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逃亡记>第44章

  我在清晨醒来,身体沉浸在丁香与铃兰的香气中。

  阳光吻面,鸟雀低吟。

  而你坐在旁边翻动书页,用一支羽毛作为书签。

  年岁老去,你我不变。

  王耀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迷过去,也不知道醒来之前过了多少时长。

  门再次被锁死,房间内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嘴唇张合,说着无声的话语。

  为什么还未死去呢。

  浅浅笑开的嘴角带着疼痛,被咬破的伤口仍然没有愈合。身体的衰竭远远超过了自行治愈的速度,因缺血而干枯的四肢几乎要从铁镣中掉落出来。

  等到身上的血肉都失去水分,只有薄薄一层皮贴在骨架上,就会成为不人不鬼的骷髅吧。

  呐,亚瑟。

  我做了一个梦。我们都作为人类而生活着,虽然偶尔也吵架甚至动手,每天早上还是会一起去买面包。变老之后,还会为墓碑上刻什么句子发生争执。

  听起来还不错,对吗?

  他向黑暗的虚空伸出双臂,单是这样的动作也变得吃力万分。

  “要是梦寐中的场景可以代表真实,那么我的梦境预兆着将有好消息到来……”

  声音嘶哑哽咽,轻微破灭于寂静之中。

  “我觉得心神宁恬,整日里有种向所没有的精神,用快乐的思想把我从地面上飘起来。”

  手掌合握,和铁链一齐抵在了心脏的位置。他亲吻着指背,正如那位先生经常所做的那样。

  “我梦见我的爱人前来看见我死了——”

  随后的几天,伊万会进屋来,把他抱到外面去晒太阳。

  事实上,被铁条钉死的窗户外面,没有王耀想象得那么丰富。

  未经修剪的院落里生满了各种杂草,一两颗瘦骨伶仃的树木才刚到院墙的高度,枝条上挂着的叶子被白日里的太阳晒得蔫了吧唧。还未褪去余热的暑气从腿脚四周的草丛中蒸腾起来,熏烤着王耀的脸。

  在他平日里被囚禁的房屋外围,是用木板搭建而成的曲折回廊,沿着各间房屋的构造绕了过去。回廊用了很多柱子支撑起来,或许是为了防潮,过道的地面是悬空的。虽然王耀没觉得这种措施有什么用。曲曲折折的回廊在靠近自己那间房子的地方搭了两三级木制台阶,被常年雨雪腐蚀掉了上面深红色的朱漆。

  伊万坐在台阶上,小心地把王耀锁入怀中。这倒不是怕王耀会逃走,因为对方早已没了挣扎的力气;如果不扶住这像柴火般细瘦的胳膊,怀中的少年就会顺势跌下去也不一定。

  晚霞烧红的天空只能瞧见些太阳的余光,在云彩的边角处发亮。一只瓢虫绕着他们飞了两圈,最终选定王耀脚踝处的铁镣落定,伸展着褐色半透明的软翅。王耀盯着它收束了金红色的外壳,无意识地来回数着上面的斑点。

  “很安静吧?这里虽说也是领地的一部分,但是已经没有人住了。”

  为了争夺自由权利的人们在最后一次抗议后得到了胜利,却也再不会回来这里。伊万记得自己是怎样看着群情激昂的人们,微笑着烧毁了所有的奴隶契约,然后说。

  这是你们的自由,而我收回我的土地。

  “小耀再忍耐些时日,现在圣彼得堡有很多吸血鬼以及梵/蒂/冈过来的猎人在找我们。等到我把这些事处理完,我们可以回去看极光。很漂亮噢,像做梦一样,整个城市都没有黑夜。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奇迹了……”

  伊万蹭着王耀的脸颊脖颈,嗓音柔软甜蜜,如同夸耀糖果的小孩。

  “很多年我都忙于各种事务中被压得喘不过气,但是不强大起来就活不下去,我不想被人类用木桩钉死,那太痛苦了。后来有一次我发了神经,从这片土地上逃跑,做了个胆小鬼——我想我大概跑到了很远的地方,但仍旧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在最严酷的环境中勉强存活下来,一步步爬到上面的位置。却失去了目标。寒冷的家里,是黏着追着逼迫得自己神经衰弱的娜塔莎,和不敢对自己大声说话的托里斯,以及唯唯诺诺的仆人。

