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其它小说>然哥>第十七章

  吴令洋的案子由省厅特别调查组接手后可谓泥牛入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该案牵涉甚广,关乎上层利益,能破却不破。

  沈寻看得明白,脱手后再未打听过相关消息。警员们也都有分寸,除了直肠子徐河长念叨了一阵子,其余人等都避而不谈,假装根本没有看过现场。

  唯独乐然还记得心头。

  沈寻眸色极深,半夜大厅里灯光晦暗,更衬得他的双眼如幽潭一般。乐然不躲不避地与他对视,又道:“沈队,上面不打算破吴令洋的案子了对吧?”

  沈寻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上面有上面的考量。”

  “上面考量的只有高官的利益是不是?”乐然坐直,眸底像有一团熊熊燃烧的寒冰,“吴令洋如果是个罪大恶极的人也就罢了,但他只是一个拿工资养家的记者。在单位死得不明不白,调查被中途叫停,然后什么都停下来了,凶手没人抓,他为什么而死没人查,因为他只是一个底层,报社多他一人不多,少他一人不少。”

  沈寻叹了口气,知道他脾气又上来了,低声道:“别乱想。市里发生了其他命案,我们不都加班加点地查了吗?那些人难道就不是底层?”

  “那是因为他们的死与高官无关。”乐然食指握成拳头,压在膝盖上,“沈队,上次你问我什么样的人能在吴令洋的脖子上留下那种伤痕,其实当时你就想到了吧,不是军队里替高官办事的特种兵,就是拿着高额雇佣金的职业杀手。能调动他们的人,非富即贵。”

  沈寻一怔,旋即笑了笑,起身走到乐然跟前,突然伸出右手,使劲搂着他的头,“不错不错,来我刑侦队不到一个月,就学会条理清晰地分析案件了。

  乐然晃了晃脑袋,蹙眉道:“沈队,法律治不了这些人吗?市局不行,省厅也拿他们没办法?”

  沈寻脸色沉下来,端详了乐然好半天,才慢悠悠地开口道:“乐然,你告诉我,你退伍之前,是不是有权贵对你做过什么事?”

  乐然两眼一睁,眸子里的光芒迅速暗淡下来。他撇下眼角,用一种极其压抑的语气道:“没有。”

  沈寻右手一抬,忽然捏住他的下巴朝上抬起,眉头隐隐皱着。

  两人对视片刻,乐然挣脱开来,揉了揉鼻子,轻声说:“我上去看看。”

  他说完就朝电梯跑去,沈寻摇摇头,抽出一根烟,自顾自地抽起来。

  天亮后,各个调查小组将收集到的情报汇总给沈寻和邱羽,乔羿也呈送了完整的尸检报告。

  “报社员工都看了监控视频,但没人认出镜头里的嫌疑人是谁,执勤保安也说从未见过类似体型和打扮的人。”邱羽一手拿着笔记本,一手习惯性地转着一支笔,“而据我观察,《宇城商报》其实有身高体重都差不多的人。”

  “谁?”沈寻靠在椅背上,单手支着下巴。

  “编委舒海洋。”邱羽神色凝重,“但事发时他有不在场证据。”

  乔羿作为列席旁听者,听到这里翻了个夸张的白眼。

  邱羽却接着道:“所以我有个猜测——但这猜测建立在凶手的确是报社内部成员的基础上。”

  沈寻点了点下巴,“讲。”

  “我们看到的凶手体型并不是他本来的体型,他可能不是个胖子,而是伪装成胖子。过去也有类似的案例,凶手为了掩藏真实信息,在衣服里塞了很多泡沫,造成肥胖的假象。”

  “不,不可能。”痕检科科长王烨道,“视觉可以欺骗人,但痕迹不会。我们在现场提取到的足迹显示,凶手的体重确实在170斤左右。”

  会议室安静了一会儿,沈寻十指抵在一起,若有所思道:“如果凶手够聪明,能够站在技侦的角度做准备,他会不会事先准备好重量合适的填充物绑在身上?”

  “这不大可能。”乔羿摆手,“江洪1米79,比凶手还高,身体结实,凶手想要杀他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再往自己身上加负重,岂不是更加麻烦?我解剖时发现,江洪身上的挣扎痕迹并不多,这说明凶手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将他制服。试想一个比他矮的人,怎么才能在浑身绑着负重的情况下,轻易要他的命?”

  “对。”王烨补充道,“现场打斗的痕迹也不多,房间里的7座瓷器没有1座被损毁。”

  沈寻凝眉沉思,余光瞥见乐然动了动,抬起眼皮,正好见乐然站起身来,还理了理衣角。

  这家伙至今保有军营里的良好习惯,别人都是坐在座位上发言,他有话要讲时一定会颇有声势地站起来。

  还得中气十足地打个报告,比如——“沈队,我想到一种可能!”

  会议室里传出一阵友好的笑声,沈寻不得不跟着坐直,憋出领导的腔调,“行,讲来我们听听。”

  乐然清了清嗓子,模样极其认真,“凶手作案的时间是凌晨1点半左右,这个时间点江洪会不会在打盹?前一个版面11点签样,后一个得等到2点以后,中间的这3个小时里,如果没有别的事,他为什么不趁机睡觉?”

  “假设他真在睡觉,凶手进去后想要制服他就非常容易了。我看过门外的监控,凶手进去之前没有敲门,甚至没有凑到门上听动静,而是直接推门而入。”

  “这说明凶手其实非常确定,这个时间段,江洪一定在睡觉。一旦确定,他就敢在身上绑负重。我有绑负重的经验,假设凶手实际体重是130斤,加上40斤的负重在上肢,虽然的确会影响身体的灵活性,但这影响也是有限的,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夸张。”

  乐然说完看了看沈寻,以立正的姿势道:“沈队,我说完了。”

  沈寻收紧目光,示意他坐下,片刻后道:“前期排查中,有没有谁符合乐然刚才的说法?”

