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昌城治兵所。

  张纵意拄着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登上了点将台,校场内的士兵看见她,立刻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她一把扔掉了木棍,没从面前的石阶走下去,而是从两米高的点将台一跃而下,跳进了士兵堆里边。

  士兵们高声喊着,将她高高抛起又接住,直到她连声讨饶。

  “各位兄弟,各位兄弟,”她笑出来了眼泪,“今天晚上吃面条,大肉管饱!”

  于是等苏云琼进到治兵所大堂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坐在地下的四个人抱着碗,呼哧呼哧吃面条的场景。

  就连一向持重的樊立川,也是毫无形象地捧起大碗呼呼吃,还不忘往嘴里扔几瓣蒜。

  苏云琼身后的红盈重重咳嗽了几声。

  “咳咳……殿下来了。”李太福抬眼看见苏云琼,噎了几声急忙朝她行礼。

  “末将参见殿下。”四个人搁下碗都朝苏云琼行礼。

  “四位大人快快请起。”

  苏云琼亲自扶起来跪在最前头的李太福,张纵意见状瞥他一眼。

  李太福突然捂住肚子,说自己吃多了难受,拉着刁景洪便跑出门去。樊立川也朝苏云琼躬身,说自己还要去巡城。

  “红盈,你先出去吧,将门给带上。”

  “是。”

  张纵意打了个嗝,很舒服地盘腿坐下来,继续埋头吃面。

  “张大人对我,难道无话可说?”苏云琼走到她身前,将手中的一小坛酒放在她腿边。

  “嗯,对。”张纵意夹了块肉放进嘴,“女扮男装,欺君罔上,这是要诛九族的。殿下,我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苏云琼拿开地上的几个碗,在她旁边坐下来,打开那坛酒。

  “不是说要同我把酒言欢么?”

  “好。”张纵意笑的眯起眼,她放下饭碗,右手五指扣住坛沿,提起酒坛喝了一大口,“殿下想知道什么?”

  她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讲讲……你吧。”

  “我?”张纵意笑起来,“我叫张纵意。”

  “我知道。”

  “你知道个啥?”她笑出来家乡话,“我叫张纵意。”

  “我叫张纵意啊,她叫张意。”张纵意仰头又喝了一大口酒,“我是齐鲁人,本来我该死了。倒霉催的来到这么个鬼地方,上了这个叫张意的姑娘身上。”

  “齐鲁……”苏云琼见她不像喝多的模样,她不清楚张纵意嘴里的齐鲁是个什么地方,还没等她想出来,张纵意又继续说起来话。

  “张意是个英雄人物。放在书里,那也算得上是个花木兰一样的英雄人物。殿下,你知道不?花木兰。”

  苏云琼老实地摇头。

  “也是,那你就当我给你讲个故事。”

  她放下酒坛伸开懒腰,眼睛低下去:“从头说起吧,张意她家在安国雍州西昌城张家坟,她爹是个铁匠。北胡跟安国打仗,西昌城因为有铁矿石,便遭其觊觎,宣仁十七年,张意十五岁,北胡骑兵破城,烧杀抢掠。张意的父母因此身亡。”

  张纵意抹了两下眼,声音平静:“只有张意被她父母藏在埋昆吾刀的小地道里而幸免于难。张家坟百姓那年记录在册的人口数是三千六百人,死的人至少有三千。这三千多人就跟退潮之后沙滩上干涸的死鱼一样,人叠人,人挨人,人挤人地死在她面前。”

  “殿下,不知道你第一个学会的词语叫什么?”

  苏云琼本不想回答,她开始有些后悔将这个话挑起来。可张纵意却反复问她了数遍,她的声音听起来干瘪无力:“是五光十色。”

  “殿下知道么,张意学会的第一个词语,叫血流成河。”

  张纵意笑起来,解开背上的昆吾刀横在膝头,继续说:“同宗同族的,总能论上亲戚,张意想帮他们收尸,可她却连一具尸体都搬不动。人死了之后,气都随风消散,血也像水一般哗哗往外淌,可还是重的要命。”

  她将刀插进砖缝中,伸出两个手指头:“殿下,这就是她学会的第二个词语,死沉。”

  “我请问殿下:您第二个学会的词语,又叫什么呢?”

  苏云琼再说不出来话了。

  “冬至得吃饺子。”张纵意大口灌进肚中几口酒,已然是喝醉了,她眯着眼大舌头说起话,“在军营里,饺子都是打仗之前吃,上马饺子下马面么。走之前得吃顿好的,要是没死,就回来吃碗面。张意吃了好多回饺子跟面,就西昌的面最好吃。张家坟的田是块肥地,种出来的麦子粒大,那都是用她爹她娘她庄乡亲戚和祖宗的血肉沤肥沤出来的!”

