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启动密码是我破译开的,还回去的时候,你向上级这么汇报就好。”

  看见安室透带着最后一名伤员进入了机舱。姬野凌按下控制台上的悬停按钮,将直升机切换成自动模式,从驾驶座上站起了身。

  幸存下来的行动成员基本都汇聚在了机舱内,其中有几名伤势比较重的成员,被平放在机舱地板上。

  有人蹲在他们面前帮忙做止血急救。看背影是他认识的人。浓郁血腥味与湿润海水潮意不大的空间门内弥漫开,气味不算好闻。

  姬野凌扫了一眼,收回视线。与安室透擦肩而过之际,单薄肩膀被铁钳般的手掌死死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要做什么去?你想去杀了琴酒?”

  安室透蓦然抬起了头,冷声质问。

  姬野凌停下脚步,面转向他。安室透的金发都湿透了,一绺绺滴着水垂下,往日灿烂夺目的颜色似乎都黯淡下来。

  “是啊。”

  姬野凌没有否认,坦荡的点点头。

  “你是去送死!”

  被额发遮住的紫灰双眸,倏地爆发出骇人寒芒,死死盯住他。

  “我在行动中失控,杀了乌丸莲耶。”

  姬野凌一句话轻描淡写的打断了安室透所有没来得及说出的劝阻。

  安室透呼吸滞愣一瞬,随即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咬了咬牙,

  “没关系,他本来也会在受审后被判处死刑,我和赤井秀一都会帮你佐证你是过度防卫……”

  姬野凌没有附和,双瞳定定盯着他。在这道视线下,安室透的声音越来越低。

  “然后呢?”

  姬野凌的语气淡淡。

  “然后我会被判定为高危不可控人格,在美国FBI下设的随便哪个特殊看守所里过一辈子,等他们有案件需要我协助的时候才肯放我出去透个风。”

  “这和我从前被关在实验室里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同。无非就是从一个笼子换到了另一个更大的笼子里。”

  “不妨我们设想的再好一点,你或者赤井秀一,将来你们高升到你们各自效命机构的高层位置,愿意将我放出来,也不是不行。”

  “鉴于你们两个看起来都是只会尽职尽责的行动人员,也没有任何背景,并不会做官,只能凭借出生入死的行动功劳升职,那我假设这个过程最快也要个十几年……”

  说到这里,姬野凌戏谑的眼神的停在安室透身上,似笑非笑。

  “你知道的,我的身体状况也撑不了那么久。我也等不了那么久。”

  他轻声喟叹出这个事实。

  安室透没有反驳,赤井秀一也没有,一片默然。

  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姬野凌现在就是个各方高层眼中的烫手山芋。

  他们想要掌握他的力量,却又畏惧他的不可控制。

  将他带回去,等待他的结局就是被囚禁利用直至饱受痛苦的生命燃烧至尽头。

  安室透怎么会不知道,现在姬野凌主动提出想要下去寻死。

  针对他们最有利的方法就是现在任他去和琴酒拼个两败俱伤。

  可是眼睁睁的放任他现在去送死吗?

  怎么可能做到。

  “唉——”

  姬野凌大感头痛的叹了口气,嘴角撇了下来。

  “不要这副表情。不是早就已经告诉过你们——我们和你们对于“活着”的理解是不一样的。肉体的泯灭对于我们来说并不算死亡……”

  他瞥了一眼安室透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神情淡淡恹恹。

  “无人记得,被人忘却才算真正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而且真要算起来,我早就应该死了。多活过的这段时间门,是我赚的。”

  “我应该去做个了结的。”

  姬野凌阖目轻声说道。

  他再次拨开了安室透按住自己肩膀的手。刚才还不可撼动的手掌,现在轻飘飘的颓然垂落。

  “你去吧。”

  安室透垂下了头,哑声说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意还是无意。姬野凌将连接自己与他人之间门那根名为羁绊的的线一根根斩断。将他们一个个推出送离自己的世界。

  所有往日之事,都成了水底沉没的月亮。

  月亮还在那里,明明亮亮,盈盈缺缺,却只能远远观望,不能捞起。

  而安室透与姬野凌之间门,本就没有什么密不可分的羁绊,也没有什么早已相识的桥段。唯一的一点牵扯比水还淡薄。

  所以现在,留不住,劝不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让开了一步通路。舱门之外,夜幕深沉,星辰黯淡,再没有任何阻碍。

  “多谢。”

  姬野凌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喂——”

