳的强烈欲望,虽多方努力,但至今这种情况仍然得不到改善。有人提议过拆除碧河桥,但建一条桥确实不容易,来之不易的东西总是难以舍弃的,元老院开会讨论了好几次,迟迟未决。

对于我二叔建成的这座桥,我一直心存敬畏,总觉得它存在一个只有我二叔陈大同才知道的伏笔。多年以后,也就是在小路摇身一变成为傲尘新一代领导人之后,我结束了我的流浪生涯回到了傲尘。一个傍晚,我带着丫头从桥上走过,丫头牵着我们的儿子陈无欲,也就是烤鱼。我指着头顶的铁索告诉儿子,曾经有人从铁索的这边攀到对岸去,我儿子抬起头对丫头说:“娘,爹骗人。”

没有人知道在那战后一个月后,就在人们欢天喜地回到自己家园的时候,元老院突然下了密令,血洗黑森林。

那一日薄暮时分,我和丫头刚从那个无名的山坡给信难求上完坟赶回到渔屋,坐在躺椅上喘气,开始商量带着她外出流浪的事,这时我们看到了鹅。丫头大叫扑出去:“谁家的大鹅,敢来偷吃我园子里的菜!”

在园子里丫头种了一些菜,长得漂亮,漂亮得她都舍不得吃。谁知那只大鹅一进园门就吃掉一大片,丫头大怒,随手拿出扫帚驱赶。我在屋里听着她那大呼小叫的吆喝声,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咯咯地笑出声来。丫头在园子里喊:“你不来帮忙赶还笑?也不知到谁叫的鹅,这么大!”我说,别赶了,一只鹅能吃多少,让它吃吧!丫头骂道:“菜又不是你种的,你只知道吃菜,哪知道心疼!已经吃掉一大片,再吃就没有了……诶,你这鹅,怎么往屋里跑!还真听懂了屋里那人会纵容你,告诉你,进了屋我一样饶不了你!”丫头一路追打过来,那只大鹅果真朝我这个方向跑来,白色的羽毛弄得很脏,胖嘟嘟的身子一摇一摆地就过了门槛,跑到我跟前,嘎嘎地叫着,用头来顶我的大腿,又用嘴巴咬着我的衣角,往外拖。我被这头大白鹅这几个动作弄糊涂了。

丫头追到屋里,看到鹅这情景,也吃了一惊,问:“这鹅似乎认识你?”

我站了起来,鹅就往外跑,跑了几步,又站住了,回头看着我。丫头说:“它要你跟着它!快!跟!那鹅身上有血迹!它像是要带我们到什么地方。”

我留心一看,果真,大白鹅除了淤泥之外,还有几处血迹。看它的样子,好像跑了很远的路。我和丫头跟在鹅的后面,看着鹅的尾巴翘的老高。走了一会,我恍然大悟,突然想起当日铜人军出征,史官妙竹赶着一群鹅前来行礼,还介绍说“那尾巴翘得老高的是三竹”,这是史官妙竹的鹅!黑森林中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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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对一个人的最大惩罚是将其“搁置”,让这个人的世界里充满无聊。

我和丫头紧紧地跟着那只大白鹅,走走停停,朝黑森林的方向进发。这只鹅跑得很快,有时它张开翅膀,跑出很远,但很快又跑回来带我们,山路崎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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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世界 > 第九章 美人城C 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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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这些省略号,我想你一定猜到了——没错,写手傻正已经死了。我是温霓秋,傻正生前习惯叫我温软。温软是他给我起的名字,他说这样的名字更适合我。根据傻正的意思,这部《彼岸世界》的手稿,现在按法律程序交到我的手上。

傻正死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一辆载着小鸡的卡车从他身上碾过去了,车主逃走了,只有那些被摔出车外的小鸡在公路上走着,还叽叽地叫着。直到工作人员赶赴现场,那些小鸡有的跑进公路两旁的茫茫荒草,预计不日将成为一只山鸡;有的则沿着公路前行,路灯昏黄,它们踩着自己的影子边走边叫,十分可爱。事故发生的地点是在美人城外一条公路,月黑风高,四下无人,司机逃跑实在不足为怪——人都碾成那样了,救是救不活的,不跑就得赔钱。

从尸体摆出的姿势,和刹车的痕迹,可做出如下推测:卡车在无人的公路上狂飙,傻正是一个速度盲,从公路的这边走到公路的那边时,对飞奔而来的卡车缺乏正确的估计,结果走到路正中时就听到刹车声,耳边风声大作,他慌忙转身跳起挥臂去挡,潜意识让他保持一个后仰的动作以保护头部(头部是一个写手赚钱的主要工具,要撞傻了那就什么都完了),结果他就听到自己手骨折断的声音,再感到胸骨断裂的疼痛,他的身体先像一个断线的风筝飞了出去,再像一个被击中的台球,向前滚动。他如果不滚,从痕迹看到也只是被撞伤,可能还有活的希望,但这一滚,又把自己滚到车轮下面,能不碾过去吗?车轮先从他的胯部越上他的身体,碾过腹部和胸部,从肩膀再回到地面。对于那个慌乱中的司机来说,他大概只感觉到刹车的过程中颠簸了一下。车停住后,他大概想下车看个究竟,但犹豫了一下,只在车的反射镜里看了一眼,一团模糊的血肉,心一横,一踩油门,车又疾驰而去。当然,这条公路太直了,用不着教,司机会在某个岔口选择一条可以拐来拐去的路,拐了一个大弯再回家。回到家老婆问你脸怎么那么白,他一定说没事。喝了一杯水惊魂初定,再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这些完全可以推测。我还想过,那个司机应该是一个类似于五旋子那样的红脸络腮胡子。

