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128章 你能不能答应我

  (剧情前接小何手札·十)

  元和三年。

  大寒。

  军营的暗室寒如冰窖,中央石桌上散着某人的身体残片。皮肤黝黑龟裂,毛发杂乱粗短。天寒地冻,肉也冻得发硬,截面新鲜得仿佛刚刚切断。

  这副光景,换作任何有些许同理心的人目睹,恐怕都会当场失了神志。

  成澈捡出一块又一块辨认不出原样的残肢碎片,在幽暗的烛火下,凭他直觉,拼凑出了一具大体人形。

  他穿针引线,将那些半硬的肉块一一缝合。

  又缠上纱布,抹上白浆,打上脂粉。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这些,可他熟练得游刃有余。骨骼的角度、肌肉的位置,一点没有出错。

  但成澈根本无暇顾及究竟是哪来的直感。也无暇顾及自己怎么能与这些肉块共室,而不情绪崩溃。

  他要帮父亲收拾最后的体面。

  半月前,榆宁向金人发起了破釜沉舟的决战。

  结局是榆宁惨败,死伤无数,成甚被生擒,成澈捡回一条命。

  战败后的连续十五日,完颜於昭派人每日送来一封劝降信,信中竭尽诚恳,述成甚在军营被好生善待,只要成澈开关投降,就让他们父子团聚。

  然后从第十日开始,劝降信附上了成甚的身体残片,被剁碎的尸首用粗布麻袋装着,丢在了城门口。持续五日不断,成甚才全部回

  成澈暴怒过,愤恨过,绝望过,到如今,已然麻木。

  入殓结束,他抬起僵硬的胳膊为父亲轻轻盖上白布,往冰水里洗去手上血点粉尘,缓慢走出暗室。

  而他请来的道长正在灵牌前作往生法事,成澈轻声感激,“拜托道长了...。”

  无端以眼神劝他,快去休息一下。

  成澈失神落魄走出军营,步到榆宁关关口城楼之上,眺望着远方颂云泊。

  连续数月的天寒地冻,那片广阔的大湖终于完全凝结成冰。

  冰层之厚,恐怕在湖泊中心都有数尺深。

  成将军长叹一声,呼出的白雾清晰成团,“恐怕...今年是个漫长的严冬。”

  是近十年都未曾有过的严冬。

  他忧虑思索着,直到飞雪飘飘扬扬,不知不觉在积了肩上头上厚厚一层,压得他身心沉重。

  忽然肩头轻了许多。

  成澈回首,原来是无端替他扫去了一肩积雪。

  “澈,你还好吗?”

  成澈如同被卸下盔甲,两眼渗出泪花,“完颜那个畜生,他...他为了逼降,竟然将父亲...”

  他不由抬起手想拥,但臂甲胸甲摩擦,清脆作响。

  他如今是一身戎装。许久没穿过那些年的月白色长衫了。

  无端展开双臂,把他按在肩上,胸口被胸甲磕得生疼。

  “哭吧...哭吧...这里没有别人。”他的手指叉进成澈死死扎紧的后发,松松那紧绷的头皮。

  “父亲是为了掩护我...”成澈哽咽两声,父亲的死状浮现眼前,克制许久的悲哀与苦楚终于难以忍受,他攥着道长道袍,宣泄般放声嘶吼。

  回想那夜榆宁守军倾巢而出,各个气势汹汹,他一度当真以为能拿下金军,“人人皆死战到底,只是敌强我弱…敌强我弱…”

  无端吻了吻爱人冰凉的脸颊,“只要你能回来,就够了。”

  成澈摇摇头,“吃了败仗,回来看到百姓失望的眼色,我宁愿我死在外面。”

  无端哑然。成澈,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如何面对你的死。

  成澈大约察觉了自己失言,连忙转了话题,“无端,陪我看看小白吧。”

  “好。”道长放开成澈,轻轻勾住他的手,“我看小黑也想它了,来时把它安排在小白隔壁。”

  小白是成澈的战马,与无端的小黑同年同日出生。浑身雪白,无一点杂色。平时性格温顺,战时却刚毅无比。无数次,是它驮着成澈披甲挂冑出征,也是它驮着成澈满身是伤回来。

  两人并肩走下城楼,往马厩走去。

  马厩里黑白两匹骏马并肩而立,马首相互摩挲,格外亲昵。

  “小白。”成澈抚摸白马鼻梁,每日他都要抽空与这位战友搭档亲昵一阵。

  无端余光却见马厩角落鬼鬼祟祟躲着个老人,“谁在那!出来!”

  老人哆哆嗦嗦跪倒在成澈面前,“将军、将军饶命!”手上抓着一个布袋。

  成澈命令:“你是谁?袋子里什么东西,打开。”

  老人打开袋子,滚出来的却是马粮,“家里揭不开锅了...我想出来给孙子们...”

