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纵意下勤,刚坐在禁军司营房中好要举起茶杯喝水,伍庆从外头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两包肉。

  “尝尝,卤牛肉。”他来不及摘盔,麻利地打开纸包用手扇扇,肉味便满屋飘香。

  营房中休息的士兵赶忙挤在他身边,都来抓肉吃。

  “别抢了,都有都有。”他从人群中找了个空子钻出来,“去外边领去,常乐殿下派人劳军来了。”

  见一屋人都跑出去,伍庆将肉放在桌上,“来啊意哥,咱一起吃。”

  “常乐殿下今日派人来劳军?”张纵意没动,喝了一口手上的水,“劳军的人在哪?”

  “外头呢,估计也快发到营房了。”他用手抓牛肉大口吃着,“哎,你走哪去?”

  “我去看看。”

  张纵意身上的刀还没摘,就又戴上头盔走出营房,要去见劳军的人。

  “张大人。”

  “红盈姑娘?”张纵意转身,看见来人十分惊讶,“殿下派的人是你啊?”

  “是我。殿下现在正在宫外等张大人。”红盈蹲身行礼,“东街碧水楼,请大人先去。”

  “好。”她答应下来,回营房内跟伍庆交代了几句,也不脱盔,便背刀牵马出了皇宫。

  同她第一次在下野城内的酒楼见苏云琼的情形一样,这位殿下又是包了场,在二楼的雅间等她。

  张纵意将刀摘下挂在墙上,坐在苏云琼对面。

  “不知殿下叫我来有何事情?”

  苏云琼没回话,先倒了两杯酒:“这些日子母妃托人传话,说她的病已经完全好了。第一件事,我要谢谢纵意带人抓住了逆贼。”

  “好,我喝。”她举起酒杯仰头喝光。

  “第二件事,兄长从雍州写信过来。说是北胡那边又有了动静,父皇已经任命康王叔为征寇大元帅,督办四州军务。皇兄也上奏,若真和北胡开战,希望父皇能调你回西北。”

  张纵意的脸色微变,眉头皱紧。

  “第二杯酒,我要祝纵意又升官了。”

  “好,我也多谢陛下和两位殿下。”她还是举起酒杯,喝了这杯酒。

  “第三杯酒,”苏云琼替她将酒慢慢斟满,“我们要一起喝。”

  见她脸上不明所以地露出疑问,苏云琼放下酒壶一字一句地说道:

  “张纵意,我喜欢你。”

  张纵意愣了几秒,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今天要叫自己过来,于是自嘲地笑出声:

  “我当你要说什么……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什么呢?我自私,我狠厉,我撒谎,我还会逢场作戏。”

  “我要救你。”

  “太可笑了,殿下,你要救我,你居然说你要救我。”

  她开怀大笑,仿佛从苏云琼嘴里边听见了全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是皇家对不起你。西北战事打造出了张纵意这个刽子手,替皇家杀人。可我不傻,你喝醉酒之后说的话我记到现在,我不管你是张意还是张纵意,男人或是女人。你再自私,再狠厉,再逢场作戏又如何?我就是真真切切,满心满意的喜欢你。”

  张纵意不说话了。

  红盈敲门,从外间端上来菜,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吃饭吧。”

  张纵意说完,想低头吃饭,碗里却突然多了一块肉。

  她抬头,坐在对面的苏云琼言笑晏晏。

  “谢,谢谢殿下。”

  “纵意不给我夹菜吗?”

  她闻言挠头,望见苏云琼的灼灼目光,还是伸筷子给她夹了个虾仁。

  不知为何,从拿起筷子开始,她的手便抖的厉害,夹起的虾仁还未到苏云琼碗里,便掉在了桌子上。

  “殿下,奴婢给您擦掉。”一旁的红盈见苏云琼伸手去抓掉在桌上的虾仁,赶忙上前。

  “不用。”苏云琼捏起虾仁,放进嘴里。

  “很好吃。”她冲张纵意展颜一笑。

  张纵意不敢相信。

  “我……我吃饱了。”见她抓起头盔便走,苏云琼也搁下筷子,跟在她身后。

  “殿下……我要去内廷。您跟下臣一起走,怕是多有不便。”

  “今日张指挥使是不用值星的。”苏云琼脸上挂笑,“红盈一早已问过禁卫司,若非如此,纵意又怎会答应我的邀约。”

