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拣尽寒枝>第5章 五、藏巧

  入夜凉滑,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薄荷兰香。

  那双手带着微冷环上腰间,开始顽童般四处挠痒时,嘉斐终于忍不住一把将之扼住。他也不说话,就紧紧抓住了那只手,黑暗里,不知所思。

  身后那人被他扼住,非但不惊不急,反而撑起身覆过他肩头,长发柔软委下,酥凉摩挲。“二哥你这样睡得好么?梦里都还要提着剑?”说着,就将那只未被擒住的手往他右胁下探去。

  “四郎!别闹!”嘉斐忍无可忍,翻身把这潜入梦中的小鬼掀在铺上,摁住那些居心叵测的小动作,低声斥问:“你干什么?”

  嘉钰却窃窃笑出声来,乖顺伸直了手脚,很享受地在那臂弯里仰躺了,一双凤眼在暗夜里闪烁不定。“审完了我就过来睡觉啊。”他说着又挪了挪腿,愈发往嘉斐怀里贴,理所当然反问:“不上你这儿,难道真跟那丫头挤一张榻上睡?”

  嘉斐被他气得两眼发黑,咬牙道:“你可以把她撵出去。”强压着才没踹人。

  嘉钰懒懒打个呵欠,“那岂不就露馅了。”他轻轻在枕头上蹭了蹭脑袋,愈发青丝微乱,眼角眉梢都染上了俏意,“我习惯了,不抱着二哥我睡不好。”他一脸委屈地抬眼盯住嘉斐,眼珠儿转一个弯,深吸两口气嗅了嗅,却挑起唇角,“二哥你其实等着我过来的罢,明明这床上的枕头被褥皆是两套,还点着我喜欢的香。”

  一句话说得嘉斐不禁微怔。事实上,是嘉钰每每地总爱粘着他,却又敏感体弱,受不了许多香料的刺激,于是他便命下人们将他的这些置用都按照嘉钰的喜好换了,凡事皆替嘉钰备着一套,久而久之,他习惯了,仆侍们也习惯了,默默以之为常。他忽然又发不起火来,暗叹一声,松开了手。

  才得回自由,嘉钰立刻很欢喜地翻个身,大有反客为主之意地推了推嘉斐压在枕侧的那柄短剑,嫌弃嗔道:“把你那凶器摆远一点,有寒气,我觉着不舒服。”

  嘉斐苦笑,将短剑收起,往里挪了一挪,让出位置来,嘴上亦真亦假地抱怨:“早知我就把阿崔也带来。”

  嘉钰本还笑着,一听这话顿时就冷了脸,悻悻地哼了一声:“阿崔来又如何?凭她还能赶了我?”

  嘉斐不接话锋,反略眯起眼,挑眉,“‘阿崔’也是你叫得的?”竟似有责备僭越之意。

  嘉钰眸色一震,好一阵子不说话,一动不动,只把那乌漆漆一汪深眸胶在这眼前人身上,末了,缓缓地吐出声来:“叫了又怎么着?不就是王爷的一个妾么,便是‘甄贤’我也叫过了!”

  “你——”话声不高,却是字字戳到骨子里。嘉斐一口气没顺上来,险些当场翻脸。这个小四啊,真是个猫儿性子,从来只许他挠人,谁若是挠着了他那是铁定一口咬回来的,还偏要专拣痛处下口,生生见血。嘉斐强压着平复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放沉了嗓音道:“好,不说这个……说正事。”

  嘉钰还嘟着嘴,白眼不乐意地背过身去,恨道:“就记着你的‘正事’,我可是偷溜过来的,身子都还没捂暖和呢。”说着又蜷了蜷腿脚。

  他着实是穿的单薄,又赤着足,团身缩在一旁的模样孱弱可怜。其实正是伏天,对普通人而言只有热哪有冷,但嘉钰却是个半点寒气也不能受的,稍有不慎,夜风也能将他吹倒了。嘉斐看在眼里,万般无奈,只得一边捂住那双略显冰冷的裸足,一边扯过被褥来将他裹严实了。嘉钰却不肯依,低呼着嫌那丝被太凉,一个劲儿往嘉斐怀里钻。好容易,终于在那怀抱里找了个温暖踏实的位置躺舒服了,他伸手环住嘉斐的腰,把耳朵贴着心跳,声如呵气:“二哥,你就不能索性再多宠我一点,别老让我心里难过么……”

  嘉斐任由他抱着,抚着他长发,一言不发得似不曾听见。

  嘉钰等了半晌未等到回应,放弃地叹了一声,把脸埋得更深,彻底不动了。

  见他安静下来,嘉斐拍拍他肩膀,轻问:“说正经的,你赶紧告诉我,那丫头都跟你说了什么?”

