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拣尽寒枝>第4章 四、江南织造

  父皇并不信任他。

  如今他不再是当年懵懂无力的黄口小儿,他是廿六岁的意气青年,而父皇却已悄然老了。

  时过境迁,许多人事都在日久天长中暗无声息地改变,他也好,父皇也好,都如是。

  嘉斐敛眸收回视线,静思须臾,眸色渐深起来。“‘东厂’的人又如何,再怎么着也还是个人嘛。”末了,他轻描淡写地笑了一声。是人就有欲,人欲便是此世间百捏不爽的软肋,只要他能比谁都更精狠地捏住这些形形色/色的“欲”字,他便不怕这些人不乖乖跟着他走。他们并不是忠于他的,他们只是忠于了无法抵抗的欲望,这事实他从来都很清楚,也并不在意。在这个世界上,与其寄望于永远的忠诚,倒不如相信永恒的利益来得稳妥啊。“四郎,”他抬手抚摸一把嘉钰还靠在他肩上的脑袋,低声道:“你好生歇着罢,余下事,我来管。”

  嘉钰顺着厮磨他的掌心,抬起头来,将下巴搁在他肩上,“二哥你莫弄错了哩,我可不是败事有余还需得你呵着捧着的累赘。”说时,唇角上扬,眸光幽亮。

  行至苏州府时,早有地方官前来接驾,请二位殿下下榻行馆,才安顿好,侍从已报,锦衣卫杨旗长前来拜谒。

  此次皇帝以东厂亲信充作锦衣卫,派下三小旗,一共三十人,三位旗长,一姓陈名思安,一姓杨名思定,一姓张名思远,显然,名字也都是入东厂后改的,一入东厂便是前尘尽弃再世为人。陈思安乃是皇帝身边常红的千户,杨张二人,亦是百户。皇帝此举很明白,命东厂扮作锦衣卫随行,所掩之耳目,乃是为绝人言,以免悠悠之口说道皇帝竟命东厂太监盯视自己的亲子,至于对他嘉斐,皇帝根本不屑隐瞒。

  这三个宦官,依着级别,牵头的自然是陈思安。按理说,若要拜谒,也该是陈思安先来。但这杨思定却越过了上峰,私自来见,也不知是该赞他有心思,还是该笑他太急利。

  嘉斐眸光一烁,并不处置此事,反而先问嘉钰道:“寒山枫桥,太湖灵岩,四郎你想先去哪里?”

  “今日累了,不想上山,城里先随便遛遛得了,反正又不急着走。我倒是想先去看看江南织造局的苏绣。”嘉钰打个呵欠,应得颇识深意。

  “既是要去织造局,怎能少了陈公。”嘉斐会心扬眉,回头便向侍从下命,请陈、杨、张三人一道,往织造局去走走。

  这无疑是一耳光抽在热脸上,声响不大,红印儿倒是立显。那杨思定原本想在王爷眼前讨个巧,谁知巴巴地凑上前来挨了一巴掌,又给陈思安知道了他擅自拜谒之事,一路上灰头土脸,像只被夹了尾巴的黄鼠狼,鸡没偷着不说,眼看尾巴倒是要先没了,焦躁地眼珠不知该往哪儿摆。倒是陈思安对靖王殿下这立场分明的一巴掌十分识相,鞍前马后热络了起来。

  管着江南织造局的大太监卢世全与陈思安的干爹东厂督主陈世钦是一把刀子净身一个檐子滚打的把兄弟,故而到了织造局,陈思安俨然半个主人。嘉钰说想要看绣娘们的手艺,他立马便唤人捧了新织上来,各个伶俐乖巧花容月貌,倒像是早已安排好的。

  嘉斐懒得戳穿他们,只闲闲地看着,喝茶,不动声色。

  嘉钰就没这样好的耐心,将几匹新织略略扫看,便笑了起来:“在京城就是人捧着成品来给我看,到了苏州还这样,岂不无趣?陈公,我若只是想看衣料,何必亲自千里迢迢来你这织造局呢。”他故意略过卢世全不理,只与陈思安说话,却又把“你这织造局”说得极重。话音未落,陈思安脸上已白了一瞬,忙拿眼去看他那位干叔父。卢世全倒是没什么反应,没听见一样。

  把这各人颜色一一看在眼底,嘉斐这才搁了茶杯,浅笑,“四郎,别闹。织造局的绣工坊造得都是皇贡,不要为难卢公。”看似斥责嘉钰,话锋却分明全转去了卢世全那里。

  “看看而已,有什么好为难的?莫非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了?”嘉钰立刻颇挑衅地哼了一声。

  安康郡王自幼体弱,天生是被宠大的,连这个郡王封号都是取义“福泰安康”,便是皇帝最为暴躁、将诸位皇子挨个迁怒个遍的时候,也没见对他如何,恃宠而骄自然很寻常。

  眼见嘉钰摆出这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卢世全无奈做了一揖,苦笑告饶:“郡王殿下,您若是定要亲自去瞧,奴婢怎么敢不答应。”说着便着人先行开道,请二位殿下去绣工坊。

