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135章 一滩肮脏的血

  是夜,司马媛哭得昏昏沉沉,伏倒在门边奄奄一息。

  忽然另一侧传来开锁的响动,很快大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十二岁的男孩探头探脑溜进屋里,一看姐姐倒在地上,连忙把她扶起,“阿姐,我趁他们都睡了,就偷了钥匙来救你!”

  “...阿衍?”司马媛立刻清醒过来,抓住弟弟衣襟,“澈表哥怎么样了!”

  司马衍皱起眉头,反问:“姐,我听下人说澈表哥降了,真的吗?”

  司马媛咬牙,“表哥不会降的...”

  “可现在大街小巷都在传表哥降了。”

  “不可能!他绝不会降!”

  “唉...阿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不论如何,与父亲、大哥脱不了干系!”司马媛又是气急攻心,“我问你...他们究竟是从哪得知道长消息的。”

  “嗯?道长什么消息?”

  “蛇啊!澈表哥就是因为那个‘蛇’字才上了当。”

  司马衍恍然大悟,他终于把前因后果告诉了司马媛,“咦,难道那是表哥写给道长的?爹让我不能告诉任何人...”

  司马媛当即怒不可遏,“道长他对你有救命之恩,你怎么能——!”话说一半,也哑口无言。

  把成澈骗来司马府的是她,她何尝不是负了无端的救命之恩。

  “会有报应的...一定会有报应...”她连连摇头,攀住弟弟肩膀,“阿衍,你要记住,以后不论发生什么,都是我们对不起道长和表哥在先!”

  司马衍讷讷点头,“会、会发生什么?”

  少女只恨其年纪太小,根本说不明白。只能一把推开弟弟,“不行...不行...我要找到那张纸条...我要证明我不是他们的同谋...”

  她闷头冲下阁楼,奔进司马诚的书房别院。在数不尽的书籍卷轴中翻箱倒柜。

  一直翻找到日出时分,榆宁关城楼上擂鼓阵阵,军号响彻全城。

  那时她满眼血丝、身心俱疲,才终于在书柜角落翻到个隐蔽的夹层暗格,里面安着一张折叠的纸条。

  “...这是?”她缓缓打开。

  司马诚与金人勾结的画押字据。

  与此同时,榆宁关城门大开。

  在震耳欲聋的军鼓军号声中,昨夜早已得到成澈降金流言的榆宁百姓纷纷走出家门,他们夹道两侧,各个睁着麻木的眼睛凝视成澈将军与大金汗王共乘一匹红鬃烈马,缓缓穿过榆宁关关口城门。

  两人身后,是一条不见尽头的大金士兵队列,黑压压的军队披坚执锐、耀武扬威,紊乱无章的步伐踏得榆宁街道震声发响。

  在那唯有恭迎圣驾方可奏响的雄伟军乐中,有人感恩涕零,有人愤恨怒骂,有人斗胆冲到阵前,嘶吼着问一句成澈:

  “将军你...真的降了吗...!!”

  “你对得起你父亲三年苦守吗!!”

  “你对得起战死的父老乡亲吗!!”

  而成澈目光涣散,木偶般被大金汗王过分亲近圈着。

  被指责谩骂,他的面色平静而淡然,望着那质疑他的榆宁百姓无动于衷。

  望着金人的马蹄直接从那些人身上踏过去而无动于衷。

  在马蹄踏肉的噪音中,司马诚登上了榆宁关城楼,高声宣读,“臣司马诚,奉将军旨意,在此宣读归降书。”

  “今主昏国乱,天命已去。大金承祖功业,救民水火,扫除暴虐,抚辑黎元。今时今日,榆宁愿改旗易帜,归顺大金。”

  司马诚收起卷轴,“汗王仁厚,体恤我等榆宁百姓饥寒多时,今夜将开仓救济城民。”

  榆宁百姓面面相觑,总觉得这是个该欢呼的时刻,可他们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终于不知是谁先带头鼓掌喝彩,或违心或诚意的掌声如火星落入草堆般蔓延全城,久久不绝。人人只怕半点怠慢便沦为大道上那几滩肉泥。

  不到一个上午,金人便替换下原有的哨兵、岗兵、巡逻兵,榆宁关城墙上高高升起了大金墨绿色的旗帜,乌鸦的图腾俯瞰着整座城池。

  而大金汗王携成将军入主了成府。

  行至成府外无人处,完颜於昭便将成澈直接推下了马。

  成澈像头死鹿般摔在正门前石板上,半边脸磨得通红,又被几个金人大汉架起,拖行入了成府。

  直到双手双脚皆被反绑在成府顶梁柱上,完颜於昭才挥手示意下属,“给他解药。”

  便有手下端来一碗墨色的汁液,掰开成澈的嘴巴,猛地一口灌下。

  “成将军,味道如何?”完颜於昭俯身看他,摆出一副关切的表情。

  所谓解药简直无异于毒药,味道奇苦无比,一口入喉,成澈只觉得舌苔都在发炎溃烂。

  再随苦药进入脾脏,他胃里涌起干涩与恶心,又是连连几声呛咳,总算是能动弹了,却也失了半条命。

  如司马诚所愿,现今全城皆知:他成澈以一副谄媚至极的模样降了。

  在马上时,成澈想解释,想挣脱,可被喂下全剂化骨散,是张口不能言,连眼皮都抬不了一下,彻底动弹不得。

  如今他终于懂了,为什么当时在草原见到延宁公主,对方是那副怪异的模样,原来公主也像如今的他,全身无一处可动。

  可公主多少比他好些,不像他只能看到近处光景了。

  现在,成澈双目视力已大不如前,刚刚就连成府雄伟的建筑在他眼中也只剩一抹日晕下的轮廓。

  ——他的眼睛已经被完颜於昭毁了。

  “成澈,现如今人人都知你降了。”完颜於昭仍是笑着,“你还坚持吗?”