  嘉钰久久地没应话,忽然,却抬起头,就着怀抱盯住那双居高俯视着自己的眼睛,“二哥,你可曾让甄贤待在离你这样近的地方过?”他喃喃地问着,神色清澈得宛如迷失。

  瞬息,嘉斐只觉心头一震,脑海里竟“哗”得一下白光暴涨。

  小贤离开京城以后,他曾经长久得失眠,整夜无法合眼。再也没有那个熟悉的少年和他手足相抵地团在同一张榻上,念一段书里的故事,伴他入睡方止。父皇赐下的宦侍、宫婢没一个可心的,他连多瞧一眼的兴趣也没有,更不谈其他。

  直到他乔装在京城书院遇见一个清秀书童。

  那样的身段、嗓音,尤其背影,甚至七分眉眼,都像极了小贤。

  少年行事总不知深浅。他曾沉迷了好一阵子,日日跑去缠着人家,险些分不清幻影与现实。直到一日,那小童忽然抽出一把匕首来刺他。他几乎就着了道,猛从虚无缥缈的错觉中挣起身来,惊得不能言语。

  但那小童却反转刀尖,剜进了自己的心口。

  “公子你到这时恐怕都还不记得我叫什么名字罢,总这样自说自话地喊我‘小贤’。你啊,究竟是有情之至,还是无情至极?也好,也好,我也可以当做我从不知你是何人,反正从此不必再记得你。”

  到如今那小童究竟叫什么,他也依然没能想起,便是模样也早模糊了,只有那双至死不愿闭起的眼睛,和那些落在血泊里的话语,还烙在心里。

  从那以后,他开始随身傍着短剑,每时每刻,睡觉也不能放下。

  他也曾试图回想,究竟是什么人让他落入了这场险些要他性命的醉生梦死,何以偏偏这样巧,轻易就让这一抹相仿云烟勾了魂魄,但终于又放弃了。这世上,想要他死的人太多,揪出来又如何?重要的是,他从此再不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之后那两年,是最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两年。再不敢松懈,更毋论信任,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极点,他觉得他快被压垮了。以至于,忽然惊闻小贤回来了时,有好一阵子,他仍如在云雾,简直无法相信。

  小贤还是从前那样,一样澄澈,一样宛如赤子,一样会安心在他身边睡如醉猫。而他却觉得自己有些变了。无数次,他都盯着小贤毫无戒备的睡脸,犹犹豫豫,辗转反侧,心底久久难平,难述滋味。

  那是一种十分难以描述的惆怅,事到临头,这多年的思念,他竟不知该如何表达,更惧怕亵渎,只能呆呆望着,在进退维谷中蹉跎。

  而即便是如斯忐忑的相对,却也那样短暂,尚不待他理清头绪,便烟消云散了……

  竟是一语戳中,勾起几多旧伤怀。

  嘉斐神色渐渐阴沉下来,如有乌云遮障。

  “你便非要这样说话来刺我。”他盯着嘉钰,缓缓地,将一只手握住那只俽长莹白的脖子,语声不惊,却是骤然低寒,“嘉钰,不要试图挑战我的底线。”

  刹那,嘉钰只觉浑身一僵,似被什么无形之力压住了,连气也吸不进。其实二哥并没有如何用力地掐住他的脖子,然而,这却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听见二哥这样阴沉地唤他。他险些想要低头求饶,但事到如今,他的骄傲已决不许他这样做。

  你若真这样狠心,索性掐死我罢了。

  他心里这样哀道,抬起眼盯住嘉斐,双目泛红胀痛,却不愿流泪泄了心伤。忽然,心口上一阵痉挛,难以分辨是疼痛或是别的,只是猛一下抽搐着紧缩起来,更深处,竟似撕裂了。他连声音也没发出来,无法自控地颤抖着蜷起身子,血已将略带苍白的薄唇染得湿红。

