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逃亡记>第43章

  我们要到哪里去?

  世上所有的道理都无法指出一途。

  眼泪与悲悯不能救赎,伤害和杀戮无法毁灭。

  我将双手放于圣约诚心祷告。

  每一个字眼却都诉说着谎言!

  隔了墙壁,可以听见另一间房子里所有的响动。

  有人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木地板被踩的嘎吱作响。长段的,断断续续的陈述如同蚊蝇鸣叫,搅动着空气中不安的情绪。接着是那个暴怒到极点的男音,话语内容清晰可闻。

  “所以说你是想怎样?认为圣彼得堡那群家伙把尾巴藏起来是对的,从伦敦离开也是对的,没错,你们永远正确;明明就差一丁点儿,你这该死的做了什么?阻止娜塔莎!”

  烦躁不堪的脚步声朝着墙壁这边靠近了,什么东西被砸在了地上,或许是某种玻璃制品。

  “我们都知道教会是什么想法,不管是哪种信仰,本质都一样。只有把他们逼到绝境,才肯与我们站在统一战线;否则他们就任凭你自生自灭,只要不把他们供出来就好!我真想把你那愚蠢的大脑挖开看看里面填满了什么东西,才能让你认为撤退是两全其美的好想法……”

  另一个声音相形之下气势弱了许多,因紧张好几次咬错了音,显得语气十分滑稽,但也努力解释着来回因由。除了一些语法错误,没什么大的障碍。

  过了许久,似乎有人发出了怪异的笑声,长短不接,带着喘息的嘶哑。听起来就像是用手掌捂住了脸在拼命克制某种濒临崩溃的情绪。

  “什么……你这是什么表情?”

  笑声渐歇,什么金属制的器物撞在了桌子上,惊心动魄。

  快要哭出来般的男音拔高了调子叫喊,仿佛用尽所有勇气。有几处破了音,撕扯出绝望般的凄切:“娜塔莉亚小姐不能再驱使吸血蝙蝠了!您是在要她的命!还是说,在那种状况下她死掉也无所谓?”

  “真的够了……已经……”

  尖叫。咒骂。争吵。打斗。

  混乱。破坏。破坏。所有。

  从那个房间传过来,又被吸入深沉无光的黑暗。

  王耀静静躺在发潮的木制地板上,隔壁的喧闹争执没有半分落入他的耳中,只在阴湿霉烂的空气中绕了几圈就消失无踪。很久的时日中他都持续着这样的状态,无法辨认周围所发生的任何,身体始终被无形的黑暗包裹缠绕,整个人都关在狭小缺氧的棺材般,胸肺几近爆裂。听到的声音,看到的人,都仿佛存在于地表之上,与自己隔着厚厚的土层。

  这种奇异的幻觉始终伴随着他,每分每秒,无休无止。

  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王耀绞尽了脑汁去想,却都是模糊不清的影子,唯独那天所见的景象清清楚楚,并时刻填补着细节,将每一个片段都无限放大再放大,自己就在这些逼真的片段里苟延残喘。

  记忆与幻觉来回交错,容不得他去思考其他的事情。

  在这样接连浑噩的日子又过了许久之后,精神也逐渐清明了些。也许那是个傍晚,但也有可能是日光暴晒的正午;谁知道呢,这间被密封的小屋子不知日起日落,只能听到隔壁偶尔发生的激烈争吵与打斗——总之在那一天,王耀意识到自己的四肢都扣着沉重冰凉的铁镣,当他举起手时,和铁器黏在一起的腕部皮肉扯开来,发出诱惑的鲜血气味。尽管这铁镣始终伴随着自己,从被关在这屋子里之后就已如此,却是他初次感觉到了它的存在。

  以及折磨神经的饥饿。

  这不好笑。

  王耀摊开四肢,背部紧贴的地板比身体还要冰冷,散发着一股木材霉烂之气。

  他大概猜出了幻觉的来源。某个大雾弥漫的伦敦清晨,亚瑟曾对自己叙说的话语,和从那人血液中逆流过来的情感混合在一起,现出了无比真实的情景。

  被埋葬在地下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吗。

  他觉得下次见面时可以好好取笑一番那个家伙,活了几百年都没什么长进,患得患失又任性妄为。可是,有下次么?