  “那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张纵意咬牙切齿,她感觉自己好像对着一团软绵绵的空气讲话。

  苏云琼上前两步,她便后退两步,任凭苏云琼如何靠近,她仍旧是抿直嘴角,一言不发。

  “苏云琼!”张纵意受不了这种奇怪的气氛,一时间急火攻心,张嘴喊出来她的名字,“我实在搞不明白你的目的是什么。你贵为一国公主,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却偏偏,偏偏看上我。我并不明白今天你说这番话的意思,殿下,你是逗弄我,是奚落我,还是真如你所说,什么喜欢我……总之,我是真的真的受不起。殿下,臣给您磕头赔罪了。”

  张纵意麻利地跪下给苏云琼叩头,她脑袋不住磕地,敲的似山响。

  “红盈,你先出去。”

  苏云琼脸上冷下来,红盈是第一次见她露出这种表情,急忙蹲身行礼离开了房间。

  “张纵意,你给我起来!”

  “臣遵命。”张纵意从地上爬起来,额前已经磕破了皮。

  “张纵意,让我厌恶的就是你嘴里整日念叨的利益,还有你心里打的算计,你就没想过有个人可以让你完完全全信任吗?”

  “殿下,若非如此,我活不下来。”

  “你……你过来。”苏云琼见她额头的伤口往外冒血,急忙拿出帕子,摁在她额头伤口处,“疼么?”

  “不疼。”

  “你为何不信我的话!”苏云琼见她绷紧眉头,作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心下便压不住恼火,手也使劲摁上她的额头,“张纵意,你这人的心肠,是石头做的,还是铁打的?”

  “比铁还硬。”她开了个玩笑,后退两步,将挂在墙上的刀摘下来。

  “我跟你走,你要去哪儿?”

  张纵意被苏云琼决绝的语气惊的呆在原地,愣了半天,她认命般叹了口气:

  “殿下,那我带你见见我的世面。”

  苏云琼顿时喜笑颜开,拉起张纵意的手下来酒楼。

  “殿下……张大人……”红盈被眼前一幕吓的说不出话,苏云琼何尝如此亲昵地牵过另一人的手?

  “红盈姑娘,麻烦你牵匹马来。”张纵意出声提醒她。

  “噢……是,奴婢这便……”

  “不必了,我和纵意共乘一匹。”苏云琼递给红盈一个眼神,红盈心下明白,便答应一声施礼退下。

  “殿下,我还穿着禁卫司的盔甲。”张纵意额头上拉出三道黑线,“虽然在京郊,但你我共乘一匹马,叫人看见……”

  “我带面纱便是。”苏云琼从袖中扯出一块白色面纱,一只手仍紧紧握着张纵意的手。

  看着苏云琼期待的眼神,她只好点头同意。

  麒麟被红盈牵至门口等两人下来,它好奇地看了一眼张纵意身侧的苏云琼,将脑袋低下去在她肩上蹭了几下。

  “低一点,麒麟。”张纵意拍了下它的脖子,麒麟听话地压低前蹄跪下去,苏云琼小心地坐上马背,它又慢慢起身。

  “真是好马啊。”苏云琼抚摸着麒麟的鬃毛夸奖道。

  张纵意抓住马鞍翻身上马,坐在苏云琼身后拉紧缰绳:“殿下抓紧鞍。麒麟,走!”

  麒麟好似知道苏云琼没骑过马,并没有像驮张纵意那样跑的很快,而是像散步似的,慢且稳地跑着。它按张纵意的命令出了城,在玉水河边停住跪下来让两人下马。

  两人往京郊玉水河边走去。

  张纵意坐在岸堤上,苏云琼也想坐下来,却被她伸手制止。

  “别,你这衣衫素白,地上一坐,尽是草枝。”

  “这个,殿下可认识?”她随手薅下一根植株,上面结着几个豆子大小的深紫色果实。

  “医书上见过,好似叫龙葵。”

  “殿下好眼力。”张纵意夸赞一句,摘下数枚龙葵捧在手里,吹两下表皮的土,像吃炒豆粒一样尽数扔进嘴里。

  “殿下知道我们叫它什么吗?我们叫它黑蛋。”她低低笑起来,“这就是我的世面,苏云琼。黑蛋跟龙葵都是草本植物,可叫法不一样,身份自然就有了高低贵贱。龙葵放在医书里,入药治病,黑蛋烂在河堤上,无人问津。”

  张纵意低头,以河水为镜,冲着水面上的苏云琼露出笑脸。她伸手舀起一捧水,喝上几口,冲了冲因吃龙葵而发黑的牙齿,将水吐在一旁。

  驻足在草尖上的蜜蜂落荒而逃。

  “你是龙葵。”她对苏云琼说,“云者,高也,远也。琼者,美玉也。我这种叫张三李四的普通人,又如何能碰到云端的美玉呢?”