  “四郎!”嘉斐陡然惊醒,慌忙松手将他抱起,就要喊人。

  他却一把掐住嘉斐胳膊,用力地几乎要掐入血肉。别喊!他用眼神这样瞪住嘉斐,直到嘉斐顺从地默然双手抱紧了他,才阖眼低了头,缩在怀抱里,依旧是抑不住地轻颤。

  “别忍着,不能咽下去,快吐出来!”嘉斐托起他的脸急道。

  他还倔强,咬着嘴唇强咽,到底没忍住,把那口瘀血呕了出来,身子一软,跌在嘉斐臂弯里。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缓下来,半睁开眼,低低轻语:“如果只要呕了血你就肯对我好,就算把这身子里的血都呕干了,我也没所谓。”身上衣衫却早已被冷汗湿透了。

  嘉斐心下酸涩,拭着他唇边血渍,长叹:“别这样,阿钰,咱们……别再这样了。”

  难道是我想这样成天与你斗气么?嘉钰暗自哀凉,虚弱扯起唇角,唤了声:“二哥……”

  “别说了。”嘉斐却没让他说下去,而是安置他躺下,将手轻柔暖在他心口上,哄道:“睡吧,先歇着,什么事都等明儿再说。”

  嘉钰深深抬眼,没再多说别的,伸手揽住嘉斐,又将脸埋过那胸口去。

  萧蘅芜告诉嘉钰的,是一个绣娘所见所闻,也是一个劳苦百姓所感所受,于权利冰山而言,不过是表皮霜壳,尚不足一角,但却打开了一道缺口。苏州府上的百姓过的并不太平。官定生丝依照品质价分四等,织造局给的永远是最低一等,且还常有拖欠,而民商给的价格更不能比织造局高。许多桑农交了丝又拿不到钱,赋税却分毫不能少,逼不得已想要改桑为田,而偏偏各类农物种子又被抬出了高价。官商勾结一层层从百姓身上割肉,无人做主的草芥平民自然苦不堪言。

  织造局帮着商贾压低丝价抬高种价,想必又还要从商贾处再剥一层回扣。朝廷每年拨给织造局的银两只多不少,如此省了再抽,盘剥了早不止一倍,这等巨贪绝不可能大喇喇搬回家去存于名下,必然会借人洗钱。要查织造局,还得先从这只借来洗钱的手查起。而能几年如一日帮洗这巨额赃款又不令人起疑,又要与织造局有所瓜葛的坐贾究竟是哪一家,想要确定恐怕并不难。

  但这件事他也就只查到此为止了,余下事总要留点给别人查才好。嘉斐心中思定,远眺一眼群峰叠翠,深深吐息。

  山中草木芬芳,澄澈入肺,一片宁和。

  此处已是雁荡山中灵岩古刹,背靠云锦屏霞,远望天柱千仞,实在浑庞肃穆,叫人不由自主沉静,竟如万虑俱熄。

  嘉钰已倚在侍从们支起的小榻上又睡了,别看上山一路有人抬着,脚不沾地,但他到底身体虚弱,还未到时已困倦疲乏了。何况,昨晚毕竟没有睡好。

  嘉斐遣开侍从,亲手将滑落的薄毯替嘉钰盖好,不由略有些走神。

  嘉钰昨夜又呕了血。他原本想让嘉钰好好歇上几日,但嘉钰却说夜长梦多,还是不耽搁的好。算起来,着实是他自私,嘉钰分明已经病成这样,他却还让嘉钰如此为他操劳。利用了嘉钰对他的好,这一点,他必须承认。

  可是,嘉钰对他的好……

  思及此处,他不自禁一叹,视线虚实,忽然,见嘉钰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正望着他。