  机舱另一侧的萩原研二忽然抬起头,喊住了姬野凌。从腰间门抽出银亮物体抛了过去,他下意识地抬手从半空中接下。

  拿到手的瞬间门,他眉头微微一挑。

  极度熟悉的手感,让身体在接下它的霎那,就自动调整为了正确姿势。

  是萩原研二自己的配枪。

  也是警视厅里统一使用的型号。

  姬野凌颠了颠,沉甸甸的重量,他在手中转了个枪花,又将它抛了回去。

  “不必了,我用不上。”

  他摇了摇头拒绝。

  “而且把枪给我,你会被处分革职。”

  “如果真的有死后的世界,那我会被凌骂死。”

  “我可是下辈子还想和他做兄弟的啊,总不能惹他太生气。”

  姬野凌轻笑着说,从舱门口一跃而下,清瘦修长的身影像只黑鸟,从天而坠,降落在潜艇潜艇金属外壳的上方。

  瞭望塔的升降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自动开启。大张的密不透光的黝黑洞口像是在欢迎他的到来。

  姬野凌毫不犹豫地走入其中,身影没入黑暗之中,决绝地从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潜艇缓缓下沉,黑潮泛起翻涌涟漪,直至最后全部没入海底,海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

  姬野凌坐在台阶上缓了一会,压下口腔里蔓开的淡淡铁锈味,是刚才跳降时,身体受到了冲击。

  早知道就乖乖拴根速将绳索慢慢降下来了。

  他老是忘记,这具身体现在已经被他弄得破败不堪的事实。

  姬野凌苦笑一声,等待呼吸气息均匀后,慢慢站起了身,沿着笔直向下的铁质楼梯,走向总控制室。

  潜艇内部一片压抑的死寂,深海之下,没有半点人声,只有错综复杂,令人眼花缭乱的机器仪表滴答走动声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是来到了时间门尽头。

  【姬野哥哥,你是不是不打算回去了。】

  一片寂静中,诺亚突然出声问道。

  这个“回去”指代的是什么,他们都明白。

  不是回到海面之上,而是回到他来时的现实世界。

  “是。”

  姬野凌爽快承认。

  刚才在飞机上,他对安室透说的话,既是Julep这个人格的打算,也是自己心里的真实所想。

  “诺亚,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无关演绎出的,出现在动画里符合逻辑的凌或者Julep。

  姬野凌询问的是藏在幕后的他自己。

  诺亚卡壳了一下,向来善于计算的人工智能,在这个短暂停顿的霎那调集了自己储存的所有数据库。再开口时,已经是一份完善的“标准答案。”

  可姬野凌对着这份标准答案浅浅摇了摇头,无声否认。

  “你所说的是过去平行世界里你所认识的其他人,不是我。”

  毕竟,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人。

  他赋予演绎出的人格炽烈鲜明,浓墨重彩的形象与性格。引导操控着他们与这个世界的人物产生一段段交集。

  可姬野凌心里清楚,有羁绊的是出现在动画里的“凌”与”Julep”,那并非他自己。

  从始至终,他没有过爱上什么人,没有刹那的心动,也没有深沉的愧疚。

  那些动画里被人铭记角色所背负的浓烈爱憎,通通都不属于姬野凌。

  那么他的人生呢?他的人生是什么样子。

  一直以来,在与系统相遇以前,在另一段只有他一个人度过的人生里。

  生命像是被一个无形的透明水泡包裹在内,隔绝开他与世界的所有联系。



  他没有与其他人建立过什么连接,也没有产生过什么情感。他是无数人生命里没有交集的漠然过客。

  世界上的一切好像和他没有太大关系。他们仿佛彼此独立运行的两个系统,互不干扰。

  他像是活在繁华城市的孤岛上,冷眼旁观着对岸港口的灯火辉煌,人声鼎沸。无人来将这层困缚他的薄膜打破,将他一把拽入另一个繁华熙攘的世界里。

  后来,他就这样按部就班的长大了。健健康康,无病无灾,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能养活自己的事业。

  空闲下来的时间门里也会放肆娱乐,追番看展打游戏,沉浸的忘乎所以。

  然后在截稿日前,让编辑哭着给他开天窗,又或者不眠不休熬几个通宵,一鼓作气地肝完这一期的稿件。

  在刊部新年工作大会上,也会和又忍耐了他一年的编辑一起碰个杯,客套说句来年也要加油。

  长大后的姬野凌,是最普通的世界70亿人口总数的70亿之一。过着最普通的东京社畜生活。没有成为小时候自己所以为的坏人,也没有成为对于某个人特殊的人。

  平平淡淡的人生就像一台完整的机器,某个部件上掉落了一粒螺丝,但这微小的故障并不会影响它的整体功能,更不会对生活造成什么不便。于是机器也就这样按部就班的凑合运转下去。

