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149章 我们曾经

  师徒俩对着那滩不请自来的玩意儿面面相觑。

  直到道长笑得直不起腰,程阿虫才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好不容易才忍住呼之欲出的泪水:

  “我的...我的牛肉串...!!”

  无端拉起他,“走,再回去买。”

  他总能把他糟糕的、苦涩的一切都修饰妆点,撒上糖霜。

  于是一串换了十串,小贩听小孩说了前因后果,连连惊呼,“你师父可真是宠你!”

  而小孩眨巴眨巴眼睛,“师父你宠我呀?”

  道长紧紧牵住他的小手带离,“我不宠你,还能宠谁。”

  馋虫吃得满嘴流油,“娘亲以前只让我吃一口的。师父你都肯给我吃十串...嘿嘿,师父你最好了。”

  “这。”无端一愣,顿时傻眼,心说:对啊,他怎么给这么小的孩子吃十串刚出炉的碳烤牛肉。

  可来不及了,馋虫有了心理阴影,为了防止再被鸟粪浇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啃完了整整十串。

  嗓子发哑,郑重宣布,“师父你以后不是臭道长了!”

  无端连忙撑开小孩嘴巴看去,喉咙已经有些红肿。他无奈扶额。忽然感觉肩上的担子无比沉重。

  有人才发现,自己完全没有一点育儿经验。

  ——不妥。

  孩子是要宠,但也得有度。绝不能这么惯着...

  然而一条街下来,小孩把糖葫芦、茶叶蛋、烤红薯...吃了个遍。无端本想制止,却根本无法说个“否”字。

  谁让他从来都不知怎么拒绝那双求人时单纯坦率,又带点撒娇意味的好看眼睛。

  更何况现在还多了好几声糯糯软软的:“师父——师父——”尾音拖得很长,好像生怕他师父忍得住。

  “算了!”道长心说,明早熬一碗疏通肠胃、清热解毒的药粥得了。

  又想:对啊,以后小孩吃什么喝什么都要由他负责了。而他早从几百年前开始便没有在乎过什么吃喝玩乐,偌大无所观,除了他的袇殿,其余全由助祭打理,也没有一个可开火的灶台。

  从皇帝手里抓个厨子来做饭...?还是从洛阳城里盘个酒楼下来...?

  只是看着身边的小孩,他忽然觉得世间枯燥乏味的一切一切终于泛起了波澜。

  他顿时跃跃欲试,“今夜你先吃点填填肚子,明日我让人架起灶台,往后...师父亲自给你下厨。好不好?”

  “噢…!”程澈不明白,“原来道长也要自己做饭呀。”

  “嗯。谁也不会来打扰,最好不过。”

  后来干脆把小孩一把抱起,让他坐在肩上,“想吃什么阿澈。”

  程阿虫被抱得一声惊呼,连忙紧紧环住师父脑袋,”阿澈是什么?为什么要吃阿澈?”

  无端眨眨眼,忍不住捧腹笑起,“阿澈就是你啊。傻瓜。”

  “是哦...我的道号是澈!”

  他师父真的好高,这样坐在肩头,整条长街哪里有好吃的,全都能望见。

  “想吃什么?看仔细了。”

  “什么都想吃!”

  无端无奈一笑,那些年他提前踩过的点,今日总算派上了用场。

  “去丁记点心坊。他那的桃胶杏仁酥,你一定喜欢。”

  “一听就特别好吃!”

  “走!”

  无端握住肩上两条小腿,往那个方向大步迈去。

  丁记点心坊是百年传承的老铺子了,除了洛阳本地人,大江南北来洛阳的商旅也要到这儿捎一份点心回去。于是每日每夜购置点心的队伍都要排个里三层外三层。

  程澈口水直流,“师父你看!人真多!”

  “滴到我头上了。”

  “唔...才没有呢!”擦嘴擦嘴擦嘴。

  道长远远观望那条长列,怕是能排好一会儿,“得等。”

  程澈也傻眼,“等多久呀...”

  “你要是不愿等,也有办法。”

  “什么办法?”

  无端如有所指,“看人下菜。若是国师,便不用排这长队。”

  “噢...?”小孩大概懂了,“原来大家不知道你是国师呀。”

  无端一笑,说的仿佛不是他自己,“你要知道,国师可从未在众人眼前露面。”

  程澈小手抬起道长的脸,让自己好看见师父,“慢慢排买的点心才好吃。”

  无端望进小孩清澈干净的眼,“好。我们慢慢排。”

  师徒俩像对寻常夜游的兄弟般排进了队伍。

  每向前一小步,小孩都开心不少,他抱住道长脑袋,小腿乱摆。

  “哼...哼哼...哼...”

  熟悉的曲调从耳边传来,无端闻之一怔。难以言明的酸涩与欣喜从眼角蔓延到嘴角,他强压情绪,抬手捂住了泛泪的眼。

  “师父你怎么啦?”

  “这曲子...”无端哽咽了。

  “嗯?”

  无端深吸一口气,“这曲子是怎么来的。”

  “这个吗?哼...哼哼...哼...”

  “对。”

  童言天真,“这是我梦见的。”

  “是吗。”无端反复在口中咀嚼了几次“梦见的”,温声道:“我喜欢听你哼这首曲子。”

  于是程澈哼得更大声了,“啦...!啦啦...!啦...!”

