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琼坐在望云街的别院厢房,她从昨夜坐到现在。她没有去南门,也没有去城郊何家坟,她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小刀。

  苏云琼已经坐了一整天,红盈三番两次劝她去远些的地方避一避,都被她坚决否定。

  她不怕死,但只有一件事情,让这位殿下声音打颤。

  “红盈,你说,你说……张大人能不能活着回来……”

  “托殿下的福气,张大人一定会没事的。”

  “我坐在屋里边,都能隐约听见喊打喊杀声……声音从早上响到现在,才略停一停。你出去过几次,告诉我,城里现在是个什么模样。”她抓住了红盈的手,小刀掉在地下。

  “殿下,城内只有巡逻队,没有士兵回城。奴婢已经问过了,四门的战事一直在打,只在午时停了一次。现在酉时过了两刻,不知道士兵何时会进城。”

  “我安不下心来,”苏云琼放开红盈的手,红盈将地下的刀子捡起放在桌面上,又听见苏云琼说,“纵意只有两千兵,听说城外的北胡人总共有两万多,那西门的北胡兵是四门中最多的……”

  苏云琼止住话,不再说下去了。

  红盈还是头一次见到公主殿下脸上展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她和苏云琼朝夕相处,又如何不明白这位殿下的心思呢?红盈心里也盼着张纵意能平安归来,可双方这悬殊的兵力……是个明眼人都能知道,这一场仗怕是凶多吉少。

  “殿下且宽心,张大人吉人自有天相。”

  红盈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说道,将张纵意的命运托付给虚无缥缈的天老爷。

  战事又持续了三天,苏云琼默默地数着,红盈已经出了九次门,每次回来都在摇头。

  在红盈第十次回来的的时候,依旧没有新鲜消息,只是叫她用饭。

  “他是不是回不来了……”苏云琼捂住脸,声音从指缝中透出,音低而虚弱。

  红盈没有说话。

  “去南门吧……”

  苏云琼的心完全沉下去,她明白西昌城怕是守不住了。

  “是。”

  红盈低头答应,便退下去收拾东西。

  两人出门的时候,虽说已经过去午时,可天却依旧冷的要命。红盈搬来马凳让苏云琼踩着上去,苏云琼的身子刚探进马车,便听见隐约有雷霆一般的暴喝声。

  那是上千安国士兵在城外高声呐喊。

  苏云琼钻进马车中坐正,心跳如鼓。城外的声音越发响亮整齐,她逐渐听的真切。

  “北胡人败了!”

  这话一冒出来,她便感觉到马车在微微震动,空气中传来扬鞭的爆响。离她最近的西城门已经有数十骑兵一步步退至城中,在她的马车外踅住。

  苏云琼闻见好大一股血腥味。

  “殿下,殿下!我等求见公主殿下!”

  马车外的十几名骑兵嚷着,夹杂着马嘶跟马蹄踏地声。

  “这是公主殿下的车架!不得无礼!”红盈呵斥马车外的士兵。

  “红盈,让他们说。”

  车外的红盈只挑开了一角帘子,她也没有下车。

  “殿下!”

  躁动渐止,她听见一名将领的喊声,觉出来有些熟悉。

  下一秒铁甲响动,传来将领跪地磕头的声音:“末将伍庆,求您救救张将军!”

  “怎么回事?”苏云琼的声音从车内传出来,虽然平静如常,可她放在腿上的手却握紧成拳。

  “张将军身中数箭,军医说……军医说怕是救不回来了。”伍庆低声哭出来,用力地叩头,“末将恳请殿下用您的御医救救将军!”

  “求殿下救我们将军!”

  车外的士兵哗啦啦跪倒一片。

  “本宫出门仓促,未带御医。”苏云琼说完,车外顿时传来众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红盈,先将人送至府中看看。”她知道红盈会些医术,“伍庆,你先派人去寻几名大夫来。本宫会写一封书信,再派人送至下野,将府中御医接来。”

  “末将谢过殿下。”伍庆哭着朝马车又磕了几个响头。

  红盈稳重,见了刚打完仗满身血污的士兵丝毫不惧怕,只问张纵意在哪儿。伍庆伸手指过去,一旁的士兵急忙闪开路。但见几人抬着一扇门板,张纵意趴在门板上微阖着眼,右手耷拉下来,上面使一根染血的布条紧紧绑着拖地的昆吾刀。