  “累么?”嘉斐问着,伸手试了试嘉钰额头。

  “累。但既然是为了二哥,舍命也无妨。”嘉钰坦然应道。他倚在榻上,只把双眼一瞬不瞬看牢嘉斐,又问:“二哥你打算如何做?”几乎只剩口型,轻得完全听不见了。

  嘉斐意会,不动声色瞥了一眼不远处泉上苍柏,出其不意从袖中摸出一支镖来,猛刺入自己胸口。

  “二哥!”事出突然,嘉钰也丝毫没有防备,下意识惊呼一声,猛起身抱住嘉斐。

  众侍卫闻声涌来。

  几乎就在同时,苍柏树后一道身影闪出,夺路而逃。

  随行护卫的杨思定、张思远也前后脚奔来,见状忙传御医。

  嘉钰见他二人还楞在原地,忍不住怒斥:“还不去追刺客?都盯在这里作甚?”虽说二哥这一下是自己戳的,但总还是为了这帮阉奴,瞧着便心头起火,巴不得这些没种的东西滚得越远越好。可当真叫他们全滚了也麻烦……想着,他又含恨瞪了杨张二人一眼,强压一口恶气,缓下语声令道:“请张旗长去督办缉凶罢,杨旗长留下守着此间就够了。”

  那张思远抬眼看了嘉钰一眼,应声便去了。杨思定自以为得了四皇子殿下青睐,整张脸又都泛起光来,嘉钰嫌他,故意叫他领人围成圈,脸冲外把四面八方都盯牢了,不许碍着御医给靖王爷理伤,他也浑然无觉照办得很是欢喜。

  御医替嘉斐将镖起出来,查视下说,镖上无毒,但伤口很深,好在未伤筋骨脉络,略作处理毕了,便请二位殿下速往寺中厢房去医治歇息。

  安置妥协后不久,张思远回报,说没追到刺客,也不曾见人下山去。

  嘉斐命侍从请张思远入厢房中详谈,那杨思定本还想跟进,被侍从拦了,只叫他在外间守着。

  待张思远到了跟前,嘉斐才从榻上坐起身来,只随意披了衫袍,胸口处的白纱红血还能隐隐窥见踪影。他将众侍也斥退了,独留下嘉钰和张思远两个,静了片刻,才开口问:“陈公今日怎么没在?”

  张思远本以为他要问追拿刺客之事,忽然听他提起陈思安,不由怔了怔,应道:“陈公今日不适,是告了假的。”

  “我还以为,不在这里,该在卢公那里。原来病了。请御医去看过了?”嘉斐继续道。

  张思远道:“不曾。陈公说没什么大碍,歇一天就好了。”

  嘉斐微笑,“那就好。今儿个辛苦张公了。这一路跟着,不知张公以为,灵岩景色如何?”

  如此东扯西拉的,张思远一时难以断定他究竟是要说什么,不由试探着问了声:“王爷?”

  嘉斐依旧笑着,让嘉钰替他倒了杯茶,细细品了一口,转着玲珑剔透的玉盏,缓缓接道:“早听闻,灵岩之妙,妙在藏巧,看似普通,其实内中别有洞天。今日一见,深以为然。”

  张思远闻之眸光一烁,没有应话。

  嘉斐也不逼他,而是忽然又转了话锋,愈发笑得高深,“日前在织造局,张公一定觉着小王与四弟根本就是无理取闹的纨绔子弟,十分厌恶。”

  张思远肩头微震,忙躬身拜道:“小人不敢。”

  嘉斐轻笑:“无妨。张公做得对。事后小王也觉得不妥,让张公见笑了。”

  张思远垂着头,又躬身拜应:“王爷严重。”

  这姓张的果然沉得住气,倒也确实可算非同寻常了,难怪父皇让他来暗查江南织造局。嘉斐将这侍人上下打量一番,依旧闲聊般笑道:“但如此一来,倒是撞上件奇事。张公可知道,四弟当日要走了一名绣娘?”

  张思远点头道:“小人知道。”

  嘉斐道:“此名绣娘向四弟与小王说,这苏州府,竟有人敢往万岁脸上抹黑。小王觉着,该知会张公才是。”

  张思远眉目一惊,挺身先往正东拜了一拜,才肃然向嘉斐道:“王爷还请谨言。小人不过是个奴婢,此等大事,若是属实,当恭请圣裁,若是诳语,那就其心可诛了。”

  “兹事体大,其中究竟,恐怕得劳动张公亲自查问才是。”嘉斐说着,轻击一记手掌。应声,一名侍女袅袅婷婷从屋内屏后转出身影来,拜在座下,正是绣娘萧蘅芜。嘉斐看一眼蘅芜,再看张思远,低声道:“我兄弟两个是皇子不假,但要说离圣上最近的,到底还非张公莫属,小王又怎么敢越俎代庖呢?”这一回话音里已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一来二往,话中有话,意思却已明明白白。张思远盯住眼前那女子,片时沉默,深深吐息道:“既然如此,小人也不妨直问一句,靖王殿下卖给小人恁大个人情是为的什么?”

