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134章 夹着石砾的泥沫

  一盆夹冰的冷水从头浇下,成澈一个哆嗦清醒过来。

  火把的光亮进入视线,毛毡的膻气涌入鼻腔。

  有人笑脸盈盈,话里带讽,“贵客,真是好久不见。”

  成澈抬起被冰水打湿的眼,当即面如死灰,“完颜於昭?!”不用环顾四周便知,所处之处是金人大营。

  他立即想起身反抗,然而不知怎的,双腿双手分明没加束缚,却全都使不上劲,仿佛骨头都被融化。

  “别徒劳了。你已身中乌仑的化骨散。”大金汗王双腿大张,肆意靠坐汗王座驾中,烛光将他乌仑血统中立体的部分拉得更加深邃。

  “化骨散...?”

  完颜於昭薄凉笑着,“为了让你尝尝颂云泊湖水的冰凉,只给你下了半剂。”

  他抬了抬手指,又是一盆夹冰的冷水从头浇下,这一次完全浸透了成澈的衣物,让成澈整个人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汗王支颐笑着:“你究竟是哪儿请来的神仙,竟能片刻融了整片大湖。”

  冰凉刺骨中,成澈终于忆起晕厥前的记忆,“司马诚...出卖了我!”

  话音刚落,司马两父子便从身后进入成澈视线,在完颜於昭面前,司马诚目如死灰谦卑恭敬,司马况战战兢兢手脚发抖。

  成澈想扑上去揪住领子问个明白,但只能徒劳嘶吼,“你们!成家待你们不薄!”

  “不薄?若真不薄,你敢逃婚?”司马诚愤怒万分,“你逃婚就是根本没把我司马诚放在眼里!当时你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完颜於昭换左手支颐,耐心听着,仿佛在欣赏一场滑稽表演。他看向司马诚,“字据里你们可是承诺‘全军’皆降。如今看来,并非如此啊。”

  成澈的质问撕心裂肺,“完颜於昭刚刚吃了败仗!为什么要降?你们为什么要降啊!”

  司马况出声劝降,“表弟,事已至此,你也该明白了!榆宁城,你守不住了。”

  “怎么守不住,榆宁天险!”成澈狠狠瞪着完颜於昭,“若不是内贼,他永远踏不进榆宁半步!”

  被骂作内贼的司马诚面不改色,“汗王身后有草原与西域诸国支撑。你呢?孤木难支,你拿什么与汗王斗?”他提声怒吼,“榆宁粮仓已经一滴不剩,我不能让你固守到榆宁人人相食!”

  成澈声嘶力竭:“等无端运回粮草,我们还能守啊!”

  提到这事,司马诚便气上心头,他指着成澈鼻子,“事到如今你还指望那道!运回粮草?就凭那条不存在的蛇?成澈!你疯了不要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癫狂!”

  成澈满心悲愤,欲哭无泪,忽然失了回嘴的力气,只能呢喃,“可他真的可以...他真的会把蛇带回来...你们为什么...不肯相信他...不能相信我...”

  完颜於昭挑了挑眉,若有所思,“无端...?”

  司马况走上来唱白脸,“表弟,如今这个局面,中原对咱们早已不管不顾。唯有另择明主,才能让榆宁十万军民活下去啊。”

  成澈冷笑,“可你怎么知道,完颜於昭会放过降兵!”

  司马况恭敬道:“汗王仁厚,只要榆宁开关放行,你俯首称臣,他一个不杀。”

  “是哦。”完颜於昭笑着应和。

  “他人面兽心,你们怎么可以信他!!”成澈知道自己再吼再骂,都叫不醒这批心意已决的叛徒了。于是厌恶撇开脸,“你们费这么多嘴皮子功夫劝降,不如直接杀了我!”

  司马父子对视一眼,司马况叹气:“表弟,我们何必要斗个你死我活。你现在降了,往后史书念你是救全城百姓,也不至于被千夫所指。都是为你考虑!”

  “为我考虑?”成澈恍然大悟,当即冷笑,“原来如此,你们大费周章把我绑到这里劝降...原来是这开关降敌的千古罪名,你们谁都不想担!”

  话一出口,他便怔神。

  脑海中竟莫名浮现某些久远而陈旧的记忆:

  ——自古叛将太多太多,成澈却是最知名的那个。

  ——成澈通敌叛国已经被刻入史书,从今往后不可能被三言两语推翻。

  ——你是不知道,还是成澈他就是叛国了?

  ——我不在乎。

  记忆?印象?预感?直觉?

  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片段撕扯他的五感。

  成澈脑袋痛得几乎裂开。好像命中注定,他一定会降。

  “不、不!”成澈痛得咬牙切齿,嘶吼一句,“我绝不会降!”

  “噢?成将军当真不降?”完颜於昭看向司马诚,笑得玩味,“那这开关的‘大功臣’...”

  司马诚一怔,双手背在身后,着急得左右踱步,难道真要让他司马家背上千古骂名!

  他看成澈现在动弹不得,忽然有了主意,“成澈!你苦苦坚持有何用处,明日给你喂下全剂化骨散,让你与汗王一同入关,到时全城百姓都会看到你是如何俯首称臣!”

