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68章 酒与月见草

  两个小时前。

  得到道长和何月竹离开宅子的消息,世珍便立刻避开耳目去找她三儿子。

  吴镇明仍然坐在卧室床上,手中抱着新作的纸扎人,满手都是伤口。只是他现在不论用多少血,也不可能叫出吴明了。看到九旬老母,他只是将视线移到墙角的蛛网上。

  世珍语调缓慢而坚决,“我安排了人送你去轮渡口,行李和现金都备好了。今天出国的船票每个班次也都买了,你到了渡口直接找最快出发的一班船上去。到了国外也有人接应,剩下的日子...你就在外面过吧。”

  直到世珍把所有安排说完,吴镇明才开口,“你这是做什么?”是家乡话。

  世珍紧紧皱着眉头,将怀里一叠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放在床上,“现金。”

  吴镇明把手放在那叠现金上,吴明已去,这吴家他没有一点可留恋的了。他确实想走,但不想像狗一样被打发走,“你要把我打发出国,是那道士的命令?”

  世珍严厉喝道:“错了!我是从他手下救你!”

  “救,有什么好救。反正他最多就是把我杀了。我不怕死。”

  “儿!没有死那么简单。你不明白,他——”世珍语塞,说不出话,只能长叹一声,“信封里还有你太爷爷留下的手札,是所有吴家人而立后都要读的手札。你大哥大姐四弟都读过,只有你,这些年我没机会告诉你。”

  “你读了就知道,为什么吴家世世代代都要敬他,都要怕他。”

  “现在,你赶紧离开宅子,逃得越远越好!”

  吴镇明被私家司机送往轮渡口的途中,何月竹和吴端正在庙会里逛吃逛喝逛玩。

  何月竹有时偷偷挽着道长,有时步子轻快走在前面,有时还像个小孩子似的蹦蹦跳跳。

  吴端提醒了好几次,“你一定醉了。”

  何月竹会一边往肚子里灌酒,一边反驳:“我没有,我真没有!”他只是没有由来地沉浸在幸福与欢愉中。

  ——不过,其实吴端真的不知道何月竹的酒量究竟有多深。他从没见过这家伙醉成不省人事的模样。

  这条街的地势一路往下倾斜,庙会的尽头通向海滨沙滩。

  不知不觉何月竹已经踏上湿润的沙,回头眺望,一路走来街巷两侧悬挂的那些花灯、宫灯、纱灯、龙凤灯现在都成了一个个荧色的小点,流光溢彩,仿若星子汇成银河。

  灯影憧憧而阑珊,何月竹看得失神。

  吴端忽然握了握他的手,“去海边看看,或许,今天也能见到你说的蓝眼泪。”

  何月竹回过神,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他竖起食指,认真解释,“其实蓝眼泪是一种会发蓝光的浮游生物,要南风才能把他们吹上岸,所以现在还没到季节呢。”

  吴端微微偏头感受风向,侧眼问他,“你想要南风吗?”

  何月竹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道长的意思,他连忙说:“不要不要,还是顺其自然吧。”他挠了挠后脑勺,“其实我就是想找个借口到时候和你出去玩而已...”

  “你想去哪?我和你去。”吴端揉揉他被海风吹乱的后脑,“别等以后。”

  而何月竹恍恍然望着大海,忽然发出一声惊叹:“哇——”

  吴端顺他视线看去,沿海渔村的灯火映在海湾,远方灯塔的光循环往复,黑夜与大海消弭了界限,而就在遥远的水天相接的海面,竟有橙黄的星星缓缓上飘,顺着东风往月亮的方向升去,宛如星甸。

  祈天灯。他有许多年没见过了。

  而何月竹又惊又喜,“我以前就听说过,鸿舟岛的渔民有元宵节在海上放孔明灯的习俗,没想到是真的!”他往海边跑去,白色围巾的后摆被吹得在空中乱飞。最后停在潮线,眺望那些徐徐升空的孔明灯。

  夜晚,海洋会迎接来自陆地的风。这样的风不再有海水的咸涩,会带着花草的甜香。

  空气中的香气忽然提醒了何月竹。他寻香望去,只见海岸沙地上铺着许许多多黄色的小野花。

  何月竹将被风吹到额前的鬓角别到耳后,倾下身体摘了好几枝。他在手中握成花束,捧到吴端面前,“道长,给你花花。”

  晚风吹动何月竹的围巾,也吹乱他的头发。微红的脸颊衬着暗蓝的夜空,眸子深处倒映天上的星光与手中鹅黄色的花簇。

  吴端轻轻接过。不知是否错觉,竟有一股何月竹身上的酒气。

  “这是月见草。酒里的花香就是它的。”何月竹把眼睛弯成月牙,“你看海边风这么大,沙地这么贫瘠,这么苦的环境,月见草都能开得这么灿烂。”

  吴端把手中那束月见草放在脸下嗅了嗅,望着何月竹,“了不起。”

  “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说。”

  何月竹双手背在身后,前倾身体凝视吴端,“因为它们不是一无所有,它们有月光眷顾哦。”

  看吴端笑得这么无奈,何月竹知道这个人在腹诽他一定喝醉在说胡话了。

  “我没喝醉!我这么说可是有道理的。”他说得煞有介事,“因为月见草开花的时间和月升月落的时间是一样的。多浪漫啊。”

  “可是,就算没有月光,月见草也依旧盛开。”

  何月竹笑了笑,没有说话。

  刚刚有一瞬,他觉得自己说不定和月见草很像,但现在又有些...自叹不如。毕竟。

  吴端,如果没有你,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负着这个身份才能心安理得。

  说着说着,那些放孔明灯的小渔船都返航归港了。不过是沿海渔村最常见的蓝绿色渔船,经了不少风吹雨打,船体斑驳古旧,还有藤壶粘过的痕迹。每艘小船几乎都载着一家人一起出海放灯许愿。

  何月竹不知不觉走上港口,在一旁痴痴地看着船上那些小孩,羡慕的心思直接写在了脸上。吴端在身边,所以他一点也不寂寞,只是那与父母相伴团聚的喜乐他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感受过了,甚至可以说,几乎忘记了。

  夜色中,有艘小渔船摇摇晃晃停在了他们附近,船头有个老渔民在抽烟,烟火星子明明灭灭。

  老渔民看着两人,往船沿上抖了抖烟灰,“没见过啊,游客?”

