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129章 一定活着回来

  颂云泊上。

  成澈杀红了眼。头盔已不知何处,他的发髻被挑乱,发尾在风中浮动,后人冠以“云青缎铜明光”前缀的轻甲染着火光与鲜血重叠的赤色。

  他俯身避过迎面而来的弯刀,策马反手一剑捅入那具庞大的身子。他高高举起染血的长剑,朝身后将士们吼道:

  “稳住阵线!前压!”

  话音刚落,又遭两敌夹击。一个身形有他两倍大,一个满脸满身浸满鲜血。都是刀下无数性命的金人千夫长,恐怕是专门来寻他。

  成澈迎着两人投下的阴影无惧反笑,“呵,来得正好!”

  他提起长剑,策马朝两人奔去。

  无所观里。

  无端的三清铃重重落在地砖上,诡谲的铃音在道观里久久回荡,余音震得他胸口闷痛。

  道长不知自己在愤怒什么,但他怒不可遏扫开满桌笔墨符篆,推翻香炉灯具。一切他所信仰的神鬼道仙摔得七零八碎,在漫天雪沫般高高扬起的香灰中,他双手痛得发麻发震。

  观里供奉了大大小小各路神佛。神佛静默不语,讽刺他,嗤笑他,又好似劝告他。

  认命吧。

  认命吧。认命吧。认命吧。

  金人尚武,却毫无章法规矩可言,每一刀凭的都是他们杀戮的本能。两人夹击中,成澈便也只能依靠求生的本能躲闪,往往刚躲过一刀,又有一刀迎面而来。

  而他身下白马如有灵性,察觉主人遭围困,便侧身狠狠撞向一匹战马。战马被撞得失蹄,成澈立刻抓住机会,挥剑将背上的金人千夫长斩首。

  这一击动作幅度很大,便没能避过左侧狠狠砸在背甲上的那锤。成澈后脊一痛,不由得含紧口中呼之欲出的鲜血。他只能将长剑抛向左手,左臂用尽全力划过一道弧度,剑尖划破来者喉头,喷涌的鲜血飞溅他全身。

  尚未松一口气,又不知从哪窜出一道斩马刀的寒光。斩马刀极速劈下,成将军的战马当即头首分离。

  随着鲜血从那匹他照顾有加的烈马喉管断面喷涌而出,小白驮着他的搭档向前踏出最后一步,马蹄向前直直跪下,成澈一个失重摔在冰面。

  道长不再祈祷。他冲出法坛,骑上那匹黑马往山下急驰。

  山崖左岸,隔着掩映的林间树杈,城墙上守兵扬着激昂的战鼓,为冲锋的战士们助威呐喊。街道中百姓走出家门,向着夜空虔诚祈祷今夜大胜。

  而颂云泊已是血色,上空残存着数抹红色狼烟的痕迹。两军冲向湖畔中央,明明灭灭的火星向着漩涡中心交汇,像极了飞蛾扑火。

  战鼓与祈祷,兵戈相接的清脆与穿膛刺肉的沉顿,一切噪声混在耳边,无端浑身发抖。

  成澈,成澈!

  成澈脑袋砸在冰面,一瞬间嗡嗡作响。他支撑着酸痛的身子半跪,看了一眼身边半截马首,小白浸血的眼珠尚未闭上,直勾勾盯着夜空。可成澈无暇为它哀悼片刻,连忙翻滚躲过迎面而来的斩马刀。他沥血嘶吼一声,重新捡起冰上长剑将敌人拦腰斩断。

  他失了战马,独自站在战场中央,身边不断有马匹疾驰而过,而他已无法反应究竟是敌军还是友军。

  眼前火光朦胧,再看周遭刀光剑影里死伤无数、尸骸遍地。穿着成家军服的,远多于金人。

  ——将近三十年的和平啊。

  让榆宁守军对上那从整片草原厮杀出来的金人大军,如薄纸一般脆弱。而金人生性嗜血,一个个人高马大,如怪物般狠戾异常。死在他们手下,没有一个能保留完整的尸体。

  战友狰狞的死状让恐慌与胆怯如瘟疫般蔓延,这无法阻挡的恐惧很快瓦解了饥肠辘辘的榆宁守军的意志。

  一旦有了畏缩与动摇,便再也不可能抵挡那群为杀戮而生的疯子。

  现在成澈终于懂了。为什么完颜於昭放任子民如野兽般过活。野兽,最好驯服;野兽,无亲无挂;野兽,不知死惧。因而战无不胜。

  榆宁,大势已去。

  无端身骑黑马临了颂云泊岸边。只见倒映着重重火光与血色的冰面上,仅剩不多的榆宁守军被打得仓皇逃窜。

  身下黑马焦躁不安,无端不得不扯住它,双目快速搜寻着成澈去向。

  “阿澈...你在哪。”

  却是小黑先找到它。

  黑马忽然不受控制,一个前扑直接跃进战场。

  无端的心脏猛烈跳动,不是因被它带着穿梭在两军搏杀的血腥,而是见黑马往一具身首分离的马尸冲去。

  烈马两截身体均泡在血里,根本看不出原有的颜色。可那件新甲,让无端很快认了出来。

  道长当即眼前一黑,没能握稳手心缰绳,差点翻身跌下马去。他逐渐模糊的视线在血泊中乱找,“成澈...别...成澈...算我求你...别死。”

  ——没有。没有!

