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轻轻推开虚掩的木门,走进他的
这巴掌大的居室谈不上宽敞可言,但每天有人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壶里永远有温热的茶水,窗台永远有悬挂的干花,而被窝温温暖暖,混着两个人的气息。
他往里走了两步,望见他的妻安静坐在床边,双手搭在膝上,温温笑着,“无端!你回来啦。”
在成澈温柔的注视中,道长缓缓走近,贴着身边坐下。
“我回来了。阿澈。”
无端往怀中摸出一袋布包,“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成澈凑上去闻,笑逐颜开,“是榆宁米糕!”
“嗯。你托我带的米糕...总算买到了。”
成澈伸手要够,无端却高高举起,故弄玄虚似的侧过脸,“这一趟可辛苦了。阿澈亲一口再吃。”
“可...我好饿。”成澈连连伸手,整个扑在道长身上了,可就是够不到。
无端笑着逗他,把米糕越举越高,“不行,得先亲一口。”
成澈脸颊一红,轻轻贴近,往道长脸上小“啾”一口,“可以吃了吗?”
“唇上也要。”
成澈便往道长唇上也蜻蜓点水贴了一下,“够了吗?”
无端摇头,“不够。自然不够。”
成澈嘟起嘴,重重“哼”了一声,“臭道长,我要是深深亲,你当我不知会发生什么吗!”
他口中的臭道长促狭笑开,“馋虫难道不想发生些什么...?”
成澈忿忿喊了一声:“你就是故意不给我吃!”一下翻身扑进枕头里,闹起了小脾气。
无端看得心儿化开,托住成澈肩膀,“好啦,上面的嘴先吃。但是吃完你要乖乖让我......”
翻过爱人的身子。
却见成澈面如死灰,嘴唇干裂,目框中更是空空如也,如黑洞般蚀人。
成澈启开唇,上下排牙齿皆空,断舌狰狞,“无端......你怎么还没回来...?我还要等多久......”
“阿澈——!”
无端一声高呼,猛地惊醒。他下意识向着眼前那抹遍体鳞伤的影子扑去,却一个失重翻滚下了什么山坡。
他坐在坡下懵懵回首望去,虽说天色阴阴沉沉,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可还是能分辨出所谓“山坡”,是刚刚开始腐烂的、腐烂到半途、只剩白骨的死人残骸小丘。
而无数乌鸦停在尸骨之上,静候新的死亡降临。
无端轻声呢喃:“这就是...地府吗。”
可放眼望去,见不到一个像他这样的“魂魄”。与人间倒也没太多分别。
道长抬起右手,才发觉手中还死死握着那把斩骨刀,他握得太紧,刀柄几乎与他的手掌融成一体。而那条黑蛇也照样缠着。
他不明白,这些玩意也能带进地府吗。
但无所谓了,他立即站起身。
“阿澈——”
“阿澈——”
奈何桥在哪,黄泉路在哪,鬼门关在哪。成澈又在哪。
无端立即动身去找成澈,没走几步就见小丘后穿出个男人。粗布麻衣,背上背着个背篓,里面装些杂碎玩意儿。
鬼卒吧。无端与那鬼卒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许久憋出一句,“有没有见过左眼下两枚泪痣的魂魄?”
男人莫名其妙“哈?”了一声,“你谁啊?”
无端想了想,换了个说辞,“...你是否听说,有鬼魂在等一位道长?”
“嗯?”男人表情怪异,“这天底下哪还有道士啊!你到底谁啊,来乱葬岗发疯!”
无端一怔,脖颈僵硬带着他环顾四周,口中断断续续念出那三个字。
“乱...葬...岗?”他向前一步,“不是地府吗?!”
男人更是匪夷所思,连连后退,面露惧色,“什么地府,你别瞎说。我活得好好的。”
说着便按着拾荒用的背篓,撒开腿跑远了。
只留无端愣在原地。手中紧紧握着他的斩骨刀。
他被莫名的荒谬逗笑了,“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我明明已经——”
明明已经被万箭穿心。
“不对劲......”他抓乱了头发,“不对劲!!”
他双手高高举起斩骨刀,“不对劲——”
斩骨刀握把以下深深没入心口。心脏的跳动那么鲜明,震动他的双手,告诉他,切切实实捅了进去。
道长猛地抽出刀具,沥出一滩鲜血,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
他重新睁开双眼。仍是那片乱葬岗,甚至同样分不清白天黑夜,他当即摸了袒露的胸脯,完好无损。
不可能...怎么可能...!
无端抄起斩骨刀,往左手动脉上狠狠划了一道。
鲜血喷涌而出,淋湿他全身。血雨中,无端却眼睁睁瞧见那道伤口竟在缓慢愈合。
无端懵了。
双目赤红的恶鬼在他耳边提醒:
你是最后的榆宁人。你不能死。你要活下去...代替我们,活下去。
那恶鬼不仅破了他的死劫,甚至剥夺了他的死亡。
不仅仅是被附身而已,如今他与榆宁诸鬼异心同体,已经密不可分。
——整整十年啊。他终于明白在结界里太久太久,竟会落得一个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下场。
无端倒吸一口凉气。
他如发疯般一刀一刀划在手腕上,将左手划得血肉模糊,深可见骨,“不...不...放过我...放过我!!”
失血过多,再度眼前一黑。又如一场无梦的短觉,重新睁开双眼,手腕照常如初,不见一丝伤痕。
不知怎得,脑袋里嗡嗡作响。
成澈的质问久久回荡:我还要等多久?我还要等多久?我还要等多久?
无端,我到底还要等多久?
