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逃亡记>第52章 永夜·下

  一座构造精良的大钟,用了无数精密计算过尺寸纹路的金属齿轮相互咬合,螺丝钉被打磨得又亮又光;它所标示的时间刻度永远那么准确,仿佛它就是这世上最值得信赖的规则。可是某一天它的身体内部钻进了一只昏头昏脑的飞虫,而这飞虫被持续转动的齿轮零件碾压破碎,翅膀和外壳卡入缝隙——当然这小小的干扰无足轻重,只是影响了极为轻微的偏差。

  过了许多年,再去看看这钟表吧,轴杆已然倾斜,刻度也总是差那么一点儿准确度。它依旧在转动,齿轮倾轧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可谁能说它还是完全正确的呢?

  我们根本无从得知发生变化的起端,只有当事态猛然崩塌,把你击溃得不成人形时,才被迫接受这急转而下的现实。

  我们称之为“意外”。

  我们说那是“不幸”。

  明明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是无端而起的。

  只是你没有注意到罢了。

  Oct.12.1860

  阿尔在满是碎尸的现场一直呆到凌晨,才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如梦初醒。

  他能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奔跑,用最大的力气甩开臂膀和双腿。出了贫民区,踏着树木繁盛的山路,最后抵达圣玛格丽特教堂。

  在紧闭的大门前他停下了脚步,因剧烈运动呼出的热气弥漫眼前,与清晨潮湿的雾气融为一体。湿透的衬衫黏着背部,不知是汗水还是晨露顺着额头和两鬓流淌。他觉得很冷,这寒冷刮着他的头皮,煽动起皮肤上的颗粒和汗毛,像毛虫般在全身爬动。

  回到这里有什么用。

  阿尔弗雷德先生,你已经不是猎人了。

  你现在所有的,只剩一套黑色教士服,和佩戴多年的十字架。枪支被没收了,是的,这是理所当然。那时候离开就代表着回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你只需要关心薪水,工作,吃食和睡觉的世界。

  阿尔在门前来回走动着,很烦躁地跺着脚,把自己的金发揪得一团糟。当清洁工把大门推开一小条缝隙,露出瞌睡朦胧的细眼睛时,阿尔浑身起了个奇异的寒战,转身夺路而逃。

  接下来的事情就更是意料之中了;他冲进警局对那个秃了顶的胖上司讲述凶杀案的真相,对方瞪着激情昂扬的自己,直接抓起桌上的茶杯底座扔过来,差点儿打中了额头——似乎他的上司更相信他是睡昏了头或是灌了一肚子酒水开始胡言乱语。

  迟早有一天,要把这个愚蠢的滑稽胖子狠狠揍一顿,揪掉那所剩无多的头发,看他还能否神气的起来;除了对下属指手画脚像是那么回事儿,上面来了视察官员或是教会的人,看看,那股殷勤劲儿!

  阿尔狠狠咒骂着自家的上司,但他能做的也只有咒骂。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呢?

  “本hero所向无能……”

  平日里那种自信满满的口头禅并不能为他打气。他在茶水间坐下来,旁边是用手支着脑袋不停打盹的小伙子,一脸雀斑都皱起来显出愁苦的模样。没人能听他说说话,也不愿相信那些离奇的描述。

  他想到了王耀,可意识里模模糊糊就是抵抗着去与王耀见面。那家伙已经和自己不是同一个立场,而且马上就要和不知哪只吸血鬼结婚了——结婚!多么可笑而讽刺的现实。

  在彷徨而无所事事的状态中过了一天,然后他收拾了东西下班。回家的路上买了个麸皮夹心面包,花掉了他六便士。自从王耀离开,他的生活便陷入了更窘困的状况,当然,这与平日丝毫不懂得管理收支有莫大关联。

  路过水果摊时阿尔习惯性地摸了一只苹果,等想起来自己的警员身份,早已一大口果肉入腹。管他呢,一颗巴掌大的苹果能代表什么?解救一名尽心尽力的称职警员那可怜的胃袋,是的,唯一的作用。

  现在他走进了一幢旧公寓,楼梯口堆满了垃圾和废品。他爬上几层落满灰尘的台阶,在转角处的破玻璃窗前停了下来。透过蒙着薄薄烟灰的玻璃片,可以看见外面的街道。黑发的东方人在和一名典型的英国人说话,双手握拳在争执着什么,对方便伸出了手揉那一头黑色长发,眉目间是阿尔久违的宠溺神情。

  阿尔喀嚓一口咬下了最后的果肉,连带着果核一起吞咽进肚。

  刺儿头的金发,祖母绿的眼睛。有些凉薄的性子。

  是阿尔幼时记忆中的亚瑟。过了许多年依然如故。

  阿尔远远看着那两人分别,王耀朝着这里走过来,想是来找自己的。还没来得及细细思考为何亚瑟会与王耀在一起,阿尔就逃也似地进了自己的屋子,把门掼出了巨大的声响。整个身体都贴在门板上,仿佛这样可以阻挡一切进攻。

  楼梯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在门口停止。

  王耀没有敲门。

  隔着薄薄的门板,是各怀心事的两个人,一边紧张一边踌躇,却都是同样的不知所措。

  为什么不敲门进来?