  才起身,却听一旁有人静道:“二位殿下,卢公,这绣工坊里皆是今岁新织,未免人多事杂,小人就不冒入了。”循声看去,原是一路默然作壁上观的张思远。

  但闻张思远此言,那正自憋屈的杨思定也忙连声附和。

  嘉斐眯眼打量二人一瞬,没有多言,领着嘉钰照往绣工坊去不误。

  玉树临风的亲王,眉目如画的郡王,两位如珍如璧的皇子,风姿楚楚得将诺大个工坊也映亮了。绣娘们各个低伏,唯恐晃了眼般,不敢抬头张望。

  嘉斐就在上位上坐了,一边吃茶,一边与卢陈二监说话,偶尔拿眼扫看两眼旁人。嘉钰倒似十分雀跃,大大方方在绣娘们行列里晃悠,凑近去看她们手上的活计。那陈思安一只眼睛应付嘉斐,一只眼睛又要盯着嘉钰,差点儿没把招子劈了,一心二用着,忽然被嘉斐不知问了什么,猛转不过弯来,吭哧两声闷在当场,被卢世全好一顿敲打。嘉斐也不恼,眉眼含笑,依旧接着说别的,走过场一样问些织造局中的常事,但又叫人不得不应酬。

  正说着,忽闻嘉钰笑了一声:“你这一手叫作什么?”

  嘉斐循声望去,见嘉钰正站在一个绣娘身边,弯下腰去,笑得像只偷着鸡的狐狸。

  那绣娘仿佛给吓住了,半晌没应上话来,手中的绣活也掉在地上。

  嘉钰也不等她作答,将那一方绣品拾在手里,直起身子望向嘉斐,唇角懒洋洋地勾上去:“二哥,我想要这个绣娘。”

  一语惊众。

  “四郎。”嘉斐端着茶杯,高深莫测着不置可否。

  “我要一个绣娘,不行吗?”嘉钰略略仰起下巴。

  嘉斐便不说话了,等着卢世全接招。

  堂堂郡王想要个绣娘,又有什么稀奇。

  卢世全不敢驳这位刁蛮郡王的面子,便唤那绣娘上前。

  那姑娘慌忙躬着身子小碎步趋来,跪下不敢抬头。

  嘉斐瞥她一眼,问:“叫什么名?哪里人氏?家里是做什么的?”

  “奴婢叫作蘅芜。家里是苏州府辖下的桑农。”那姑娘细声应着,嗓音掩不住颤抖,但却分外有条有理。

  嘉斐吃了口茶,又问:“如今家里都还有谁?”

  蘅芜应道:“爹娘早逝,阿姊已嫁了人。”

  嘉斐再问:“你原本姓什么?”

  “姓萧。”蘅芜应了声,顿了顿,身子伏得更低,接道:“奴婢只知主人家,不敢还念着私姓。”

  嘉斐闻声不由心里微震,拔眼又瞥了那姑娘一回,只见倒的确是个水灵女子,虽低着头看不清容貌,但身形已是顶好的。看她一副怯懦模样,话头却井井不乱,分明是个聪明伶俐的角色。嘉斐心里笑一声,抬眼又看已返来身旁的嘉钰,叹道:“难得你开口要人,那就领回去罢。只是不知——”话到一半,看一眼卢世全。

  那卢世全哪里还能反对,只得连声应下,陪着小心送走这大小两尊活菩萨。

  待到返回行馆,给侍婢们伺候换洗得舒舒服服在榻上躺下了,嘉钰才曼声一个长叹,斜起身看住嘉斐,“我就整日为了你装疯卖傻,恭良仁厚都是你,野蛮霸道都是我。往后外头怎么传我我不管,但你若是敢拿这事来戳我,可莫怪我翻脸。”

  嘉斐正端着他的药碗,闻之微笑,凑上去扶住他,边喂他吃药,边道:“我没事戳你干什么?但你得先告诉我,你怎么就挑了这女子?”

  难得他如此主动,嘉钰竟也不嫌药苦了,软软往他怀里一靠,就着这送到唇边的瓷勺,一小口一小口的啜,笑道:“哪里是我挑了她?分明是她挑了我。”

  “怎么?”嘉斐挑眉。

  嘉钰道:“我是想挑一个,但一圈瞧下来,那些女人各个都吓得手抖,只怕拎出来也说不清楚话了。倒是她,下针稳健,却偏偏故意掉落在我眼睛前头。我觉着有趣,就把她要回来了。”

  嘉斐不由好笑,把药勺搁回碗里,问:“你就不怕是卢世全有意为之?”