  嘉斐正色道:“父皇一向以‘孝廉’治国,偏有人打着父皇的名义收刮民脂贪敛钱财,岂非当众给父皇耳光?身为人子,不可视而不见,此其一也;官商勾结,沆瀣一气,百姓苦不堪言,危害社稷根本,为人臣者,不能视若无睹,此其二也;至于其三,”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再看向张思远,缓了神色接道:“说句私心话,小王长在禁中,公门中事多有难言,小王也是深知的。父皇究竟为何派下三位同行,你我心知肚明。此间水混,小王不便深涉,张公又自有难处,不如互补长短,岂不正好?况且,观此一路行事及当日织造局内种种,张公的才德,小王多有钦佩,助公一臂之力实乃发自真心。”

  好一番说辞,于公于私竟全是无懈可击,张思远一时寻不出破绽,便也不再推脱,将萧蘅芜仔细询问一番不提。

  及至将张思远这一桩事暂了了,嘉斐终于释重负躺回榻上,舒了一口长气。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但好在诸事尽如意料,倘若能得一帆风顺,也不枉他挨这一下。他凝神阖目歇了好一会儿,又缓缓睁开眼,看住靠在一旁的嘉钰,轻声开口问:“四郎你怎么了?”

  从方才起一直默默不语冷眼旁观的嘉钰这才抬起眼瞥了嘉斐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个冷笑道:“再装啊,装得你多大公无私啊。”

  “怎么是‘装’呢。”嘉斐不免失笑,按着伤处侧起身,“我说的可句句都是实话,并无虚言啊。”

  “对,你说得都是实话,就是最大的那句实话没说出来罢了。”嘉钰扭头负气哼了一声,再回过脸来时,眼眶却已红了。“还疼么?真下得去手,对自己都这样狠……”他倾身凑上前去,将手抚在嘉斐胸口伤处,低了头,深黑眼底似有水波。

  “没事,皮肉伤而已,你别担心了。”嘉斐握住那只手宽慰。

  嘉钰却断然将手抽了回来。“真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么?你为了他如此冒险,万一他还是不领你的情,你又打算怎么办?”他看着灯台上滴落凝结的蜡,如是沉声问时,却又静恍如屏息。

  嘉斐良久没有应声,只是默然去拉嘉钰。

  但嘉钰又挥手将之拍开。“从这会儿起,靖王殿下就在灵岩古刹静心养伤了。”他用指尖一点点剥掉挂在灯柱上的红泪,低声叹道:“你去罢,二哥,我留下,替你看着这里。”

  “嘉钰……”嘉斐不由略吃一惊。

  “你一开始不就是这么盘算的么,总算遂你意了不是正好?”嘉钰哂笑,回身看牢了嘉斐,眸色已如秋凉,“不过我可告诉你,二哥,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样子,所以懒得跟着你烦心。你可给我全须全尾的回来,要是胆敢少了一根头发,我——”他忽然住了口,憋了半晌终于还是说不出什么狠话来,索性不说了,甩手爬上床去翻身蒙头大睡。

  嘉斐推了他几下,拉低他被头,顺着他微乱的长发叮嘱:“今日那个躲在树后的人多半是陈思安派下的,这阉奴看起来是个白包子,馅儿里还不知道装些什么,你自己要千万小心。我已飞鸽传书叫玉青回来,明早他便会入寺,有事你就使唤他。我会尽快赶回来,在那之前——”

  “你若是真担心我,不去好了。”嘉钰被唠叨的心烦意乱,截口将之打断,又扯了一把被褥将脑袋蒙进去,闷声怨道:“要么你留下陪我,要么再睁开眼我就不想看见你。”

  一语中的,看似气话儿,却针针见血,堵得嘉斐说不上别的来,只得缄口不语。他呆坐了半晌,暗叹一声,默默把嘉钰苍白的手从被褥里拉过来,将那被灯蜡烫得发红的指尖细细抹上了药膏。

  盛和三年盛夏,靖王嘉斐以“静居古刹疗养”为障掩人耳目,星夜兼程,暗中北上居庸关,为后世史称“应州大捷”之役,写下了举重若轻的第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