  这样的日子里,他画了一部又一部漫画。饱满的剧情,令人喜爱的人设……让每一部漫画在连载期就声名鹊起。

  可最后姬野凌又总忍不住在结局推翻他开篇他所表达的情感,留下一个又一个烂尾的骂名。

  他困惑于人真的可以和别人建立深沉不变的永久联系吗?这其中的感情是真实存在的吗?

  如果真实存在,那么体验过这种情感的读者,为什么会相信他这个从未体验过的画师所表达的错误情感?

  如果并不存在,那么这份虚假,不是在漫画开篇,他们彼此就心照不宣。为什么又在它破裂的那一刻为之遗憾。

  姬野凌一直困惑于这个问题。却从来没有机会得出过答案。然后他就死了。

  系统找上了他。尚且不知道真相的时候,他欣然一口答应。

  他对复活并没有什么执念,对于世界也并不留念。

  他只是想要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弄懂这个问题的答案。

  如果换一种身份,多一些机会,那么他会与他人建立羁绊吗?

  究竟是人类之间门复杂的感情并不存在,还是无法与人建立连接的只有他自己。

  如果一个人的一生是一场漫长的考试。

  那么姬野凌将要作答的问题就是这个。

  现在答卷已经完成,他停笔。

  铃声响起,考试结束。

  他的答案是——人是可以和他人建立深切联系的。只是能够建立联系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他才是不该诞生的那个“错误”与虚假。是不属于两个世界之间门,缝隙之间门的人。

  现在他的答卷已经交完了,是离开考场的时候了。

  *

  尘埃在空气中漂浮四散,昏黄的钨丝灯滋滋作响,鼻端充斥着一种泛黄纸墨陈朽的气味,脚步在空旷回廊上带起一连串回声。

  之前在飞机上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了。这是一艘型号很老的潜艇。只是之前因为夜里海面黝黑,外形看得不甚清晰。

  进来以后,才会发现它是真的年代久远了。内部装潢还停留在上个世纪的风格。

  两侧斑驳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张张相片,泛黄的剪报,以及蒙尘的黄铜荣誉徽章。姬野凌饶有兴致的一张张看过去,然后他意识到了。这艘潜艇不属于组织,它是琴酒的私人财产。

  这么久以来,琴酒对自己的过往闭口不提。他把他的所有过去全部藏入了这艘潜艇,然后任凭它们在无人记得的深海之下落灰生锈。

  走廊行至尽头,眼前的空间门豁然开朗,白光刺眼。站在操控台前的高大男人听见脚步声抬起了眼,霜雪般的银白长发在灯光下犹如覆了一层朦胧月光。

  姬野凌从黑暗中的甬道缓缓,灯光映亮他面容的瞬间门,眼中神情已经褪去了之前的倦懈厌倦,重新变成灼烧翻涌的浓烈灿金。

  最后一场落幕戏,无论如何他都会把它演好。

  灯影幢幢,划开黑白分明的两个世界。灯下琴酒将泛着银芒的铜质子弹一颗颗填充进卸下的弹匣中。

  往日可以在十秒之内拼组起一把枪的人,此刻手上的动作却格外的慢,仿佛突生出了无限的耐心。姬野凌没有出声打断这寂静。

  弹匣嵌入枪身,发出清脆咬合声。琴酒抬起了眸,扫向斜倚在光影交界处铝边门框的人,冷绿眼瞳幽深如寒潭,薄唇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所以他们让你来杀我?”

  姬野凌点了点头。

  “是。”

  “怎么找过来的?”

