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92章 无端,成家人你拐不起的

  又是一年上元节。

  华灯初上,圆月高悬,榆宁各处鼓乐喧天,酒肆楼阁张灯结彩。

  站在榆宁关口的城楼往下眺望,满眼火树银花,人流如潮。

  有小孩追着花灯游神的队伍穿街过巷,有中原商贩在集市摆摊叫卖当季玩意儿,也有西域戏班子搭台亮相。实在热闹。

  榆宁横亘中原、大漠之间的咽喉险道,眼前的和平欢欣意味着身后中原平安无虞。成甚很清楚,这便是他们成家世世代代向皇帝宣誓守卫的一切。

  所以今夜上元节,他请了无所观的道长来作一出斋醮科仪。祝福来年商旅便利、五谷丰登、延宁公主和亲乌仑换来的狄汉和平能继续延续。

  吉时将近。成甚回头查看斋醮准备情况,只见城楼祭台上,香火红烛、法器祭品均已打点完毕,仪仗乐队开始试音,声声丝竹管弦不绝于耳,而无所观的道士们个个华服肃立。一切准备妥当。只等戌时四刻,斋醮祈福开始。

  静候中,他夫人司马婧也带着一众家丁登上城楼,成甚与她两厢对望,看着对方空空如也的膝边,愣了半晌,同时冒出一句:“澈儿呢。”

  成甚匪夷所思,“澈儿不在夫人身边吗?”

  司马婧柳眉直竖,“他分明说今夜与你先行。”

  两人再一对视,恍然大悟。小孩从来不撒谎的后果,就是一说谎就会把所有人都轻易骗过去。

  成甚扫遍家丁,一眼看出其中一个额冒冷汗,他朝那人问话:“成甲,你是不是知道公子去哪了?”

  被揪出来的成甲脸色为难,“老爷...属下只看见公子抱着大黄从侧门出去了...。”

  成甚眼皮跳了两下,半天吐出三个字,“这孩子!”

  他对成甲怒道:“快去把他带回来。”

  成甲浑身激灵,应了一声“是!”,麻溜退下城楼。

  成甚双手背在身后,顿时有些焦躁,在城楼上左右踱步。

  斋醮科仪保佑来年平安顺遂,这一出请无所观作法不知花了多少钱面人面。他可不想独子缺席。再朝祭坛瞥去,只见今日到场的无所观道士们均面容肃穆,簇拥着酌云子真人不知在悉听什么教诲。

  酌云,无所观所有道士的祖师爷,常身着素色道袍。鹤发白须,虽然形貌已是耄耋老人,但仍如青年般容光焕发。

  远远看去,真人正阖眼向徒儿吩咐什么,一派朗朗仙人之姿。

  可惜,离得太远,成甚不知道酌云大道长其实浑身散发黑气,气得眉毛胡子都在发抖,所谓吩咐,是咬牙切齿六个字:“无、端、现、在、何、处!”

  无所观道士们所谓面容肃穆,其实是如临大敌,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

  酌云随手指了其中一个年轻道士,咬牙切齿:“无涤!赶紧把你师弟给我逮回来!”

  “呃...师父,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啊...”被揪出来的无涤一脸难色。

  “算啊!本道难道没教过你算卦吗!”酌云暴躁抬起手,要甩徒儿脑门一巴掌,但想到大庭广众,顿了顿,转为轻抚白须。

  无涤百般为难,“师父息怒、我算我算...无端的生辰八字...是啥来着...”

  与此同时。颂云泊,湖心岛。

  榆宁北面有座不见边际的大湖,名为颂云泊。颂云泊与南方高耸入云、横亘万里的未有山脉相对并立,形成榆宁关关隘所依凭的两道险峻天险。

  正值深冬,湖面结了厚厚一层冰,而湖心那座龟甲般的无名孤岛竟有些热闹。

  首先是十岁少年的哭声。

  “呜呜呜...”

  “呜呜...大黄...”

  “呜呜呜啊——”

  少年跪在岛上那棵孤立的苍天银杏脚下,对着一座刚刚堆出的小土冢,一把鼻涕一把泪,接近嚎啕大哭。

  其次是八岁男孩的抱怨:“...怎么哭得没完没了。”打了个大哈欠,“啧,受不了!”

  男孩翻了个身,从银杏树枝桠上一跃而下,朝他未来一千年都要捧在手心的人吼道:“喂!你烦不烦啊!”

  忽然从天而降一个陌生男孩让成澈瞬间呆住,哭声也戛然而止,呛了一口眼泪。

  他看着面前这个穿着不合身宽松道袍的小男孩,怔怔问:“你是谁啊?”

  “我是谁?哼...哼哼....”男孩双手叉腰,先是闷哼,接着冒出一顿煞有气势的笑。

  “你、你笑什么?”成澈更是莫名其妙。

  “哎,凡人就是无知。本道不与你计较。”男孩轻蔑一笑,阖目摇头晃脑,“但今日听了本道名号,将来都记仔细了——”

  成澈被他的气势镇住,只见这个小他几岁、矮他半个头的小男孩一把拂去道袍上的碎叶,并熟练抄下腰后小拂尘架于手中。

  男孩装腔作势,朗声念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体之无序而最前者,是为端。”

  又微微睁开一只眼,看少年反应,是他满意的那种被唬住的模样,便提高音量,“小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是你无端道长!”

  “道长”两个字拖得很长,而拂尘“刷”得一声直指成澈鼻尖。

  成澈眨了眨眼,歪了歪头,“听不懂。”

  “......”小小的无端瞬间不愉快,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着少年,这人怎么看着蠢,实际更蠢啊。

  “无端...”成澈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虽然听不懂,但...感觉这名字大有来头。”

  “那自然。”无端又愉快了,扬起下巴,“就让本道大发慈悲把道意解释给你罢......”