  “哥,你可不能睡啊!公主殿下答应救你了!”伍庆跟几名士兵慢慢将张纵意从板上搀扶起。张纵意闻言,费力撑开一点眼皮,她看见了苏云琼一张一合的嘴。

  继而眼前场景光影变换,她脑袋晕晕乎乎的,在模糊的光线中她看见了一处处现代建筑。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张纵意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家砂锅米线馆外面的小方桌上。

  夏夜天凉,大家伙都从店里边搬出来桌椅板凳,坐在大街上吃饭。买完菜的妇女领着小孩费力地从桌凳人群中穿过。小孩指向馆门口亮黄光的小灯泡,边走边惊奇地瞪大眼睛。在灯泡黄光下,吊起一团飞舞的蚊虫。

  她穿着短袖短裤,屁股底下是刷了绿漆的三条腿铁皮圆凳,凹凸不平还扎了一堆眼的铁皮凳面坐的她难受极了。但她不敢动,小腿晃动两下就能蹭上褪漆凳腿的铁锈。

  她老爹坐在她正对面,点了两瓶冰镇啤酒。启开啤酒盖扔在桌上,是两个印红字的中奖瓶盖,一个瓶盖能换五毛钱。

  “给你拿着,一会儿换块雪糕吃。”老张朝她笑。

  张纵意毫不客气地抓走瓶盖揣到兜里,拿来两个玻璃杯,就要给自己倒一杯酒。

  “去,你个小孩儿喝啥酒。”老张一把抢过啤酒,劈头盖脸地骂她,“别找事哈,你妈要是不加班,我能带你出来吃饭?吃完赶紧给我回家写作业去,听见没有。”

  “老爹,我今年二十四了,大学早就毕业了,我写个屁的作业。”

  “一会儿你可自己走着回家啊,我上南边修手机去。今天我这手机从兜里掉出来,叫电三轮车给轧了。”

  老张没理她的话,从兜里掏出来一部手机放在桌上。

  “叫车轧了还修啥,你再买一个不就……卧槽,咋是诺基亚啊?这都多少年前的手机了。”

  她老爹咕咚喝了一大口啤酒,冲她抱怨:“上班的时候没睡醒,过马路听见咯噔一下,我还寻思啥玩意儿响,一摸兜里空了,吓的我赶忙找手机。操,我手机叫三轮车给我轧了!看我干啥,你快吃,吃完回家写作业去!”

  “我吃啥?”

  张纵意拿筷子使劲点空荡的桌面,桌上除了啤酒瓶子和玻璃杯子,就是桌面上上桌客人洒在桌上的几滴汤水,用纸一擦,油乎乎一大片。

  “老板娘,米线好了没有哇。”老张扭头看向屋里光亮处喊道,随即扯开手边的电风扇线,吊在头顶的小风扇吱呀怪叫两声,慢慢转动。

  “晚上出来也这么热,热的我出一脑门子汗。”

  “我冷,你关上不行啊。”她一吹风扇的风,后悔自己穿短袖了,张纵意冻的浑身打颤。

  “米线好了!”

  她连忙拿起一张木珠穿成的隔热软垫放在自己身前,垫子上面油乎乎的,塑料线都崩开了,几根发黄的线头在圆垫外张牙舞爪。

  老板娘端过来铁托盘,上面放着两碗米线。

  “我来我来。”

  饥寒交迫,张纵意迫不及待地自己动手,端起铁盘放在桌上。抄起一旁的铁夹子夹起砂锅耳,将冒热气的砂锅墩在隔热垫上。

  她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拢住砂锅,温暖驱散了她身上的寒意。

  “慢用。”

  张纵意越听这声音越耳熟,但一时间没想起来是谁。

  “老板娘,你咋变得这么年轻这么漂亮了。”老张看了眼老板的脸,搓搓手笑了两声。

  “说啥废话呢。”张纵意逮住她老爹的腿使劲蹬过去,转头冲老板道歉,“对不起,这人喝多了。”

  “没事。”老板将托盘拿起,低头冲她笑。

  “等会儿!你是苏云琼!”

  这不是扯淡吗!

  张纵意只看见苏云琼转身离去,赶忙起身追她。

  她老爹浑然不觉,仍在一旁骂骂咧咧,心疼他的手机。

  不知为何,她紧赶慢赶竟然跑不过前头走路的苏云琼。眼见着苏云琼上了楼梯,张纵意心中突然冒出来一个奇怪的念头,过了这道门,她好像要抓不住苏云琼了。

  “喂!”