  姬野凌目光静静落在他笔挺锁骨上。

  琴酒滞了一下,修长手指勾起一直挂在脖颈间门的数字芯片吊坠,嗤笑一声,拽下抛了过来,银亮金属边在空中划过一道刺目反光。

  姬野凌没有接。吊坠落在二人之间门的空地上,碎裂开来。

  有什么东西随着芯片一同四分五裂。

  “这么说,他其实不会黑客。”

  琴酒视线落在碎裂开的吊坠残骸上,冷绿眸子黯淡一刹。

  “这是我的能力。他从小就不会。”

  姬野凌大大方方的承认他的猜测。

  从始至终,琴酒没有质问过一句。没有询问过一句原因。

  唯一的真相已经挣脱了一切遮掩,放在他面前,由不得半分否认。

  从遥遥第一眼起,他就知道,面前熟悉的身体里承载的是陌生的魂。

  每一分眉眼都相似,却不是那个看到他时,眼睛会发光的人。

  不是……他的人。

  这种鲜明的认知是面前这个陌生人特意为之表现出来的。他有意让自己意识到这一点。

  这份无言散发的恶意,琴酒感受的到。

  可他不置一言,自始至终眼角眉梢冷淡的像是覆了一层雪,湮没所有不合时宜的情绪。

  一片死寂中,姬野凌浅笑起来,笑容里带着一闪而过的无奈和落寞,他轻声说道。

  “我对你已经很仁慈啦。”

  “至少你还用拥有他,从始至终的拥有过他。

  这是姬野凌出自私心,最后为琴酒留下的一点东西,

  无论结局如何,至少在这个世界上,至少他拥有过一个人的从一而终。

  琴酒当着姬野凌的面将手中手枪的保险推开,子弹上膛声回响在二人之间门。

  “看来你是做好送死的觉悟了。”

  “当然。”

  姬野凌垂下了眼,右臂崩直垂落身侧,手臂内侧藏着的雪亮刀刃冷冷。不久之前,他才用它切开过乌丸莲耶苍老的心脏。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无疑是送命。他不可能赢过琴酒。在刀刃切开血肉之前,手枪的子弹会先贯穿他的心脏。

  不过……他的目的本也不在于此。

  动画必须在今日完结,结束这一切。所以他不能放任琴酒离开,不能让他成为动画组能够制作续集的变数。他必须完完整整彻底拔除组织的所有残余势力。这些残留势力里包括琴酒,也包括这艘潜艇。

  潜艇是一艘航行于海底深处的旧日幽灵,没有接入过因特网,无法通过网络远程入侵,想要获取它的操控权,唯一的方法是姬野凌亲自进入其中,启动诺亚的自毁程序。

  这样,他也能让自己顺理成章地死在琴酒枪下。

  这是他给自己选择的结局。

  他救不了琴酒,也不能救。

  但是姬野凌可以让琴酒在死前了结自己这个所谓的叛徒。

  他能给出的,也无非只剩下一条命了。

  所以他来了。他不会逃避自己的死亡。

  躁动的空气沉寂下来。暗潮的涌动都在这一霎那止熄,天花板白亮灯光,因为不稳定的电流频繁闪烁,滋滋作响,明明灭灭。

  下一秒,灯光再次暗下的时候,两个人同时动了。

  时光在这个瞬间门被无限拉长,长到足够很多年前的回忆顺着空隙悄悄钻入。

  姬野凌看见记忆中年幼的自己躲在角落,不断重复练习着同一挥刀的动作。刀刃划过虚空,剁开空气,发出闷响。一下又一下,不知疲倦,尚且稚气的脸上带着幼兽般的凶恨。

  金橙天光从堆积着枯黄落叶的狭小天窗拥入,在地上投下晃动的明亮光斑。

  在下一次挥刀的时候,有人从身后抓住他的手腕,冰凉有力的手指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牵引着幼年的自己改变了运刀的行迹。

  “姿势不对,你的力气不足以在一瞬间门劈开胸骨。应该从骨缝切入上挑,才能割裂心脏让对手瞬间门死亡。”

  记忆中的自己顺着来者的力度,完成了出刀的动作,才回过头。撞入一双垂眸看来的深邃绿眸,光落在里面,泛起点点涟漪。

  黑泽阵迎着自己的目光勾了勾唇角。雪松与烟草的冷香沉沉袭来,像一场荒唐而久远的梦。

  人类是健忘的生物,越是弥足珍贵的记忆,总是在离别的刹那,才会历历在目的重新清晰。

  耳边传来接连炸开的三声枪响,记忆中天光明媚的场景像是玻璃一样攀沿绽开一道道龟裂纹路,然后轰然崩塌。

  眼前仍是一片黑暗,浓郁血腥气伴着硝烟在空气里漫开。

  身体如坠冰窟一般寒冷,动作似乎都要被冻住凝结,是大量失血的征兆,却并不痛,人在肾上腺素达到顶峰的时候,是不会有任何知觉的。

  姬野凌在黑暗里又嗅到了那股熟悉的冷香,辛辣烟草气息比从前浓烈了许多。他循着感觉将手中的刀刃向前送出。

  完成这个动作后,身体乍然失去所有力气,向前跌落,眼前的世界一片暗红。准备迎接属于自己的死亡。

  意料之中那道终结一切的最后一道枪声却迟迟没有响起。

  灯光再一次亮起,眼睛适应了从暗至明的变化。看清眼前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姬野凌大脑嗡地一下子,一片空白。