  他正准备显摆一波,却听少年已经在自顾自说话了,“阿澈名字的寓意就很简单了。父亲说我出生那天,颂云泊澄澈如碧空,所以就给我取名...”

  可无端完全不感兴趣,打断他,“行了行了,赶紧滚蛋。别在本道睡觉的时候哭丧!”

  而“哭丧”两个字显然触了成澈心弦,无端话音刚落他的眼泪又聚了起来,嘴里又开始念:“大黄...大黄...呜呜呜...”

  无端烦躁捂住耳朵,“真是的,大黄是你侄女吗,至于哭成这样!”

  成澈抹了抹眼泪,“不是呀。大黄是我家养的狗...我出生前就在我家看后门了...我和它一起长大的...”他看了眼树下小土包,眼泪又止不住,“但是今天大黄...大黄死了...父亲说上元节家里不得哭丧...我就只好出来了...呜啊啊啊——”

  无端鄙夷道:“不就是条狗吗?我从小没见过爹娘,估计也早死了,我要像你,整个颂云泊都能给我哭出来。”

  成澈隔着泪眼看着无端,“你父母...都死了?”

  “是又如何。”成澈水汽腾腾的眼睛盯得无端倒吸一口气,“别用这种可怜人的眼神看我。”

  “可是……”成澈应了一声,抹去眼泪,“阿澈就是觉得无端很可怜啊。”他向前一步,索性轻轻拉住无端的手,明晃晃的眼睛又亮又圆,像极了今夜朗月,“阿澈不可以觉得无端可怜吗?为什么呀?”

  无端傻了,竟答不出来。只觉得这个人真的好呆,放在无所观得立刻被他师父甩几个耳光子。但不知怎么的,从来没有人可怜过他,今天突然被可怜了,感觉…还不赖。

  他的手被握得湿漉漉的,才想起应该是少年的泪水。连忙抽出手,“随便你。总之别哭就是。”

  ——“对了,叫我道长!”

  “噢...道长。可是我一定要给大黄哭的。”成澈抽了抽鼻子,“因为母亲说过……除了喜逝,都要哭丧,否则魂魄将无法往生。”

  无端不免像看白痴一般翻了成澈一眼,“只要它死得痛痛快快,活着时候没被你们折磨虐待,自然都会往生。”

  “没有虐待它…!但是它快死的几天都吃不了东西了,肯定很难受。”说着,成澈又开始掉眼泪。

  “喂……别哭了……”实在劝不动,无端眼珠一转,“那我把它超度了,你就别哭了,行不?”

  “嗯…?超度?”成澈眼睛沾了水,更亮了,“你还会超度!无端道长,你怎么这么厉害!”

  “哼,那自然。”无端扬起观里师兄淘汰下来的破旧拂尘,往腰后一摸,才发现同样被淘汰下来的破旧三清铃没带在身上。他顿时有点尴尬,忽然瞥见成澈腰带上的铃铛挂饰,便一把扯了下来。

  成澈只是过于单纯,被人扯下配饰都没有反应过来这小道士在糊弄他。

  无端摇起成澈的铃铛,在大黄坟前踏了几步,口中随节奏胡乱唱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恩…嗯...嗯哼依啊…后面忘了…嘛咪哄啊…然后怎么编啊……”

  也不知是因为唱腔标准,还是音节模糊,面前这白痴竟然都听不出一二,还一副毕恭毕敬的虔诚又感激的模样。无端忽然有点愧疚了,骗白痴,总归是不好的。他还不知道面前人只是无条件相信他,不论是现在,还是未来。

  他收回三清铃,煞有其事点了点头,“它无疑已经超度了。”

  成澈抹干净脸上泪珠,重新拉起无端的手,用力捏了捏,“谢谢你超度大黄…无端道长…你的恩情我一定报答。”

  “你要报恩啊,那赶紧滚蛋吧。本道还要继续睡觉。”

  成澈点点头,转身几步离去,边走边自言自语,“今晚斋醮,我撒了谎。父亲母亲一定对阿澈很失望。”

  “斋醮”两个字让无端脸色一变:“啧,一觉起来完全忘了…”掐着小手指一算,表情更是凝重,“师兄来逮我了。”

  话音刚落,冰面上便远远传来无涤一声:“无端师弟——我知道你在那——”

  后面还跟着成甲:“公子——你在吗——难道你也在吗——”

  “是阿甲!”成澈刚要出声,就被无端捂住嘴。小道士见湖心岛就这点大地方,躲无可躲,便拉着成澈往反方向的岸上跑去。

  “快跑!”无端拉着成澈撒开腿就跑。

  “诶?”成澈步子大些,跟着无端在冰面上小跑。

  “被逮回去肯定要挨法尺!你这软包经不住的,干脆跟我一起逃了算了。”

  “别叫我软包了!我才不是软包呢!”成澈强调,“而且父亲从未打过我呀。”回头看,两个成年人步子比他们大得多,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公子!公子您别跑了!小心脚下啊!!”

  “师弟!你干嘛啊!成家人你拐不起的!”

  成澈从小就没违抗过大人的指令,便未曾有过这样刺激的冒险,他任无端牵着在湖面奔跑,笑声像微风吹起小铃铛,“哈哈哈...无端,这是话本里的私奔吗?”

  “私你个头!”

  “哈哈哈...好好玩啊,无端!”

  然而随着一声清脆的,预示冰面碎裂的“滋呀”,成澈笑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