  然后就那么发了一次疯,把一切负荷与责任都抛下,远远逃亡。

  “当我把你捡回来的时候,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被单纯需要着的,这个孩子眼中只有我,我是他的信仰,他的希望,他所依赖的全部。”

  只是稍微疏忽了一下,就永远失去了曾以为属于自己的东西。看吧,他没有你也可以笑出来,他有了自己的朋友和恋人,并用长出的尖牙利爪将你的心割得七零八落。

  “真好啊……这样单独坐在一起,就好像和从前一模一样。”

  即使知道这不过是最可怜的假象。

  王耀没说话,他的目光始终尾随铁镣上的瓢虫,看着它扇动翅膀,又飞入黄昏的天色中。墙根处的杂草丛悉悉索索有什么东西在动,过了一会儿有黄绒绒的头从草叶中探出来,眨着圆溜溜的红眼睛打量这边的人。

  是鸭子?不对,看起来更像小鸡仔。

  “……抱歉,我先离开一下,你一个人没关系吧?”

  伊万小心翼翼将王耀放开,替他整理好起皱的衣服,轻声说道:“我不在的话你会舒服一些。但是不要乱走,答应我。”

  斯拉夫人俯身在王耀额头上印了个吻,尔后迅速离开。木制地板的走道被皮鞋踩出一路声响,最后消失了声音。

  藏在草丛里的小家伙终于蹦跳出来,扑了两下同样鹅黄色的翅膀,轻巧跳跃到王耀面前,歪了头观察这个丝毫没有人类气息的雕塑。

  雕塑突然动了,向它伸出一只干瘦的手,锁链叮咣叮咣的响,吓得它身子朝后连翻了好几个跟头,胖乎乎的身躯沾满了草叶,

  “啊,别跑……”

  王耀条件反射地向前倾,没有着力点的身体就摔在了草地上。小黄鸟拼命扑扇着没多大用处的翅膀,朝着右边的空地歪歪斜斜飞过去,结果昏头昏脑一头撞在曲折过道边的柱子上,顿时四脚朝天。

  王耀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他的状况并不比这只鸟好多少,于是追逐也显得格外艰辛。等他爬上回廊,跟随这只愚笨得要命的鸟进入另一侧的房屋过道时,对着前方阴暗的尽头犹豫了一刻;从过道右侧装饰了许多复杂花纹的桃木隔间透进来金色偏橘的光斑,小黄鸟蹦跳着穿过这些光斑,并发出尖细的鸣叫,像是在嘲笑——真是要命!他在心里权衡了一下各种可能遭遇的后果,继而觉得自己的思维习惯无比可笑。

  王耀扶着墙追过去,脚上的铁链在地板上摩擦出一长串令人烦躁的响动。周遭的温度越来越低,到后来已经是比自己房间更为阴冷的程度。弧形的过道转过来是几间连在一起的旧式房屋,在黑暗中辨不分明。其中一间半敞着房门,那只鸟很快闪了进去,随着翅膀扑棱落了几根卷曲的绒毛。

  有人在笑,声音不是很高,更像在自言自语,但隔着门被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谁闯进来了?嗯,新鲜的幼崽气息,还有某个家伙熟悉的臭味!嘿,你过来让本大爷瞧一瞧?”

  王耀抬起脚步朝着那间房子走了两步,不防被脚下的铁链绊倒在门槛处,耳听得里面那人又爆发出一阵肆意的笑声。他抬起头看见整间房子里都是空荡荡的,只有正中央摆了把欧式椅子,而那个男人正坐在上面,讥笑自己的羸弱。从房间右上角狭小的天窗照射进来的光线映在那人桀骜不驯的脸上,银色短发下是和鲜血一样红艳的眼睛,很是傲慢地打量着自己。仿佛是一位国王在审阅自己的臣民——如果不是那只扰乱气氛的小鸟蹲在了他的头顶开始梳理羽毛的话。

  噗。

  王耀别过脸努力调整着表情,但对方很明显听到了细微的笑声,气势全无地捶着椅子扶手:“不准笑!本大爷没有允许你笑!”

  男人泄气般揉了揉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却没注意到在自己头顶筑巢的小鸟。他有些窘迫地看着王耀,目光落在对方手腕处的铁镣上,神情便冷了几分。

  “什么啊……结果你也是被圈养的牲畜么?”

  牲畜?

  “……滚出去。”

  男人瞪着一脸茫然的王耀,咬牙切齿重复道:“滚出去!”