  阿尔在混乱的思维中翻搅了半天,才得出个最简单易懂的结论——因为上次二人的见面似乎不是很愉快。

  他僵硬着站在那里,贴着门板的脊背像是被铁钉穿透骨头,把他整个身子都挂在了门上。

  许久之后,外面站立的人转身离去,下楼的声音也再听不到。

  “为什么不进来?”

  阿尔无意识地重复了这句问话,目光茫然地在屋内四处搜寻着什么;这是一间乱糟糟堆着换洗衣物,餐具茶杯以及其他杂物的房间。床铺从来没仔细整理过,不过在他的认知里那已经足够整洁。一张红漆桌子,还有一把背椅,桌上摊开着不知翻了多少遍的圣经。墙壁上钉着一副小型市内地图,上面勾画了无数红笔标记。这就是全部。

  他最终还是没能找到视线的落脚点,一如脑内惊涛骇浪的思绪,什么都让他无所适从。

  阿尔在半夜时分做了个梦。

  他趴在堆满麦秸的车架子上,农夫在前面拉着车子把麦秸运到田地的另一边去。几截木棍捆绑起来的器具抽打着大片柔软丰硕的麦穗,金黄外壳飞扬起来,和绒毛一起飘散在爱丁堡的天空中。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恼怒的,无可奈何的,却又沙哑动听的嗓音。

  转瞬又是自己在乡间落了厚厚丁香叶子的道路上拼命奔跑,把那座尖顶建筑甩在身后,越来越远,直至再也看不到。但那双悲悯漠然的碧色眼睛,始终紧紧贴在他脊背上,从爱丁堡到伦敦,无法摆脱,如同诅咒。

  最终他逃进了教会,温暖昏黄的灯火包围了他,把那双眼睛关在了门外,终于,永远的关在了门外。

  惊醒时发现自己原本是伏在桌上睡过去的。他扭了扭僵硬发麻的脖颈,坐在椅子里对着压出红印子的胳膊发呆。摊开的圣经上,有一块被口水浸湿的痕迹。

  关于亚瑟的回忆跨越了时间,重又清晰地展现在他面前。

  “不该是他。”

  阿尔干哑着嗓子自言自语,幻觉与回忆反复交缠着冲击他的大脑,压迫得想要呕吐。

  “那个愚笨的家伙怎么可能做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情……”

  为什么现在才意识到呢?

  这种隐隐约约的违和感。

  如果,只是说如果,犯人不是亚瑟,那么会是谁?

  他用手撑着胀痛的额头,耳朵里嗡嗡作响,一片轰鸣。

  会是谁?

  ——所有的凶杀现场都无一生还。

  眼前恍惚浮现亚瑟站在自己面前的情形,还有冰凉讥嘲的话音,像是深海冒起的气泡。

  ——在你迟疑的时间里,我还有机会把怀里这个孩子杀掉。

  不对。那是谎言。不对。

  因为亚瑟带着怀中的人一起离开!

  ……是谁?

  躺在亚瑟怀中的,散乱着黑色长发的年轻人。

  黑色的,长发。

  阿尔想起从王耀身上不止一次闻到的,杂乱的吸血鬼气味。

  王耀过度苍白的脸。对血液的排斥反应。

  还有什么?

  噢,站在太阳下,举着一把阳伞,对自己打招呼。

  所有混乱不堪的轰鸣尽数停歇,如同一场凶猛潮汐,退却后只剩悲凉的空虚。

  “你说你要结婚了……”

  阿尔喃喃自语着站起身来,拿起笔走到墙壁上挂着的地图面前。

  “要和一只吸血鬼结婚……”

  从窗户口看见了,那二人极为亲密的模样。

  “每个人都会说谎。但是你没有,我知道你没有。所以我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以及你告诉我的事情。”

  阿尔抬起胳膊,握着笔的手仿佛坠了千斤钢铁,无法准确画在地图上。7号之后他们再无见面,而之后发生的屠杀地点是——

  “我们,是最好的搭档,对吧?”

  鲜红的圆圈,画在了他曾告诉给王耀的那段道路上。很少会有人知道的,被hero发现的近道。

  雾气染湿了冰凉镜片,把眼中的世界彻底蒙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