  王耀拼命蜷缩起身子,佝偻着脊背将膝盖抵在心口,压住呼吸与颤抖。

  不不,那家伙说了自己的体质是不变,是可以永生的。你看,被猎人的子弹射中心脏也还完好无损地站在了自己面前。目光冰凉,却又像最炽热的火焰,从那双漂亮的祖母绿眼瞳中燃烧起来,直至把自己也卷了进去。

  可以请您跳一支舞吗。

  回忆只要掀起个边角,就会变成汹涌的潮汐,朝着自己扑打过来。

  “谁知道那种事啊……他可是当着面被撕掉了……”

  咽喉颤抖再也说不出剩下的词汇。王耀更加用力地抱紧了自己,抑制不住声音就张嘴咬向膝盖,犬齿穿透皮肉钉在骨头上。

  喂。活着的话就来见我啊。

  明明说了,“我爱你”。

  伊万有时候会打开门上缠绕了好几圈的锁链,进来查看王耀的状况。

  把手指贴在脖颈,将鼻尖凑近王耀的脸,在极致的安静中确认了对方的存活,然后把这副因缺血瘦得硌人的身体揽入怀中。也不去任何地方,只坐在阴潮的地上,紧紧抱着王耀陷入短暂的睡眠。

  像个受了委屈的孩童。

  王耀只觉得浑身寒冷,但被伊万宽厚臂膀抱紧的四肢无法动弹分毫。得不到血液补充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熬过了最饥饿的时期后,所能感受到的就只剩下躯壳日渐枯萎的衰竭。

  在伊万时常倚靠着休息的墙壁一侧,原本有个窗台,朝里搭了巴掌宽的挡板,或许是放置花草所用。窗户被铁条钉死了,排了密密麻麻的柳钉,即使王耀把眼睛贴在铁条的缝隙间努力向外看,也瞧不见什么实质性的景物。

  有时从缝隙里会透进来白晃晃的光,手心贴在铁条上感觉得到滚烫的温度。如果仔细倾听,还有鸟雀的细语歌唱。

  王耀想象了外面的样子,并随着时日流逝为这些想象勾勒着详细的轮廓,茂密粗壮的树木,生长了许多植物的院落,日光灿烂,于树叶上泛出耀目粼光。

  他想出去。

  这种渴望强烈支配了身体,使得他一次又一次撑着窗户边的挡板,凑到微薄的光线里,试图发现点儿新的东西。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做。

  一个人——或者说是吸血鬼,他的心理是多么奇妙的东西!当他可以享受着阳光与自由时,从来不觉得那是什么值得珍贵的事情;直到被剥夺了日间居民的权利,才对这一切抱有艳羡之心。他敬畏着光,并从灼热可怕的世界逃开,却又无比渴求自己能够被温暖与光亮拥抱。

  ——为什么自己总是被关起来呢?

  最先是像牲畜般被塞进木箱。接着是教会的地下室。再到波诺弗瓦家那间可怕的刑房。

  从一处辗转到另一处,永远都是悬吊在鱼钩上,在生与死的边缘来回摇晃。只需一阵强风,就会被抛进地狱深渊。

  王耀发了一会儿呆,额头抵在铁条封死的窗户上,被滚热的温度刺激得那一小块皮肤酥麻疼痛。尔后像是被什么抽打着脊背,身子弹跳起来,双手伸向铁条的缝隙发了疯地去抠去挠,指甲刮出类似砂纸的声音。指头磨破了皮,又被铁钉扯开深深血沟。

  手下的动作越来越快,渐渐有了不受控制的疯狂。他听见自己的喘息,每一声都在大脑里冲撞开来,碎裂成无数回音。

  不够。根本不够。再怎么呼吸,都得不到氧气!

  甜软的男音自门口传来,震散了王耀失控的神经。

  “你在做什么?”

  他怔怔回头,睁大了茫然无措的眼睛看向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伊万。由于背光的关系,斯拉夫人浑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柔光,水晶般清透的紫眸在暗处闪动明灭。一瞬间王耀产生了某种错觉,站在那里的人脱去了暴戾阴鸷,只是个轻轻一击就会被打碎的漂亮瓷器人偶。然而伊万的脸上起了变化,惊疑,愤怒,悲伤,惧怕,说不清是什么交杂在一起的复杂情绪爬上了脸庞。

  “……已经清醒了啊。”伊万按压住自己的额头,失声大笑:“看看你的表情!我是什么怪物吗!”