对这些细节,网络上都作了相关的报道,也又了比我精彩的相关推测,这些都十分吸引眼球。至于傻正为什么要在半夜里跑出美人城,又为什么要从路的这边走向路的那边。假如他想到野外散散心,完全没有必要在路上走“之”字形。浪漫地说法说,当时路的这边没有萤火虫,而路的那边就有,傻正为了看萤火虫,丢了自己的性命——这种说法从傻正的浪漫本性出发,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没法解释清楚为什么萤火虫偏要在路的那边;唯心主义者则认为,这是一种生命的召唤,冥冥之中的一种安排,逃也逃不了,躲也躲不过(一家之言,不做反驳);还有论者认为,傻正在他的作品当中充满了死亡的意识,流露出必死的预感,他的死亡正是为了和他的作品相呼应(首尾呼应是这样弄的吗),也就是说,他也成了作品中的一部分。

还有人骂说傻正写出了一个很没劲的故事,一个百无聊耐才玩弄起文字的家伙,只是由于他是最后一个写手,所以理所当然应该受到前所未有的尊崇。当然,也有人痛心疾首,表示傻正生前自己没有好好呵护这位天才,深愧为人。同时也有人提出,傻正的死为濒临倒闭的报纸杂志、出版业乃至文艺评论家都带来了生机——无论什么产业都需要品牌的支持。按照这种说法,傻正就不是一个人,而成为一个符号,或者成为一块膏药,刚好贴在这个产业流脓的伤口上,捂住了。

在我看来,一个人的死亡,如果能使自己成为一面镜子,反映出一个文艺体系的病态,那也算死得很有价值了。在我理解的文艺体系中,派别林立,神话众多,为了争夺话语权,争夺对文学这块土地的统治,他们不惜从彼岸攻占到此岸,屠庄杀戮,餐肉饮血。官方有元老院,民间有黑森林,彼岸的风吹过来,阿谁和阿谁都闻风丧胆——荒诞剧和喜剧就同时上演了。对付外来的攻占,就只能挖出老祖宗的那一套,木牛流马般的笨拙的家伙,幸好是铜的,还有点份量,不够就再加点木的,闹哄哄前进时,所有人都顶礼膜拜。在傻正的小说中,现状就成为一个个模式,不断上演。

至于傻正为什么要到那条无人的公路上去,这就不得而知了。傻正手稿中,最后些下的死个字,是“山路崎岖”,写两个人跟着一只愣头愣脑的鹅,正赶赴流血的现场。或者是去救人,或者是去求证,更多是因为好奇,想去看个究竟。但“山路崎岖”又如何能触动傻正心中最柔弱的那根弦,使他半夜里跑出灯火辉煌的美人城,行走在一条孤独的公路上?没有人知道。他是想出去散散心再回来,还是想就此出逃?没有人知道。手稿中最后一句话并没有写完整,难道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写作完全没有意义了吗?更没有人知道。

在我看来,写作的意义只在写作的过程之中,写作给了傻正一种别样的生活方式,以满足一个人对生命意淫的要求,除此无他。

我在我所在的城市闻知傻正的死讯,当晚我就向楼层办公室提交了离城申请,楼层办公室将我的申请书交到楼房办公室,接着才转交到小区办公室,最后交到市委办公室,已经是一个月。填写了烦琐的表格之后,审核终于下来了,但签证交到我手里,同样的路径,又要一个月。两个月后,我才拿到离城签证。众所周知,没有离城签证,私自离开所在城市属于违法行为,那将意味着我无法乘坐任何交通工具。两个月后,我抵达美人城。

傻正的好友十三为傻正举行了一个葬礼,在202楼层(能申请到这么矮的楼层,领导算是很给十三面字了)。由于我的原因,葬礼已经一再推迟。其实说是葬礼,不如说是告别仪式或者追悼会。十三曾经向政府申请将傻正土葬,但办公人员称,傻正没有申请,私自离城,已经属于违法,鉴于他是本世纪最后一个写手,死后要重点保护,所以不予追究。至于尸体,还是烧了吧。所以尸体就烧了。在此之前,医院来过人,拿着傻正当时签字的合同——将器官骨架都捐给医院,说是来看看还有没有完整的器官,要取走。被十三臭骂了一顿,轰出门外。十三说,人都碾成那样了,还有器官吗?都碾成肉浆了,我们是用汤匙一点点把他从公路上小心地盛到桶里带回来的,除掉骨头都装了好几桶,要不要看?医院的人一听,脸都白了,骂了一声恶心就走了。

葬礼上,一个秃顶的老男人向我走来,表示他愿意将这部手稿拍成电影,以便流传于世,有点为往圣继绝学的意思。“你知道,傻正死后,已经没有人再玩文字了,为了使这部巨作免遭失传之危,我想把它拍成电影。”他接着大谈他对电影的见解,颇有心得的样子。最后总结说:现在的导演啊编剧啊都比较没良心,老爱开小孩子的玩笑,特别爱拍孤儿的片子,我最讨厌……我打断他说,傻正的这部小说,写的就是孤儿,基本是一群孤儿的故事。他登时语塞,啊哦了半天,小声说了一句少陪,悻悻然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