无端只能答以绝望而惨烈的竭声呐喊。
只能迈开步子,朝着茫茫荒原不知什么方向大步跑去。
他在荒原上奔跑。
不知多少日夜。鞋底被磨烂了,他便直接光脚踏在草坪、沙地、石砾。
脚掌血肉模糊,同时又缓慢地再生复原。
阿澈,好怪。
我不吃不喝,无休无止,可我既不知饥饿,也无感困倦。
我分明已经不能算还活着,可怎么还留在这世间,怎么还不能去你那边——
终究没能跑到地府。
回过神来,置身一个熟悉镇子...岔流镇。
他茫然站在大道中央,身旁不时有马车、马匹驶过。一切都与十二年前他在岔流镇摆摊算卦时无任何区别,可望着岔流镇街道上人来人往,集市喧闹嘈杂,孩提玩闹欢声笑语,无端恍然醒悟。
是眼前雀跃蓬勃的生,让他终于真切地、真切地、尤为真切地醒悟:成澈死了。
而成澈当真是恨透了他,才会忍心丢下他一个人,甚至连追都不让追。
无端如行尸走肉,拖动着这具不死不灭的身体走在大街上。他衣不蔽体,一手握斩骨刀,一手握木簪。满头黑发飘飘散开,这些日子淋雨吹风,早已混成一团杂乱。
往来镇民都侧目而视,又忌惮他手上那把刀。只当他是呆滞的乞丐、痴傻的流民。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死僵的身体里,有声音在撕心裂肺地嘶吼,在肝肠寸断地嚎哭。也没人在乎了。
全凭直觉与本能,无端走到了那间客栈的位置,他们的
十年过去,客栈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新建的酒庄。
他看着那“王记酒庄”四字,仿佛笑着,许久许久才发出声音:“呵呵...呵。”
原来他和成澈的家,已经被夷为平地。
他恍惚踏进酒庄,揭开正在新酿的酒坛,脏手掬了一抔饮下。
是桃予云。阿澈,是你爱的桃予云。
无端从来不会喝酒,可成澈就想让他尝桃予云的滋味。于是酒鬼会自己先饮一大口,接着把残存的酒汁用唇渡给他。
那么无端会咂咂唇,告诉成澈,味道不错。然后再来几口。
那一天,岔流镇人尽皆知。有个蓬头垢面的醉酒乞丐被一堆小厮从酒庄中撵出,按在大门外往死里打。
大概是打死了吧。
毕竟头破血流、一动不动,不像还能活的模样。
可开当铺的吴老板却说,黄昏他将要闭店时,那乞丐旁若无人走进了他的当铺。
对着一件蒙尘的绛红婚袍泪流满面。
他说他本想赶,可不知怎得,就是觉得那乞丐面熟,好奇了,便多嘴问:“我是不是收过你东西。”
乞丐望着那件婚袍,“这是...我妻的婚袍...”
当铺老板知道乞丐在说胡话,不仅因为那件婚袍根本是新郎官的样式,况且已经放在当铺里十多年了都没人来赎。
“嚯!你还有妻子?那你妻子人呢?”
“他...”
老板说,他分明见到那乞丐嘴型下意识是“死了”。可出口却是:“在等我。”
老板又说,他那天不知怎得,忽然大发慈悲把那件十几年无人问津的婚袍送给了那乞丐。
他说眼睛不会骗人,乞丐死水般的眼睛,竟让他想到他自己十年前死在金人手下的妻,以及那一天的他。
而无端如获至宝。
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般捧着成澈的婚袍,忽然知道该往何处去了。
又是无休无止的徒步跋涉。时间的概念对他而言早已模糊,只记得行到颂云泊岸边时,夜色如幕,没有月亮,只洒着一个天宇的细碎星子,而野望寂静无声,榆宁城灯火皆灭,一片漆黑。
一去经年,唯有湖风微凉从未曾改变。
好在那艘小舟竟还停靠在他当年离湖奔赴去寻大蛇的岸边,甚至木浆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摆放。
只是舟身生满苔藓,舟中积满腐臭的淤水。
他跪在淤水中,一无所有了,只能以手臂为成澈擦出一块干净的、可供坐下的位置。
他把婚袍轻之又轻地放在那块船板上,持起那根早已虫蛀腐朽、爬满绿植的木桨,往岸边一支,小舟便岌岌可危地离岸漂去。根本一片随时会沉没的枯叶。
他不在乎。
风儿湿润,吹着小舟里婚袍陈旧的绑带轻轻飘动。
那时仿佛有人双手搭在膝上,明月般的眼睛望着为他撑桨的那个人:
“从今往后,没有成公子,也没有道长。”
而他们的小舟焕然如新,从未腐朽。
无端笑了,“只有阿澈,与阿澈的心上人。”
这是他最后一次为他撑桨了。小舟停靠湖心岛的一瞬,便整个完全散开,化作浅滩里一堆烂木。
无端捧着成澈的婚袍,缓缓走到中央那棵苍天银杏树下。
他抚着婚袍的裾摆:“阿澈,这座岛...原来当真供不起两棵银杏...”
十年蹉跎。那棵见证他们相识、相知、相爱的银杏树死了。如今是一棵低矮枯木罢了。
无端翻上银杏树干,躺进他熟悉的凹陷处,将婚袍轻轻披在身上。
那么多年了,竟还能闻到成澈发丝留下的香气。就像不远处,成澈亲手栽下的那株银杏,在微弱的星光下树荫密密。
无端缓缓闭上眼。
夜幕深深,晚风阵阵。
有十岁男孩在树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呜...呜呜......”
“大黄......大黄......”
“呜呜呜啊——”
而他在树上阖眼带笑。
成澈。成澈。怎么哭得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