  手中握住的刀刃,小半截刀身没入琴酒的胸腔之中,斜斜的刺入,然后受到坚硬胸骨的阻碍,卡在原地。

  鲜红的血顺着白亮光洁刀身渗出滴落,滑过姬野凌苍白的手腕,粘腻温热的触感,像是蛇信的轻咬舔舐,那是蛇身上唯一温暖的地方。

  原来琴酒这样冷的人,血也是带着灼热温度的。

  与此同时,冰凉枪口抵住了他的眉心,持枪的人却没有扣下扳机。

  “为什么?”

  姬野凌困惑的仰起了头。

  琴酒应该恨他的。恨他的背叛,他的谎言,他所取代的另一个人的位置。

  只有这样,才会毫不留情的杀了他。

  “为什么不开枪……!”

  瞳孔蓦然收缩放大,剧烈的颤抖。

  姬野凌已经看到了原因。

  抵在自己眉心的伯莱塔,扳机已经弯曲到了临界点,只要再略微施力,收割性命的那颗子弹就会射出。

  可不会再有下一声枪响了。

  琴酒的右手虎口死死卡住了左腕,结实手臂此刻竟在微微颤抖,冷白腕骨在掌心下凸出诡异的弧度。

  在杀意暴涨,无法控制想要收取面前这个人性命的霎那,他没有进攻,也没有格挡,而是毫不迟疑的拧断了自己持枪的手腕。

  因为他知道,只要枪还在自己手里,只要自己尚且还有一丝反击的力气,他一定会意识快于思维的杀了姬野凌。这是他刻在骨子里无法抑制的凶性。

  而这个瞬间门,已经足够袭来的刀刃逼近刺入他的胸口。

  沉重伯莱塔从手中跌落,咣当一声,宣告着这场战局的胜负。

  “是该杀的……”

  琴酒平静阖上了目,复而睁开。冷沉深邃眼眸中蔓起一层凉薄讥讽神色。像是在嘲讽自己在最后一刻反常的举动。

  他确实是想杀了姬野凌的。但再一次面对那张熟悉的面孔,恍惚间门他竟想不起那一年自己带走的人,这些年和自己相处过的人究竟是谁了。

  一段段过往在脑海中闪烁,如同流动的泛黄胶片,影影绰绰的滑过眼前。

  他倏然想起他是见过这个人的。在教堂钟楼里,在最后一次拥抱的时候,在京都流水淙淙的鸭川桥下,还在他刚从大阪调回东京的时候…

  这些相处的每一个瞬间门里,陪在身边的都是眼前的人。

  所有过去的岁月里每一个瞬间门里和自己相处过的人都是他。一道道身影在脑海中虚构重合,汇聚成眼前的人。

  这种感觉很微妙,在琴酒感受到他的存的那个瞬间门,下一秒,那个人又像一尾游鱼一样摆摆尾消失。

  与此同时,诺亚的声音在姬野凌脑海中同时响起。

  【检测到人物自主意识上升……】

  琴酒的视线紧紧盯住姬野凌的眼睛,目光像是野兽锋利的爪牙,按住了善于逃跑的猎物。

  “我见过你,不止一次。”

  【80%……90%……】

  “你究竟是谁?”

  【……100%,警告:黑泽阵人物意识已觉醒】

  “我究竟见过你多少次?”

  呼吸频率猛然加速,诺亚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不停,嗡嗡作响,头痛欲裂。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一切静了下来。眼前场景蓦然变化。纷纷扬扬的雪落了下来,天地间门一片纯白。

  【最后一次时间门回溯,角色初始设定剧情补充中——】

  姬野凌睁开眼,自己站在一间门空房间门中,散落满地的纯白实验仪器看起来像是某个高科技研究室。

  房间门像是密封的罐头,浓烈血腥味填塞其中。房间门中竖立的顶天立地的培养罐一个个碎裂开,粘稠流动的培养液混着血迹在地上汇成流动的暗红河流。

  “诺亚,怎么回事!”