  没有成澈的尸首。残片也没有。

  庆幸,又绝望。没了马,成澈还能走多远。无端扯出一抹惨笑,他试图驱马,然而小黑却纹丝不动,只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又一声悲怮的长鸣,垂下马首,舔舐小白眼珠。

  无端无可奈何,又何其懂它。于是他弃马步行,随手抄起地上一把散落的铁剑,冲进了厮杀的人潮里。

  成澈只身在冰原上穿梭,脸上沾满新鲜的血液,他刚一抹去又重新染上,于是不再擦拭,只一个接一个寻金人斩杀。身边惨叫声、嘶吼声、求饶声、战吼声久久不绝。他扯下残破的肩甲,啐了一口血沫,吼道:“守住!都给我守住!”

  脚边却有人扯出了他,“将军,守不住了!我们...降了吧!”

  成澈垂下头,见是个只剩半截身体、最后一口气的榆宁守军。

  他垂身温柔阖上兄弟的眼。重新提起剑,“守!!”

  却听金人阵营方向忽然鼓点大作。

  草原的战鼓节奏诡异,好似扭曲的暗神窃窃发笑,此时如炫耀般响彻云霄,城里城外每个榆宁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是入阵曲。

  完颜於昭入阵了。

  冰面霎时轰鸣作响。

  前线有人喊出一声,“乌仑人来了!”便迅速被马蹄声吞没。

  原来,金兵精锐阵队,完颜於昭的乌仑族人这才策马上场。

  这便真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成澈放眼看身后,血战到现在,或是幸存到现在的守军一个个无不面如死灰,一个个无不浑身发抖。

  所谓闻声而逃,望着那遮天蔽日的乌仑骑兵席卷而来,他们丢了兵器,卸了盔甲,转头就跑。

  “都别跑!给我守住!”成澈单个人的嘶吼完全被那马踏冰面的震声淹没。

  成将军剑尖因暴怒与憎恶而颤抖,既然大势已去,他要寻完颜於昭决一死战!他本就恨不能立即杀之而后快。

  于是逆着守军仓皇逃窜的方向而行,朝着那千军万马而行。乌仑精兵扬起的滚滚雪沫遮天蔽日,如灰白的沙尘暴从远处铺天盖地而来。

  成澈一路杀去,直到杀得失了理智,当察觉有人从身后接近时,立即一剑斩向身后。这一击用尽了全力,来者手中铁剑被猛地击落。

  无端按着右肩箭伤,左手浸满鲜血,可他苦笑着,“让我好找。”

  “无端?!”成澈当即握不住剑,“你受伤了?你怎么在这!你快走啊!”

  “该走的是你!”无端以沾血的左手紧紧握住成澈,往身后拉去,“走啊!”

  “我不能走!”成澈甩开无端,“让他们渡过颂云泊,一切就都完了!”

  “成澈,只剩你一人了!他们都逃了!”

  成澈看了眼无端身后仓皇而逃的守军,转身剑指朝完颜於昭所在,“就算只剩一人,我也要去杀了他!”

  无端望着从颂云泊对岸呼啸而来的满天冰沫,马下席卷而过的都不留一句完尸。

  眼前闪过成澈被马蹄踏成肉泥,被刀剑砍成碎片...

  心头的剧痛染到腹部,霎时,他沥出一滩鲜血。

  认命吧。认命吧。你守不住他,你永远守不住他。

  道长凝着那血点落在冰雪上,白纸红墨般如有所指。

  而不远处,他们的湖心岛被冻死在冰面上。

  “成澈,是不是只有守住这座城,才能守住你?”

  他单膝跪在血泊里,食指沾了自己的鲜血,在惨白的冰面上重重画了一道血纹符咒。

  以我五十年阳寿为代价。

  双手掐诀,低声念咒。分明无风,他衣袂翩翩。

  成澈回头看他,“无端?”

  两人身前那牢不可摧的冰面忽然传了一声清脆。

  无端立即起身抓住成澈的手,往他们的湖心岛快步跑去。而他们每踏一步,脚下都有预示冰面碎裂的响声如火星落入干草中蔓延。

  成澈被他扯着,终于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他往下望去,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冰面当真在融。

  那批疾驰而来的马上骑兵也察觉般慢了脚步,他们面面相觑,霎时大惊失色。连忙调转马头要往岸上返去,只刚刚迈出几步,蹄下冰面便如薄霜般碎开,他们接二连三落入严寒刺骨的水中。

  而成澈与无端刚刚踏上湖心岛,两人身后整片颂云泊便融化殆尽,只剩漂浮水上的残冰。

  无端颤颤走出两步,双腿因损耗软成一滩烂泥。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抱住成澈,“我不想认命...阿澈...”

  接着两眼泛黑,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