  话音未落,原本站在入口处的伊万已经贴近了王耀的身子,伸手扣住他的肩膀将其按倒在地。从上空俯视下来的脸庞,阴沉而扭曲。

  “呐,小耀刚刚想要逃跑吧?和娜塔莎托里斯一样。”

  隔壁的房间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动静,寂然无声。之前时常发生的争斗咒骂都归于沉寂,仿佛那本来就是间空屋子。

  “听我说啊,因为领地发生了暴动,等我处理完后回来,就一个人也没有了呢。今天本来是托里斯帮我写公文的日子,我前前后后转了几圈都没看见他在哪里,只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娜塔莎的十字镐——很奇怪吧?大家都在和我玩躲猫猫的游戏……”

  伊万自说自话地笑起来,一边将王耀挣扎的,满是鲜血的双手紧紧握住,力气之大能感觉到手腕骨头疼痛欲裂。

  “说什么是我的家人……背地里策划着叛逃的事情,和那群农民都是一路货色。小耀也是,趁我不在的时候总是想着从我身边逃跑对吧?”

  “放……放开……”

  “要怎么做才能留下呢……怎么做……”伊万低声嘟哝着,目光恍惚地在王耀憎厌恐惧的脸上漂浮着,接着按压住了身下这人的四肢。没等王耀反应过来,下身的衣物就被褪至膝盖,半截身子暴露在潮湿微凉的空气中。

  惊悚的惧意中王耀开始剧烈抗拒伊万的动作,虚弱到极点的身体却帮不上半点忙,所有挣扎都充满了可笑的意味。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插进来,像楔子一寸寸钉进柔软无力的身体内部,血肉都被撑开撕裂,液体顺着私处流淌而下,濡湿了大腿。

  “不……”

  王耀说话的时候,牙床一直克制不住发颤。因疼痛被咬破的口腔混含着血腥味儿的唾液,莫名让他觉得想要呕吐。

  他努力转动着眼珠,向那处望去。微暗的光线中,是自己被分开的双腿,正被冲撞着来回摇动。然后是什么?在身体里进出的是什么?

  “出……去……”

  带着铁镣的右手狠狠撞击在地板上,一下又一下。

  “出去!”

  铁链当啷作响,因大力碰击发出刺耳尖锐的声响。

  “出去!”

  “出去!”

  “出去!”

  眼泪涌上来,被王耀硬生生压在了眼眶里。伊万的手掌扼住了自己的脖子,用力捏紧,把脖颈里的呼吸全部堵住。他张大了嘴如同岸上濒死的鱼,气管和肺叶在体内痉挛着扭曲起来;喘息或是悲鸣,都离自己的意识愈来愈远,变成梦境边缘的呓语。

  如果这是梦,可否能够早日醒来!

  神啊,求求你……

  求求你……

  一滴,两滴。

  冰凉的液体落在了王耀脸上。

  眼前模糊的景象渐渐清晰,是伊万俯在自己上方哭泣的脸。

  泪水聚积在伊万惶然痛楚的眼睛里,然后掉落下来砸到王耀失焦的视网膜上。

  “为什么我明明和你在一起了,还会觉得这么寂寞呢?”

  不停落下来的眼泪,打湿王耀苍白干燥的脸,沾染上破碎溢血的唇角。

  ——如果伊万先生能早点意识到,他也同样深爱着他的亲人,他的人民,他的爱人……

  “毁掉这一切的不就是你自己吗!”

  崩溃凄绝的嘶吼冲破了喉咙,血腥气不停翻涌上来。

  “觉得寂寞就去追啊!去道歉啊!”

  王耀的声调拔高后变了音,奇异而凄楚。目眦尽裂的瞳孔里,全部都是入骨的恨意。

  “你的手除了毁坏,什么都做不到吗!”

  酒香满溢的农庄。少女翻飞起来的大红裙摆。茅草丛的细碎毛绒被风刮起来飞上天空。

  他们大笑。喝酒。歌唱。手风琴拉出醉醺的曲调。

  嘿,明年也来吧,谢辽莎很乐意为你们跳一曲弗朗明戈的。

  马车渐行渐远,还能听到后方遥遥的喊声。

  布拉金斯基先生——

  布拉金斯基先生——

  这些欢笑的影像变成空浮的光斑,握不住也拿不起。

  只剩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