  姬野凌丢开掌心中紧握着的还在滴血的玻璃尖片。苍白手指细瘦羸弱,小小的手背上青青紫紫的针眼连成一片。

  【是最后一次时间门回溯,补充完整你个人的初始经历,让你做完一个完整的角色存在。】

  “我是说刚才发生了什么!”

  姬野凌的语气中夹杂着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慌乱。最后琴酒近乎自毁一样的行为超出了他的意料,完全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还有他最后说的那句话,让姬野凌心惊胆颤。

  只有他和琴酒两个人知道,他指的不是julep,而是他,是藏在幕后的他自己。

  【你和动画意识的博弈已经要结束了。】

  诺亚的声音淡淡,听不出情绪。

  【你要赢了,动画意识正在溃散,压制人物角色自主意识的枷锁正在脱落。】

  【简单来说,原本因为你的行为符合动画逻辑,所以人物意识会自动忘记那些不合理之处。】

  【现在,他解开了桎梏,人物意识觉醒。藏在幕后的你当然就会被揪出来。】

  “可是我……”

  【你想说,那不是真实的你,不是你真正的性格?琴酒为什么会发现?】

  诺亚打断了他。啼笑皆非的笑了出声。

  【姬野哥哥,搞清楚主次关系,是你自己演绎出的人格,是你亲身参与过那些瞬间门。】

  【出去吧。先把这一段回溯剧情过完。】

  诺亚对姬野凌这个死脑筋倔强起来的样子绝望了,不想多费口舌。指引着他打开房间门的电子门锁,走向出口。

  外面一片寂静,翻倒的椅子,闪烁着红色警报的显示屏,还未得及带走的资料散落满地,与时不时看见的尸体。死亡原因无一不是被锐器贯穿伤。

  姬野凌意识到自己回溯到哪个时间门点了。

  他在这个世界最开始出现的地方。组织的研究实验基地——博尔米奥。

  也是这具身体在这个世界上和琴酒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不奇怪,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动画电影进展到他和琴酒抵死相杀。这时候不插入一段过去的感情牌都说不过去。

  只是,姬野凌还没有想好应该怎么面对他。他走至台阶最后一层,失去力气的坐了下来,将头埋入膝盖里。

  脑子里一团乱麻,无法思考,已经过载了。像是有滚热的水在里面沸腾,灼烧的思维浮浮沉沉。

  现在应该怎么办?他能够做些什么才能够弥补现状。

  这座建筑里已经没有其他活人了,隔着厚重的门板,外面在下雪。他听见了北境的寒风裹挟着雪花冷冰冰的呼啸,像是来到了世界尽头。

  四处举目可见的地方都在燃烧,赤红火苗舔舐建筑裸露在外的钢骨。发出劈里啪啦的爆裂声,让人响起冬日里壁炉里木柴烧起的声音。

  姬野凌耳朵捕捉到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军靴踩过院中的积雪与枯枝,沙沙回响。

  到时间门了。

  童话故事里总是会有关于”拯救”的相遇桥段。

  可他与琴酒之间门从始至终不存在任何拯救,他不是城堡里的公主,而是会带来厄运的怪物。

  他们之间门,只会互相缠绕着坠入深渊的最底端,谁也不得解脱。

  吱——

  紧阖的雕花厚重铁门,被人推开了一道缝隙。月光的影子从门外调皮钻入,寒风带着凉意钻入,浇灭火场里窒息般的高温。

  姬野凌鼓足一口气抬起了头,恰巧对上那道垂眸看来的目光,深邃干净绿眸里沾惹了月光和风雪,静谧而幽远。

  他们是两头离群的野兽,在这一刻遥遥观望彼此。

  姬野凌定了定神开口打破这寂静,声音嘶哑。

  “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琴酒,或者说少年时的黑泽阵,漠然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不发一言。

  “我的同类在上面,他们也都死了。”

  “我知道你是来处理我的人——”

  姬野凌的眼神落回了琴酒身上,站起了身。

  “请你——”

  他向琴酒走去,像一只猫竖着尾巴灵巧的靠近。

  “杀了我。”

  姬野凌轻轻将前额抵在了他抬起的枪下,疲惫至极的阖上了眼。

  不要犹豫,开出现实世界中没有开出的那一枪。

  趁着我们这时候还未有任何牵扯,是毫不相关的陌生人。在这里终结一切。

  这是最后一次能救你自己命的机会。

  冰凉的金属枪口抵在滚烫的肌肤上,带来片刻凉意,让茫然的大脑清明一瞬,下一刻,抵在额前的枪口被人移开,指向地面。

  姬野凌睁开了眼。看着他的举动,疲惫像是海潮一样,从指尖冲刷至大脑,一片空白。

  冷冰冰的声音在身前响起。

  “不问问为什么?”