  小白举手道:“有,而且有作案动机,但……”

  “但什么?”

  “但都是女人。”

  乔羿咳了咳,插话道:“从伤痕来看,凶手不可能是女人。”

  王烨也说:“对,凶手鞋码41。乐然刚才说可以在上身绑负重,这我接受,但如果凶手的鞋码本只有36、37码,套上41码的鞋,行动会非常困难,而且根据着力轻重,我们也能看出异常。至于女人的脚能不能长到41码,能,但毕竟少见。”

  “王哥说得对,而且我观察过那两个女人,她们身高都不到1米65,鞋……应该只有37码左右。”

  小白说的这两个女人,一人是江洪的绯闻情妇方小安,一人是曾任新闻中心副主任,后被方小安、江洪排挤到活动策划部的林雪。据报社员工讲,方小安时常进入江洪的办公室,一待就是半个多小时,而林雪是新闻中心的业务骨干,未被排挤之前也经常去江洪的办公室探讨工作。

  如果江洪确有在签第一个板块与第二个板块间睡觉的习惯,她们一定知道。

  下午,调查继续进行,沈寻与乐然再次来到《宇城商报》。

  方小安一脸愁云,精致的妆容都盖不住双眼下青黑的眼袋,叹息道:“对,江洪每次签完文体广的版面,就会小憩一会儿,大概凌晨1点50起来,因为2点时,刘静会准时将版面拿过去。”

  “每天都这样?”沈寻问。

  “差不多吧。”方小安眼神有些躲闪,“除了……”

  “除了什么?”

  她头垂得很低,精心护理的指甲嵌在肉里,肩膀轻轻颤抖,和着抽泣的频率。

  几分钟后,她缓了过来,嗓音沙哑道:“除了叫我去,去伺候他时。”

  乐然嘴角一横,目中隐有嫌恶。

  方小安长叹一声,捋了捋已经有些乱的额发,自嘲道:“全报社都知道我是靠伺候江洪上位的,前些年还有人匿名告发我,你们猜怎么着?咱们老总说,男人嘛,只要有本事,多睡几个女人又怎样?”

  “呵呵……”她惨然地笑,拼命挤出成功者的样子,眼中却没有一丝光亮,“他们都说我贱,但这世道,不是谁越贱,谁前途越光明吗?”

  乐然胸口一起一伏,呼吸明显重了起来。

  沈寻不动声色地在他腿上拍了拍,道:“凭你对江洪的了解,他做过的哪些事可能为他招来杀身之祸?”

  “哪些?”方小安点起一根烟,“这你问对人了。”

  她深吸一口,徐徐吐出,姿势与神态极其老练,半途却像新手一般被呛了一口。

  抹掉咳出的眼泪,她说:“第一,主管记者部门的编委历强,明年选新主编,他俩是最可能上位的人。第二,我。”

  乐然惊,“你?”

  “对啊,我。”方小安笑得十分诡异,“你们以为我天生就那么贱吗?”

  “十年多以前,我刚刚从学校毕业,也是有梦想的好姑娘。”

  “好姑娘这词真他妈讽刺。”她将剩下的半截烟杵在桌上,用力拧了拧,“他强迫我,用我在业内的前途威胁我。如果我不从,我这辈子就没法在媒体圈混了。他还跟我说,他在政府里也有人,我就算离开媒体,只要还在省里,他也能让我没好日子过。”

  “我怎么办呢?我爸死得早,我妈得了癌,就指着我赚钱养家。我去不了外省,甚至不敢放弃这份工作。”

  “所以我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但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恨他,不想弄死他。”方小安的眼睛红了,却没有一滴眼泪落下,“但我不敢……我恨不得捅死他,将他大卸八块!”

  面前的女人已经开始语无伦次,沈寻安静地看着,待她情绪稍稍稳定后才道:“林雪呢?林雪有没有作案动机?”

  “她?”方小安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呵呵两声,“她啊,她不会。”

  乐然有些诧异,不知这个排挤走林雪的女人,为什么在说起这个名字时,眼中会露出一种近乎柔和的光。

  就像透过一面不真实的镜子,看到理想中光芒万丈的自己。

  “林雪以前是新闻中心副主任,如果不是你与江洪从中作梗,她不会被调去活动策划部门。江洪毕竟是分管领导,林雪留下来的话,极有可能在他升迁后接任主任的位置。”沈寻道,“为什么你觉得她不会是凶手?”

  “因为她是个强大的女人。”方小安的语气中有种难以形容的感慨,“她那样的人,去任何岗位都会渐渐成为最出色的人,和我……和我们不一样的。”

  “她的才华令她无需玩弄任何手腕,不像我们这些平凡的人,为一点蝇头小利,就得削尖了脑袋。”

  顿了顿,她又说:“我和江洪挤走林雪,只能算我们做了小人。你们调查过林雪现在在活动策划部门的地位吗?这才一年多呢,她已经是二把手了。这种人,根本不屑于理会江洪,更不可能泄愤杀人。”

  “你对她的了解倒是深刻。”沈寻笑道。

  方小安无奈地叹气,“女人嘛,总是嫉妒又羡慕那些厉害的同性,越是嫉妒,就越是了解,而越是了解,就发现自己越想成为像她一样的人,不过……”

  她苦笑着,低喃道:“人啊,各有各的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