  张纵意快跑两步,伸手想要抓住苏云琼的衣角。

  苏云琼进屋,被眼前那一团光亮吞没。

  她心急地跳起来,却还是扑了个空。

  猛然从高处坠落的不适感让她睁开眼睛,入眼便是头顶两根榫卯的木头横梁。

  张纵意费劲地扭头,左手边是大敞的木门,门外可见湛蓝的天,仔细看去还能辨出天上飘荡的云丝。

  噢……这是安国雍州西昌城。

  哪还有什么陈旧的餐馆?不过是个梦。

  自己居然活下来了,命大,我还真是命大。

  她不由得感叹老天救她一命,自己守城中了好几支箭,竟然没死。

  只不过现在她连抬手都有点吃力,头也晕起来。

  “伍庆,给我拿点水。”她的声音透着虚弱。

  没人回应。

  张纵意舔舔嘴,只好瞪大眼睛对屋顶的瓦片横梁作研究,在她数到第三十片瓦的时候,终于有人进来屋里。

  “伍……殿下!”

  苏云琼怀里抱着一个汤婆子,她走到床边,将灌满热水的汤婆子塞进张纵意的棉被中。

  “这,这……”张纵意被她的举动吓的说不出话来,苏云琼转身将门关好,走到她床边坐下。

  “我没想到,纵意,你竟是女子。”

  张纵意瞪大眼睛,手攥紧被子角,好半天才磕磕巴巴地回她:“殿下莫不是跟我开玩笑,我怎么可能是……”

  “昨日府中御医来,要给你取箭,你的部将伍庆死命挡住门不让人进来,只是给我磕头。”苏云琼低头,脸上挂着微怒的神情,“也是红盈给你换衣时才知道。这件事情……你为何不早些同我讲!”

  为何不能像女子一样相夫教子,为何你偏偏要进安国军营?

  苏云琼看不懂她了。

  见张纵意呆滞不语,苏云琼也不再继续逼问,只嘱咐叫她好好休息,便又出门。

  她心中警铃大作。

  张纵意暗自思索着,自己如今的处境还不如死在战场上。男扮女装混进军营,当个小兵也就罢了,自己当都统的命令还是皇帝给下的旨意,这不是在打皇家的脸吗!

  可是她束手无策。

  事情却并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恶化,她在公主暂住的院子内躺了两天,刁景洪前来探望她,只对她提起战事,像是根本不知道她的身份。

  她也没有追问,只朝他打听城外的情况。

  西门的兵回来的人数不足二百,另三门中大概回来了四五百人,好在李太福跟樊立川都活着。

  “太福的伤好的七七八八了,我们都在等将军的伤好。”刁景洪对她说,“不少西昌的百姓给咱们送来粮食,还有不少人从旁的城跑来西昌参军。”

  等第二天樊立川来看她的时候,张纵意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能够坐起来跟他说话。

  “樊大人,西门的敌兵不是败,而是退。四门的敌军退的蹊跷,若其再多撑一天,西昌城必破。”

  “你看这个。”樊立川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张纵意摇头没有接,只说自己不认字。

  “杨尚书领麟州飞龙营九千轻骑千里奔袭,从麟州起兵,直插铁勒的正后方真定河。”

  “原来如此,麟州……”张纵意闭上眼,脑海中已浮现出来杨恭羽的行军路线,“从麟州到真定河,倒是不必走西北四州的官道,呵……”

  她低声笑出来。

  “好一个千里奔袭而兵不溃散,杨将军呐……”

  您这一手展现出来,怕是又着了长京陛下的道了。

  “多亏陛下下旨,不然这西昌城……”

  樊立川还未感慨完,张纵意便冷笑一声截断他的话:“不然这西昌城,早就解围了!”

  “纵意!”他声音拔高,“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还有什么不能讲的吗?飞帅死了,九延城按兵不动,以至于我虎须山失利,陛下何曾下过一道旨意发兵?我退至西昌,被数倍敌军四面环围,陛下何曾下过一道旨意发兵?常乐殿下亦困在西昌,陛下何曾下过一道旨意发兵?”

  她握紧了拳头,咬着牙,已是泪流满面:“若不是兄弟们死撑了三天,拿命熬到圣旨下来,这雍州还有几城能幸免于难?”

  “今日这话,我全当没听见。”樊立川起身,将手中的信放在桌上,“你好好养伤吧。”

  隔日,雍州广乐雍王府。

  苏云齐打开从西昌城传来的信件,慢慢读完,脸上露出笑容。

  “经此一役,属下断言:张纵意此人,可为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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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张纵意此时还未意识到,苏云琼是她陈旧生活中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