  “怎么不跑,不想活下去吗?”

  琴酒凝视着他的眼睛,点了支烟,再次开口。野兽对着他的同类摇了摇尾巴。

  火星闪烁亮起,白雾漫开,熟悉的烟草凛冽气息在二人周围弥漫开。

  活下去,为什么?为了谁。

  死在这里是对大家都好的结局。

  姬野凌再次摇了摇头,哑下了声音。

  “外面已经没有人再等我了。”

  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他也累了,不想回到那个一无所有的世界中去。

  琴酒垂眸看着他,像是感到有些棘手似的,低啧一声,掐灭了烟。对着他扬了一下手示意。

  “过来。”

  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嗓音,透露着不容置喙的意味,其中的意义却不言而喻。

  姬野凌抬起了头,望去的眼神破碎而无力。

  在这一刻,他也再一次知道琴酒的选择了。

  他们的未来是无数次重复踏入名为过去的河流。

  是无论多少次都不会扣下的扳机。是从一开始就满盘皆输的棋局。

  因为……

  琴酒一开始选择带走的人,不是任何人,而是已经精疲力尽,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的自己本身。

  姬野凌抬起了头,看着对他伸出的手,微微歪了歪头。

  “你要带我走吗?”

  “为什么呢?”

  你根本不知道你会在以后遭遇什么,

  ——一无所有,满盘皆输。

  “因为…你……”

  琴酒开口时话可以的卡壳了一瞬,随之流利。

  姬野凌歪着头静静听着那些早已听过无数次的借口与谎言,用目光描摹他冷峻的面容。

  “带我走,你会很辛苦。”

  他轻声说。轻到像是怕惊扰了这场属于过去的梦。

  琴酒没有再多言,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再次扬了扬。薄唇勾起一抹满不在乎的轻笑,桀骜而傲慢,轻狂又张扬。

  姬野凌不再迟疑,站起了身,握住伸向自己的手。冰冷掌心相互交握的瞬间门,姬野凌指尖轻轻勾住了琴酒修长的手指,

  他追随着他的脚步,走出了那扇困缚住他的门。

  天空开始落下了结着冰晶的霜花。他们踏着月色,穿梭过乌拉尔山脉下的小镇。一弯血红的月悄悄攀上黝黑山峦正上方。

  琴酒停住了脚步,抬头和姬野凌同时望向了那轮升起的血月。镇上教堂的钟声杳杳传来。

  钟声响到第十三声时,白雾漫开,笼罩住走在身前一步的修长身影。握住的手指,从掌心滑落。

  雾气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仿佛从未有人到来过。

  姬野凌睁开了眼,雪亮灯光刺眼。殷红的血从刀刃滑落至自己的手腕,沿着青色枝芽一样的动脉血管淌落,在上面留下深红的纹路,像是用鲜血构建的不可切断的连结。

  冷绿的眸光还落在他身上,没有移开,和多年前如出一辙的眼神,

  姬野凌撑着地面站起了身。捡起地上碎裂的芯片,闭了闭眼,下定决心的定声说道。

  “诺亚,启动自毁程序。”

  随着这一道命令,潜艇操作台上所有的屏幕同时刷新出陌生的界面。密密麻麻的连串代码闪烁其中,左下角,一个帆船图案格外醒目,程序运行片刻后,机械的电子音声音从潜艇扬声器中四面八方的传来。

  【自毁程序已启动,倒计时1分钟】

  姬野凌呼出了口气,走向琴酒。

  他想起来了,在故事的最后,他还有最后一件能为琴酒做的事。

  他要在这里亲手杀了他。

  系统曾经说过,世界融合时,动画世界想要进入更高一层世界,需要经过世界意识的审判。

  对于罪人的审判是——死亡。承认自己的罪,接受自己的罚。

  对于动画来说,他是罪人,琴酒也是罪人。

  但姬野凌会承认自己的错,可琴酒不会,他不会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不会悔改。他就是这样的人,他的恶流淌在每一滴血液里,永不止息。

  所以姬野凌会帮他瞒过世界意识。如果由他来亲自动手,担任降下罚的角色。那么琴酒死在他手中也可以算是坦然接受自己的罚。

  即使这样做,会让他会漫长生命里背负上一条人命的重量,也没有关系。

  他承受得起,他会在那个一无所有的世界好好活下去,直至他们下一次重逢的时刻来临。

  姬野凌握住了没入胸腔的刀柄。

  琴酒猛然睁开了眼,伸手钳住他的手腕,用力之大,近乎要将它折断。

  “你想杀我?”