  完颜於昭连连合掌:“真是好手段!”

  老人则越说越是激动,“到时,不会有人在乎你是否真的降了,他们只会相信眼前所见!”他指着成澈鼻子,“这口黑锅,你是背定了!”

  成澈双目涣散,顶着司马诚的指责与之对视,一字一句,“我告诉你。金兵进关,必定屠城。”

  司马诚恼羞成怒,“我与汗王有字据为证,岂容你空口胡说!”

  成澈打断老人,语气漠然而肯定,“就算我降了,他一样屠城。”

  他目光悠悠,仿佛隔了一道遥远的时间长河,“而你们,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他也会追上,然后灭你全族。”

  完颜於昭向后靠在毛毡銮驾中,抬腿以足尖挑起成澈的下巴,迫使后者抬起沾满泥水的脸,“你怎就打定本王会屠城。”

  成澈厌恶撇开头,如今他是案板上的鱼肉,可他一点也不想屈服,于是毫不示弱瞪回去。

  “直觉。”

  “噢?”完颜於昭笑了,“那本王又何必追杀司马一族?”

  成澈瞪着他,“因为...你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到最后都没有屈降!”他看向司马诚,“你们是唯一知道实情的。你觉得他会放过吗!”

  司马诚被他预言般的语气定死,老脸瞬间刷得惨白,又涨得通红。他手指成澈,连连喊了几声“你!你!你!”,竟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而完颜於昭再度开口,声音温度全无,仿佛从冰窖深处传来,“都出去。本王与成将军单独聊聊。”

  于是司马父子皆面色灰白,对视一眼。

  擦肩而过时,成澈听见司马诚轻声祷告:“表妹,别怨我。”只是恐怕,在天之灵的司马婧听不到了。

  汗王的毡帐中只剩成澈与完颜於昭,后者离了鸾椅,若无其事般伸展身体,放松脖颈。

  “成澈,你那些话说的,好像你万分了解本王。”

  成澈挣扎着试图爬起,双目在毛毡内扫视,试图寻一线生机。

  却被完颜於昭一脚踏上后背,整个人再度扑进冰冷刺骨的泥水中。

  完颜温声:“既然如此,你我不如交心聊聊罢。”

  泥水的苦味进入口中,成澈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放心。只要榆宁是以你成澈的名义归降,本王便会善待城民。——否则他们该多记恨你啊?”

  成澈抬首瞪他,“你少假好心!”

  “是不是假好心,待本王明日进城,你自会知。”

  看成澈在泥潭里费力挣扎,完颜於昭踩得更深。

  “这些年本王一统草原部落,剿灭西域诸国,一路畅通无阻。唯独在这榆宁关被困整整三年。”

  “本王见过无数将领…哪怕是你父亲,到最后也不过一头臭蛆,跪求本王赐他一死。唯有你,苦守孤城、众叛亲离...”他弯腰揪起成澈的头发,如欣赏般咂嘴,“在泥水里爬滚,还这样干净。”

  “可你知不知道,你越是干净...”完颜於昭仔细而温柔地抹去成澈脸上的泥水,“本王越是要让全天下知道,你成澈就是心甘情愿降于本王的一条狗。”

  成澈毫无惧色,“你最好直接杀了我。”

  对方只是嗤笑:“可本王偏不想杀你。”

  “若你不杀我...我一定与你死战到底!”

  完颜於昭挑眉,“好啊,本王就在这儿,等你来死战到底。”

  见成澈的眼睛满屋搜寻着武器,完颜於昭便干脆取下一支兽骨匕首,塞进成澈手心。抓起成澈胳膊将匕尖抵着心口,“来。往这儿捅。”

  然而成澈根本握不住匕首,完颜刚一松手,胳膊也落进了泥水中。

  屈辱与愤怒让成澈从喉咙深处发出困兽般的嘶吼,而完颜於昭看笑了,一把提起泥水中湿漉漉的人,按在座驾里。

  见阴影里成澈紧咬下唇,怒目圆睁的模样,完颜於昭笑问:

  “你知道拜火祭那日,本王为何频频劝酒灌你吗?”

  “......”

  “本王想起了...曾经的母亲。”

  他掐住成澈的脸:“尤其是你的眼睛。”

  成澈冷笑一声,往他脸上啐了一口夹着石砾的泥沫。

  完颜於昭抹也不抹,端起桌上烛台,“干净。真是太干净了。”

  他二指撑开成澈左眼,倾斜烛台。

  红烛蜡油缓缓落下。

  数十里外,被锁在司马府阁楼里的司马媛仿佛听见了成澈撕心裂肺的惨叫。

  她冲向门口,剧烈摇动木门,“表哥!!表哥——!!”她用尽全力拍门,“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在幻听般成澈的嘶吼中,她无力靠门滑跪在地。

  悔恨与愤怒让她涕泗横流,苦泪充得眼睛如刀割般剧烈,如火烧般灼痛,直到再也睁不开,“对不起......都怪我...道长...表哥...对不起...!都怪我!!”

  她再度拉扯大门,“......救救表哥...救救表哥...道长,快回来救救表哥...”

  完颜於昭望着成澈被红蜡蒙住的眼,笑道:“这样才是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