  王耀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坐在椅子中的男人以极快的速度冲过来,伸出的手掌只差几厘就触及王耀的头顶,整个身子却猛地被什么给扯住了。

  一条沉重的锁链,生生贯穿了他的脊椎,另一端吊在墙上。

  “滚出去!”

  吼声满是厌恶与恨意。

  王耀怔了一小会儿,微微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他自认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况且此时自己也对他人没什么兴趣。如果不是那只该死的鸟,他想他至死也不可能见到这个像神经病一样的疯子。

  至死也不会。

  每天在台阶上呆半个时辰左右似乎已经成了不成文的约定。许是伊万发现王耀精神有所好转,便也对这一活动产生了微薄的兴奋感。这让王耀有了更多的自由时间。

  “喂,幼崽,你老往我这里跑做什么?”

  男人一手托腮靠在椅子上,很不满地拧起了眉头。王耀正忙于思考如何逗引那只小黄鸟到自己身边来的方法,漫不经心回应道:“因为无聊。”

  除了那间牢笼式的房间,和不想看到的脸,什么都好。

  那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接着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嘴角咧起不怀好意的笑容冲着王耀做了个手势。

  “本大爷想到了件不无聊的事情,要不要试试看?如果能让那家伙不舒服,这样也不错……”男人说着王耀摸不着头脑的话语,眉目间流露出隐隐快意,“你很饿了不是吗?”

  “本大爷的血,给你喝。”

  王耀惊诧抬头,在男人面上寻不出半点开玩笑的迹象。他看了看自己手脚上的铁镣,敛了眼睑遮住情绪波动,走过去伏在了那人颈间。一切顺理成章,没有任何阻碍。犬齿咬下去时,像蜂蜜甜腻的血液涌出,似曾相识。

  非常香甜,非常香甜的味道。

  王耀几乎是溺在了这种极致的快感中,直到被对方扔出去撞上墙壁才清醒过来。他张口想要道歉,那人已经很烦躁地摆了摆手,一副被占了天大便宜的表情。

  身体内发生着某种奇怪的变化,在王耀还没弄清楚那是什么的时候,本能地握住了冰冷的铁链,稍一用力竟然扯断了多日的桎梏。碎裂铁块掉落在地,砸到了王耀的脚趾。

  “支撑你逃出去还是没问题的,怎样,很崇拜本大爷吧?”

  王耀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大概是想哭,或是笑。那人话语中隐藏的信息,足够在心底掀起滔天大浪。他手脚慌乱地挣脱了脚上的铁镣,深深看了银发男人一眼,匆忙鞠躬就拧身跑掉。咚咚咚的脚步声同样慌乱无措,如同找不到出口的鸟。

  “要像小鸟一样帅气的飞走啊。”

  这声音落在了王耀身后,被阴潮寂冷的空气包裹起来,消失殆尽。

  必须得出去才行!

  必须得出去才行!

  这是我最深切的渴望……

  他不顾一切翻上了外墙,跌跌撞撞跑了几步,转头看见的景象霎时间使他浑身僵硬。

  斜下方敞开的窗户里,斯拉夫人正用一种极为不安的姿势蜷缩起来,怀中紧紧抱着王耀的衣服,微蹙着眉似乎睡得很不安稳。

  身体晃了晃,差点儿从墙上跌下去。傍晚时分的风带着温暖的湿度穿过躯体,一波又一波寒冷凄楚的知觉在体内来回冲撞。

  再见。

  王耀咬牙从墙上跳下,像有无形的手掌在推着自己拼命向前奔跑。院落外是宽阔山路,风声呼啸着将他的身体夹裹着送向前去。

  青草刺鼻的气味。蝇虫围绕着盛开的野花。叫不出名字的鸟在山间来回飞翔。

  还有快要爆裂开来的胸腔。

  然后是什么?

  漫山遍野的向日葵啊,在王耀面前尽数摇曳着金灿的花朵。烧红的晚霞泛在茂盛硕大的叶子上,摇动出满世界的灿烂粼光。天地之间的光点交织起来,明晃晃刺痛了王耀的眼睛。

  他在向日葵田地中向前穿行,尖锐毛刺割破了衣衫皮肤,柔软花瓣落进后颈。

  ——我让他们在所有的山上和田里都种上了向日葵……

  大口喘息,手脚发冷。

  ——到了夏天就全是太阳花了……

  眼前的一切全被水气笼罩,再也看不清明。

  末日般大声的哭嚎。

  再见。

  再见。

  再无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