  姬野凌望着他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抱歉,我们都会死,但是在那之前,我必须先杀了你。”

  “你杀过人吗?“

  琴酒眼神嘲弄,低笑一声,问他。

  姬野凌没有回答,沉默已经代表了一切。

  ”你记住,你第一个杀的人是谁。“

  琴酒沉默片刻后,拽住姬野凌的手腕,一点点发力将刺入一半的刀刃捅了进去。

  眼前一片深红的血色,姬野凌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血,还是琴酒的血,耳畔甚至能清晰的听到刀刃一寸寸切割开骨骼的声音。

  握住刀刃的手在剧烈颤抖,抖的不成样子。却被另一人牢牢握住,不容拒绝的带着他一点点推入。

  ”既然这是你想做的,那就自己睁着眼看清楚。”

  琴酒低沉的嗓音贴着他的耳边钻入。如同魔鬼的蛊惑。他深绿的眸子在这一刻格外的亮,像是天边闪烁的星星。

  【程序销毁倒计时—3—】

  整个过程中琴酒那双幽绿的眼眸始终牢牢注视锁定着怀中之人的眼睛。眼眸中烧灼着兴奋与愉悦的火光,绚烂瑰丽的不像一个垂死之人应该会有的眼神。

  姬野凌忽然想起来很久以前自己对于琴酒的判断。

  ——如果下一局再输了,他会怎么办?

  那他手上的筹码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他们这种人,手中拥有的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多,所以对待完全属于自己的物品,多少都会有些偏执。

  现在,琴酒在满盘皆属的赌局中加注跟赌。

  没有什么幡然悔悟,手下留情。有的只是恶徒不死心的在赌局中掷下最后一块筹码。

  ——赌自己的命能不能在他心中换来什么。

  【2——】

  “教过多少次了。你自己的力量不够,这里,要避过胸骨,才能切开心脏,怎么就学不会呢。”

  冷声轻斥在耳侧响起,却并不严厉,甜蜜的像是情人的低语。

  刀刃的前端抵住了什么东西,姬野凌感受到了。连同它细微的跳动似乎都一并通过薄刃传来。

  下一刻,握住他手腕的那只手猛然发力,血花在一瞬间门溅射出来。

  握住姬野绫的那只手上传来的力气渐渐变小,手指的温度越来越低,像是一块寒冰在渐渐凝固,直至无力的垂落下去,松开了擒制住的手腕。

  【1———】

  “再见面的时候吧,如果能在另一个世界重逢的话。我们都换个身份重新认识一遍。”

  “不会再有这么辛苦的结局了。”

  姬野凌主动握住扣紧了琴酒垂落的手,贴近他的耳侧,轻声说道。

  倒计时归于0——

  他伸手抱住了琴酒失去温度的躯体,挡在他的身前,将脸颊贴上了胸前趟下的温热血液,像是想要借此感受仅存的温度。

  震耳欲聋的闷响在舱内炸开,炫目火光中,潜艇从内部肢解为了残骸,火光和铁片一起袭来,反复切割着身体,姬野凌感觉自己像是一个零件一样七零八落的被锯分开。

  海水在一瞬间门涌入进来,冰凉咸湿海水倒灌进肺部,眼前一阵阵发黑,他能依稀感觉到自己在虚渺的水中渐渐向下坠落。

  深海之下,没有光线,一片虚无的黑暗与冰冷。

  模糊的幻觉里,他感觉有人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头,掌心冰冷,不带温度,指尖裹挟着烟草与雪松的的凛冽。

  姬野凌安心的闭上了眼,像是坠入了一场梦境。

  *

  东京时间门凌晨5:18分。东京湾近海检测到海底发生轻微不明震动。与此同时,一封匿名邮件发送到赤司的私人邮箱。

  破晓的第一缕曙光亮起在天际边缘。朝阳从海天交接处,缓缓升起,霞光将万里无云的晴空晕染成金色的海。

  今天会是个好天气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