  何月竹想了想,用力“嗯”了一声。他眼尖,望见木船里竟还躺着一个没有放飞的孔明灯,“爷爷,你没放灯吗?”

  “外乡人就是外乡人啊,放灯不会一次就成的,不多做几盏备用,没灯了你就等着在海上干瞪眼吧。”

  “原来是这样!”何月竹一副“学到了”的表情。又殷勤笑道,“爷爷,我想买下你这盏孔明灯,再租你的渔船出海,可以吗?”

  老渔民又弹了弹烟,“可以啊,你拿什么来租。”

  “我可以付钱,再给你押金。”这次拿了十倍加班费,何月竹特别大气。感觉自己什么都能买到。

  “害,钱有个屁用,我们这种小地方,有钱也没处花。”

  没想到老爷爷这么洒脱淡泊,何月竹吱唔:“可是我没别的了。”

  “大老远就闻到了,你手上那壶,是陈记一舟月吧。”

  “是呀,新年第一坛呢。”何月竹把酒壶递出去。

  “今年放灯晚了,没买到第一坛正可惜呢。”老渔民接过,却大惊失色,“这一斤的酒壶怎么都快见底了?!你们两个年轻人真能喝。这可是二两不出海的一舟月啊。”

  “啊。我一个人喝的。”何月竹拍拍胸脯。

  老渔民看何月竹的神色顿时肃然起敬,装模作样咳嗽一声,从船里掏出保温杯,悬下杯盖举在手上。

  何月竹懂了,“爷爷喝酒。”他本想给老渔民盛满满一杯,但还没一半爷爷就直呼:“够了够了!明天还要出海放网呢。”

  见同是酒友,老渔民更大气了,“笔啊、打火机啊船上都有。至于这船,明早我回来在这就行。”

  何月竹连忙道谢。老渔民也不耽搁他们时间,拿到何月竹电话号码就上岸,一边灌酒一边往渔村方向走去。

  而那个办成一件事就开心得像雪雀似的人儿转头拉起吴端就要上船,“爷爷人真好,不要钱就愿意把船租给我们。”

  吴端回头看了一眼走远的老渔民,“你先上去,我去向他道谢。”

  “好!”

  吴端什么时候这么讲礼貌了,肯定是被我影响的。何月竹美滋滋摆弄着那盏孔明灯。

  道长走到已经喝得走路东倒西歪的老渔民身边。仅仅是对何月竹的一点好意,就让老渔民缠了煞气。

  他提醒:“明日出海,怕是一无所获,最差,还会碰上水鬼。”

  可惜老人已经喝得晕头转向,也不知听见没有。

  吴端便写了一道避鬼符塞进老渔民胸前口袋。全凭造化了。

  走回港口,发现何月竹已经坐进船头,一手抱着孔明灯,另一手用马克笔往上写着什么。

  “在写什么呢。”吴端轻声问。虽然大概能猜到。

  他轻轻落在狭窄的船舱里,解开船锚,撑着木筏往港口石壁上支了一下,木船便随着潮汐的流向漂出港。

  “当然是愿望。”何月竹大功告成,抱着孔明灯,微微笑着,“还是不给你看了,给你看一定笑我。”

  “真不让我看?”

  “那你不准笑我。”

  “好。”

  何月竹把孔明灯写字的那面转向吴端。

  写着:何月竹要和吴端吃到老。

  吴端佯装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肩膀在笑声中耸动,撑浆的手都有些不稳,他扬起头,双目埋在阴影里,“怎么是吃。”

  何月竹佯装一副嗔怒怪罪的模样,“都说了不准笑我!”然而在说谎这件事上,他比吴端要差许多许多。显而易见的目光躲闪,下睫颤动,最终在吴端点破前背身去看辽阔无际的大海。

  该写什么愿望,他想了很久很久,很多很多。

  怎么是吃?因为我会老,而你不会。

  那天结界,吴镇明和吴明。何月竹每每回想,一个年轻依旧,一个垂垂老矣,竟尝到心怵的味道。

  除了吃到老,我还能怎么陪你。

  他是个极不走运的人,也曾无数次真心许愿过、无数次真心期盼过,但那些盼望的、殷求的,不但从未实现,甚至总事与愿违。

  他也笨,又迟钝。有时上班走得急,就忘记带伞。

  他会许愿老天啊老天,千万别下雨。那么雨点就会哗哗落下。

  不是在出门前,也不是到殡仪馆后,而是永远在途中就下起瓢泼大雨,那么他只能骑着电动车被雨水打湿全身。

  但次数多了,他也发现,如果自己没有许下愿望,反而不会那么凄凉。

  他甚至有种莫名的沮丧,怀疑就是因为他许了愿望,老天才故意让一切背道而驰。

  何月竹不敢许愿,已经很久很久了。

  可是遇见吴端之后,某些心想好像终于能事成。

  虽说他仍然不敢许愿变成老头子了还能留吴端在身边,也不敢许愿彼此能永远做恋人爱人。

  但只是吃到老而已,这么卑微而渺小的愿望,一定能实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