  “你还是不信我。”苏云琼坐在她身侧,扫了两眼手旁的植物,也摘下一个东西,递到她眼前,“你知道这是什么?”

  “堤谷。”

  “是,张大人也是好眼力。这也就是我的世面。”苏云琼剥开堤谷草绿色的外皮,将内里如棉花般的白色絮状物塞进嘴里,“张纵意,就因你身世凄凄惨惨,便看谁人从小都是一帆风顺,对么?”

  “可你真的是一帆风顺。”

  张纵意捡起一根细枝,在水面上搅出数个圆圈。

  “皇家又如何?我当真是一帆风顺么?”苏云琼嗤笑一声,吐出嘴里嚼的发绿的渣子,“西昌城外北胡猖狂,长京的兵到何时才前来救我?我母妃被人下药致病,几次徘徊鬼门关,你在内廷十数日巡逻,可曾见她宫中有其他嫔妃探视?你擒拿贼人,上报父皇,又曾见他下令彻查?皇家?不过是个镶金边的无情无义之地!你真以为我会在乎它?”

  “我心里边作何想法你不会看不出来。只皆因我是皇家公主,便不能……便不能同常人一般,交代给你一颗真心吗?”

  张纵意像被人定住,她突然停了手中的动作,浑身僵硬。

  爱这种东西,居然不是镜花水月么?

  “苏云琼,你当真确定了。”张纵意的声音发抖,她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人会百分百的,全心全意的想跟她在一起。

  “自然是。不过,张大人不答应,便算了。”苏云琼笑着站起来转过身,声音同样有些颤抖:

  “我只知道人生而有翼,借风便可纵。你却非要说你触碰不到天边的美玉。张纵意,我原以为,你是爱我的。”

  “你等等。”张纵意心里有千言万语,憋的她难受,“苏云琼,你等等,你转过身来,看看我。”

  苏云琼转身,张纵意朝她跪下。

  “你这是做什么?”

  “苏云琼,你说你满心满意的喜欢我。若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不讨厌我的冷漠我的自私,愿意从心底真正的接纳我,那我也愿意让你知道我的心。”

  “我同你一样,我也满心满意的喜欢你。我……我嘴笨,说不出来什么好听的话。我也没有钱,不能像旁人一样,金银珠宝流水一般给心爱的女子花出去。我只有这一把刀。”

  她用发抖的手解开腰间缠刀的布,将昆吾亮出来,双手捧到苏云琼眼前。

  “苏云琼,我现在就跟你表白,我跟你说明白我的想法!我把我最珍贵的东西,这柄昆吾刀送给你。”

  “请你接下它吧,做我的执刀人。”

  张纵意低头死死闭上眼,只把刀再往苏云琼眼前捧高一些。

  “谁要当你的执刀人啊。”她听见苏云琼轻声说。

  张纵意睁开眼,苏云琼仍旧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她叹一口气,慢慢起身给刀缠布。

  “我当你的刀鞘。”苏云琼的手攥住裹刀布,下一秒,她扑进张纵意的怀里,抱住她的腰。

  “张纵意,若你为昆吾刀,我便当你的刀鞘。”苏云琼贴着她的脸颊,“从今往后,我便暖你这副硬如铁石的心肠。”

  “真的,你说的可是真的!”

  “张纵意,你摸摸我的心。”苏云琼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处,“这是一颗同你一样的,藏于胸中不愿轻易示人的,炽热滚烫的真心。”

  张纵意被那颗真心烫的眼泪汪汪。

  麒麟斜在两人左前,摇头摆尾,用嘴逐着飞舞的蝴蝶。玉水河卧在她们身侧,静静流淌。

  两人站在岸边互诉衷肠,十指紧扣,交颈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