  “夏天营里发西瓜,她从来都不吃。雍州的西瓜大部分都是从西昌城运出来的,一口咬下去,她爹娘的血就顺着嘴角流下来。”

  张纵意提起酒坛,一口气喝光了酒:“张意老会做梦,梦见她踩着她父母的血,踩着她亲人的血,挖出来了这把刀。月光一落下来,她站在尸体堆里头,浑身上下都是血,脏的不成人样,但就属她手里这把刀干净的要命。”

  她用空出来的左手弹了一下昆吾刀身:“你看这刀还会闪光哩!真漂亮嘿!”

  “张意的故事讲完了。”她像说书先生拍醒木一般,将手中的空酒坛拍在地上,打出一声闷响,“可我不是张意,我是张纵意。我他妈的倒霉,本来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好死不死的偏叫我他妈的来到这个地方。我身上哪有什么血海深仇啊,我还想着混个官做哩……苏云琼,搁在我原先生活的那个地方,活着是个最最最,最容易的事了。”

  “可谁知道……”她又骂了一句,一脚踹开空酒坛子,“谁知道,在这个地方,属活着最他娘的难!”

  耳边传来哭声,苏云琼扭过脸,见张纵意抹眼泪哭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哭的这样委屈。

  “西昌城这场仗,因我而起。”她止住眼泪,吭哧吭哧地说着,“我他妈不是个东西,虎须山……虎须山为啥能打起来?我本想杀十二个无辜的人,说是北胡人杀的。可最后我没有杀他们,我让他们下山了。西昌城我本也没想守住,我死了不就得了,我没死成!”

  苏云琼拍拍她的肩膀,张纵意将脸转过来,苏云琼的帕子就帮她抹去了眼泪。

  “但你确实守住了西昌城。”她拍着张纵意的肩膀,内心五味杂陈,她心里明白到底是谁让张纵意变成这样的。

  是她的父皇。

  在她父皇的谋划下,人能变成鬼。

  张纵意抽两下鼻子,又吸了两大口气,慢慢缓下来,她这一番话说的自己心里边敞亮些许。张纵意抬头看来一眼苏云琼,突然拉起手往她自己腰间系着的口袋摸过去。

  “你……”苏云琼的手碰到了她的口袋,便要缩回去,但张纵意还是执拗地将苏云琼的手按进了口袋中。

  “你拿出来看看这是什么。”

  苏云琼带着疑惑,掏出来一块灰布。她将那块布打开,是条蓝底的手绢,再打开里面是一块方肉。

  “尝尝吧,算我请你吃的。”张纵意不等她回话,拿起方肉放在她的手里。

  苏云琼只将肉拿到眼前就皱了下眉,但她还是轻轻的咬了一口。

  “好吃吗?殿下?”张纵意笑起来。

  苏云琼还未嚼,便觉着一股臭味冲到脑子里,她使帕子捂住嘴,咳出来了眼泪。

  张纵意见苏云琼抬手丢了手中的肉,连忙伸手从地上将它捡起来,放到嘴边吹了吹土,一口一口地吃掉。

  “这,你别吃啊。”苏云琼本想伸手拍掉,可张纵意很轻易的捉住她的手,拉回她身侧。

  “臭的。”张纵意抬起脸看向门外,回忆起那天老乞丐将包袱给她的情景,“那天我吃的的时候,就是臭的。知道为什么是臭的吗?他只有两块肉,本想煮好了用盐抹上留着过年祭祀用,却一直舍不得吃。”

  “那人是个乞丐,叫北胡人砍断了一条腿后就变得疯疯癫癫,却还知道将舍不得吃的好东西留给士兵。殿下,在吃它之前,我的心肝肺怕是早腐烂发臭了,吃了它反倒是治好了。”

  于她而言,这是灵丹妙药。

  苏云琼听她这这一番话,只觉自己的书上写的寥寥数句苦难,每句都饱浸辛酸泪。张纵意抽出刀,用手拂去刀身上的泥土,使刀拍着空酒坛念起来: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荆轲真是个英雄。”她一松劲儿,躺倒在地下,四肢大展,“去杀秦王之前还摸人家小姑娘手嘞,被燕太子丹看见之后立马改口说是这手长的漂亮,后来太子丹真将姑娘的手砍下来装到盒子里送给他。”

  苏云琼听不懂什么荆轲,太子丹,但心里完全被张纵意唱的易水歌震住了,觉着她不像个没读过书的,开始思索她说的什么从齐鲁来的可能性。

  “荆轲有求太子丹便必应,后来荆轲可能知道自己武功不行,杀不了秦王,他要等他朋友来。可时间久了太子丹便一直催促,荆轲走的时候,他哥们儿高渐离在易水河边击筑送他,唱出来了易水歌。”

  “他居然真的杀敢秦王。”张纵意突然坐起来,眉眼间都是狠厉的杀意,右手的刀向前刺出,又一下子耷拉下来,带着惋惜,又有些庆幸,“幸好他没杀成。”

  “但他是英雄!”她扔下刀,声音嘶哑而高扬,使右手挑出来大拇哥,“平时再怂,可真面对敌人的时候却不怕了,这才是英雄!我现在才明白,有一些东西,是值得惜命之人拿生命去捍卫的,比如尊严。”

  有些道理,如果不见生死,人永远不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