  “守军一样在忍饥挨饿。战马都饿死了,谁给你们守城。”无端提醒老人,“就算马粮,也是军粮。依照军法...”

  “将军饶命!小的知罪了!再也不敢了!”

  成澈皱紧眉头,“算了。你走吧。”

  无端拾起那袋马粮,“这个不能让他带走,若是人人皆知,怕是人人都会来偷粮。”

  老人跪地磕头,“将军...将军我几个孙儿真的要饿死了。”

  成澈叹了一声,从怀里掏出块烙饼,是他早上帮父亲入殓,没什么胃口省下的,“这块饼你拿去吧。我已派人去中原求援,希望...不,这次一定有好消息。”

  老人感激涕零,向成澈磕了数个响头,跌跌撞撞跑出了马厩。

  成澈望着他走远,“竟会落到人与马抢食。”这还是他记忆里的榆宁城吗。

  无端将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只要守到中原内战结束,就会有援军...”

  成澈扬起脸,眼底绪着泪花,“可是无端...我们就快要守不住了。”

  两年了。榆宁苦守了整整两年。

  本就已经山穷水尽。今年这场寒冬,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无端握紧拳头,又无力松开,只能看向小白,“小白这身新甲,很衬你的云青明光甲。”

  成澈抚摸马颈,“之前那件坏了,便新打了一件。今夜...”成澈意识到说漏了嘴,当即闭口不言。

  “今夜什么?”

  “...没什么。”

  “阿澈,你说清楚。”

  成澈沉默许久,“...探子来报,今夜二更,金人将横渡颂云泊。”

  “什么?!”无端心头一痛,不可置信成澈又要出城迎战了,他试图宽慰自己,“金人这是自寻死路,湖面怎能承受千军万马蹄踏。”

  成澈抬手接了两片雪花,“近日天寒地冻,只怕,并非没有可能。”

  “那你——”

  “以战代守。绝不能让他们渡过颂云泊。”

  无端脑子很乱,“如今榆宁守军只剩三成...”他按住成澈肩膀,“不如放金人绕过榆宁,直接攻打中原——”

  成澈打断他,“那这两年榆宁的苦守是为什么,父亲的死,又为什么。”

  劝不动,无端一把将爱人拥住,坚甲撞在胸口,痛得他咬紧牙关,“那这次,让我同去。”这么多年,他不知道应征了多少次。

  成澈的回答也从未改变,语气坚决,“我不同意!守军是少,但不缺你一个。”

  有时候,无端会觉得这种时刻的成澈坚定得不像他那位软绵绵的爱人。“我宁愿与你战死沙场,也不想只在城里等你回来!”

  “不行,你给我好好留在城里,一步都不要出来!”

  “凭什么?你的剑法我一样会。”

  “你使惯了木剑,适应不了铁剑的。你的剑法不留余地,只能对付鬼怪,对上金人没一下就会被抓住破绽。”

  “我怎么就适应不了铁剑?我怎么就只能对付鬼怪了?”

  成澈撇开脸,“最重要的是,你在战场,我会分心。”

  道长哑口无言。

  “差不多是时候了,我要到前线列阵了。”成澈扬起脸,“你还像往常那样,在无所观为我求个祝祷吧?没有你的祝祷,我会害怕。”

  无端紧紧掐住成澈的肩甲,“难道我能为你做的,只有祈祷?”

  成澈努力勾起一抹温笑,“当然不是。你看这场战争死伤无数。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你为我超度亡者,好吗。”

  无端闭上眼,无法作答。他只是在想,未来他超度的人中,是否有成澈。

  “答应我,好吗?”成澈声音很轻。

  “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一定活着回来”

  “...我答应你。”

  *

  是夜,无所观。

  酌云带着一众弟子人间发后,无所观便不见香客。

  随着战事胶着,民不聊生,道观更是与一座荒废的野庙没任何区别。而无端,观里唯一的道长,如今也只为一人颂香念经罢了。

  斋醮科仪步骤繁复,本是需要数十个道士协作才能准备妥当。

  曾经上台诵个经都嫌麻烦,如今无端已不得不一人建起法坛,设置用具,擦拭香炉,扫洁香案,颂唱经文……

  待到祝祷吉时,他一盏接一盏燃起法坛所有香灯火烛,毕恭毕敬在请神令写下所有能求的神仙大名,高持九支细香对请神令虔诚拜下。

  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三清四御,五方五老,恳请神仙光临赐福。

  保佑成澈,保佑他的成澈一定一定平安无虞回来。

  他将香火插入香炉灰中,持起三清铃,转身作踏罡步斗。

  刚刚踏出一步,便听身后一声折枝般的脆响。

  道长怔怔回首。

  香炉中,九炷高香尽数拦腰折断,无一幸免。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他们拒绝了他的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