  话音未落,嘉钰已“嗤”一声:“一个老伴伴,能把你我如何?他最怕不过是怕父皇暗中叫咱们来察他的账。但看他今日这战战兢兢的小心模样,说他没贪,我还真不信了。”他眼珠儿转了转,撑起身子凑到嘉斐耳边去,压低了嗓子轻道:“二哥,你真打算拿织造局来敲那三个‘东厂’来的一杠子?虽说打贪官不冤,但父皇毕竟没交待这差事,你若是‘擅自主张’了,他老人家万一小心眼子起来可怎么办?不如吓唬吓唬了事罢。”

  嘉斐轻哼:“你还没看出来?这织造局,父皇的确是没叫咱们查,但可叫别人来查了。否则何以就答应咱们来这一遭,何以又要把陈思安派来凑个热闹。每年恁多白花花的银子给吃在外头,父皇难道当真会不管?”父皇的心思,可是比一般人都多曲折了几多道。

  嘉钰眸光闪了闪,眨眼没接话。

  嘉斐又舀一勺药送到他唇边,哄道:“快把药趁热喝了。一会儿我不能陪着你,能从那女子嘴里套出多少话来可全看你的。”

  嘉钰启齿一口咬得那瓷勺子“嘎嘣”作响,恨恨瞪了嘉斐一眼,冷道:“叫我去和个奴婢厮混套话,靖王殿下把我当成什么?”

  他说得怨愤,嘉斐不由怔忪,皱起眉来,斥:“又胡说!我几时有过这种意思?”

  嘉钰垂着眼帘半晌不语,末了呼出一口长气,“你也不怕,若那丫头真是个抛出来的卒子,给我一刀,你后半辈子再想见我也不能够了。”

  他叹得哀戚,落在嘉斐心里,不禁又是一软,抚上他瘦削肩膀,低声道:“什么傻话,我自会把你护得好好的。”

  “你怎么护我?”嘉钰满脸不信地斜飞一个白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王府上那一双左膀右臂,此时难道不是都在河套护着你的甄贤?”他也不管嘉斐怎么青了脸,忽而伸手捧住嘉斐下颌,盯住那双幽邃眸子,苦药后劲从舌根卷回舌尖,浸得语声都是苦的:“二哥,你可从这会儿起慢慢细想好了,我不是个痴子傻子,亦不是个白掏心窝子的烂好人,我今日待你的每一分好都是要回报的,我笃定你总有一日要还我。若你当真狠心不打算还我,你就琢磨个法子把我榨干用净后除去罢。我宁愿你给我个干净痛快,不要你拿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困住我又不给我好过。那样,我真的会恨你的。别让我恨你。”

  这字字斩钉声声截铁,漫着飞蛾扑火的炽烈寒凉,激得嘉斐胸腔里遽然悸震,生生漏跳数拍。

  他盯住嘉钰好一阵没应话,不由僵了。

  嘉钰却拿过他手上的药碗,仰头一口灌下去,再不看他一眼。

  一个“恨”字,说出口来,便不是玩笑。

  真心真情是最珍贵难得的至宝,不是路边任人践踏的沙砾,给,便只给值得之人,倘或不幸给错了,就该收回来,绝没有继续自轻自贱的道理。最怕倾尽一腔热血地给了,收也收不回来,银钉缚魂一样被困在原地,生死不能。除了恨,还能如何超度?

  可爱纵然不易,恨又谈何容易啊。种种因爱成恨,必先有爱而后生恨。如此即便是恨了,每恨人一分,必先恨己十倍。到头来依旧是徒劳自苦。

  若当真山穷水尽到这步田地,岂不悲哀至极。

  嘉钰捏着那空药碗怔怔地发呆,连二哥何时出去了也不察觉,忽然,却有人来接他手中那只空碗。

  他转目去看,见白日里领回来那绣娘正跪在跟前,想了一想,才想起来她叫作蘅芜。

  “你看着我的眼睛。”他就用那只碗将她下巴挑起,问:“说,看见了什么?”

  蘅芜顺从抬头,迎着那双乌深眼眸,良久垂下眼帘,“殿下的眼睛里有执著。”

  “执著。可真会讨巧。”嘉钰轻哂,将那药碗随手扔在一旁,靠回榻上去,眯眼睨着蘅芜,又问:“还有呢?我倒是想听听,一样两颗黑眼珠子,究竟都能瞧出些什么来。”

  “殿下是真想听么。”蘅芜依旧垂眼跪着,语声如水。

  嘉钰噙笑点头。

  蘅芜略静了静,嗓音愈发轻细,“殿下眼里还有戾气。”

  嘉钰闻之眸光微烁,笑便敛了起来。“还真是个有眼色的。”他沉了嗓音,一手撑着额角,倚在榻上,冷道:“既然识得戾气,想必也能识厉害。说罢,你总不会真以为你是被我要回来伺候的。”

  蘅芜并不立即答话,而是反问:“如果奴婢把所知巨细和盘托出,殿下能不能保奴婢的万全?”

  这女人竟与他讨价还价起来。刹那心下微震,嘉钰不禁略略扬眉:“那也要先看你值不值。”

  一句“值不值”撂下来,蘅芜似怔了一瞬,忽而重重俯身拜下,语声竟有哽噎:“早在京里通牒下来,知会二位殿下要来苏州时,奴婢就在想,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些话当面说与殿下们知道。卢世全是内廷掌在苏州的一只手,州府的老爷们管不了他,若是殿下们也不管,那便是再没人来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