  成澈咬紧牙关回瞪,不作回答。

  “何苦这番固执。”完颜於昭猛掐住成澈的下巴,“就算看不见了,你也该听见本王将开仓救济城民吧。”

  成澈只说四字,“惺惺作态。”

  “怎么是惺惺作态?粮食会不缺不漏发到榆宁人手里。”

  “我知你另有所图!”

  “确实是另有所图。”完颜於昭挑起成澈下巴,“看你对本王这般排斥,本王自然是要拿些诚意。”

  “......”

  “只要你也愿意拿出诚意,本王承诺,从今往后所有榆宁百姓都会被善待。”

  纵然眼前模糊不清,成澈能感到完颜於昭在离自己越来越近,呢喃两声:“......诚意?......善待?”

  他的下巴被挑得更高,完颜於昭的声音越来越近,“司马诚只是一条狗,只要你开口,本王随时可以杀他。”

  大金汗王闷热的鼻息打在脸上,成澈哑声,“你到底想说什么...”

  “呵呵...只要你诚心诚意归降,榆宁还是你的。不仅如此,待本王打下中原,中原也是你的。”

  “......”成澈闭了闭眼。有草原人粗卷的头发磨在他脸上。他顺着鼻息微微启开双唇。

  下个瞬间,完颜於昭吃痛闷哼,将成澈一把推开,“你——!”

  他抹了把唇,手心沾满鲜血,同时还有汩汩红色从唇角溢出。他的舌只差一点就要被直接咬断。

  成澈呸出一滩肮脏的血,“要我诚心诚意归降?你做梦!”

  完颜於昭冷笑一声,霎时原形毕露。他握紧拳头,一拳往成澈左脸挥去。又抓起成澈的头发,迎着下巴又是一拳。

  成澈被打得头昏脑涨,带血吐出两颗牙齿,却从喉咙里发出闷笑,“天下人误会又如何,我只要问心无愧!”

  完颜於昭连道三声“好!”,拾起成澈落在地上的牙,“不急,你慢慢考虑。本王对你多的是耐心。”

  他坐进成府家主之位,手心把玩成澈的牙,“每考虑一个时辰,本王便去你一颗牙。”

  *

  是夜,成澈倒在成府他的房间床上,一道铁索穿过他的左锁骨,将他与床架牢牢锁在一起。

  不知是化骨散,还是连日折磨与虐待,他全身上下都无法动弹,唯有喉咙深处能发出沙哑而吃痛的呢喃。他艰难挣扎了许久才能勉强看向窗外,只是忽然想起有一年,就是透过这扇窗,他望见无端站在成府楼阁之上,背负漫天星辰,黑发镀上一层银霜。那个夜晚,他们许愿今生今世,白首偕老,死生不离。

  可今时今日...

  无端,我的眼睛毁了,我已经连今夜是否有月都看不见了。

  若是你再到我窗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看清你的面孔了。

  爱人是他心中最柔软的柔软,成澈阖目隐隐落泪,满心悲戚、满身伤痛中,却清楚听见榆宁城里一派喜气洋洋,歌舞升平。

  不是幻听,是完颜於昭当真将粮草分给了榆宁城民。此时榆宁城内大街小巷锣鼓喧天,百姓赞颂着大金汗王的慷慨大气,恨不能卑躬屈膝。

  所谓民族气节,所谓中原风骨。

  在人人易子相食、饥寒交迫的绝境中,早已断然无存。

  想必完颜於昭正肆意享受着民众顶礼膜拜,而他的伪善将不留痕迹骗过所有榆宁人。

  可成澈知道,成澈就是知道,完颜於昭会在众人情绪的顶点将一切摧毁殆尽,由此,榆宁百姓将化作穷凶极恶的厉鬼。

  耳边一道开门声,他如惊弓之鸟般看向大门,却是司马媛捧着药箱缓缓走进。

  少女哽咽着:“表哥,汗、汗王...不,完颜让我来给你上药...”

  成澈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司马媛跪在成澈床边,轻轻撑开后者的嘴,看着那穿过锁骨的铁索,看着那狰狞不全的的口,两道清泪落下,“他们竟然这样对你...”

  她捂住脸,哭得涕泗横流,“表哥...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成澈苦笑两声,用尽全力才说出一句话,“你当真不知情?”

  司马媛在成澈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我真的不知!我是今早翻到父亲与完颜於昭勾结的字据才知道,他们竟然早已...”

  她又磕数个响头,直到额角磕出血来,“表哥,我罪大恶极,我罪无可赦...如果我能救你出去,我立即救你,可现在成府里里外外都是金兵。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救你!”

  成澈闭了闭眼,“你...帮我解开发绳吧。”

  司马媛点点头,轻轻解开成澈的发绳,“表哥,发绳。”

  成澈看着那根整整七年都系在他发上,因多次漂洗而泛白的红色发带,温温一笑。

  “...杀了我。就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