  歌声在队伍里传开,不少人回头看他,“这小孩...”不论善意或是恶意,无端一瞪,纷纷收回了视线。

  阿澈凑到耳边偷偷问,“师父,他们好像怕你诶?”

  “或许吧。”

  “你不让大家知道你是国师,是怕吓到大家吗?”

  无端动了动唇,他从不露面,是因为他不老不死,不生不灭。

  虽说这事众人皆心知肚明,只是无人敢挑明。

  皇帝如今七十有余,在他而立之年遇见了无端道长,并在他四十七岁的登基之日封其为国师。至今将近三十年,他佝偻老去,须发尽白,而无端道长一头如瀑黑发未染一根白丝。

  他们当他是神仙。

  无端知道自己是恶鬼。

  而肩上的小孩,是人。会长大,会老去,他无可挽回。

  “师父...?你不开心了?”

  “没。”心上至宝就在咫尺之处,他还有什么可不开心的。无端让眉头舒展,强迫自己甩开那个念头。不知求了多少年才换来的久别重逢,暂且别去想那些扫兴玩意儿了。

  程澈抱住他的脑袋,“反正我觉得师父一点也不可怕。”

  说话间,队伍总算排到了他们。

  然而掌柜的无奈赔笑,“今日的桃胶杏仁酥已经售罄了,就在您们前一位。”

  “啊...?”小孩难以相信,掰着指头算,“就在我们前一位?”

  道长“啧”了一声,“现做。”

  “这位客官,桃胶杏仁酥要经过整夜五更锤炼、九九八十一道工序才能制成,就是现做,您也得明日早晨才能取到了。”

  若不是与徒儿有约在先,道长一定甩下一句:“何时能取到,由不得你了”现在他只能先征求徒儿意见,“还想吃吗。”

  程澈佯装不难过,拍了拍肚皮,“不吃啦。阿虫已经饱啦!”

  排了半天一无所获,师徒俩继续往长街下走去,但程澈心情显然没有刚刚那样精神了,只是轻轻搂着道长,下巴靠在脑袋上。

  大概满脑子在想桃胶杏仁酥吧。无端逗他,“你娘没说错。你这气运,是有点背。”

  “是啊!在村里和哥哥姐姐摘野梨,老是我摘到有虫的!”程阿虫小腿乱蹬。

  “是不是你太贪吃,老天要你少吃点?”话音落下,无端终于猛然想起了真正原因。

  ——久别重逢的他实在喜出望外,竟忘了徒儿身上聚着的凶恶煞气,足够害死这条街上所有人。

  他立即眯起双眼,感知周遭煞气。

  灯火通明的洛阳街道人来人往,有人带着薄薄一层克夫命,有人微微挟着一股散财运...这都正常。毕竟人各有命,总有人福星高照,有人命中犯煞。

  然而唯独程澈身上的煞气,可谓铺天盖地,浓稠至极。混杂着巨大而强烈的憎恨、厌恶、鄙夷...

  若是非要形容,程澈就像飘在狂风暴雨里洋面上的一叶小舟,随时将被撕扯成片。

  道长抬手自视,大抵是因为他不断施加给程澈好意,他手上也沾染了小孩身上的煞气重重。

  再回头望去点心铺、茶水摊、他们一路走来的途经之处,竟都残留了程澈身上煞气的痕迹。轻则影响明日生意,重则...若是有人命薄,直接被克死也并非不一定。

  他的徒儿,他的心上人,今生今世当真是灾星无疑。

  无端连忙放下肩上小孩,在程澈面前半跪。

  “师父...?”程澈看着师父忽然认真的面庞,不知为何心慌不止,“师父,你怎么不笑了?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

  无端轻轻摇头,万分正色:“师父看到你身上有股煞气聚着。担心你。”

  “煞气?”小孩一脸惶恐,“呜啊,好害怕!煞气在哪?”

  “你看不见,也摸不着。”

  小孩连忙埋进师父怀里,露出个很着急的鼻子眼睛,“快走开快走开。”

  无端宽慰搂住他,“无事。帮你驱煞。”

  道长左手掐了一道驱邪诀法试试深浅。食指顶入小孩眉心的瞬间,笼罩程澈的煞气如黑暗中的群鼠般闻光散去。

  可他刚一松手,那些被他打散的阴气又缓慢规律地朝程澈聚来。怕是不出一时,又会恢复原本的浓厚。

  驱之又来的煞气,只有一个可能:

  这煞气并非程澈本身所有,而是...旁的什么邪物在时刻不停咒他。

  无端皱紧眉头,喃喃自语:

  “...你可否与谁结怨?”

  “唔...结怨,讨厌阿澈的人吗。”程澈掰手指算了算。

  道长的眼珠不安扫过满身污浊的徒儿。程澈不过五岁,怎会与人结怨。更何况逼谁成了厉鬼。

  想到程澈父亲那德行,他冷笑了一声,“恐怕是你父亲与谁结怨,牵连到你身上了。”

  “这个...那怎么办?”

  无端摸摸他的脑袋,“倒也没大所谓。煞气总归是祸害别人的,师父只要你平安无虞就好。”

  但心中已立下毒誓:

  不论是谁在咒他徒儿,不论是人是神是鬼在咒他挚爱,他定倾尽所有一切,斩尽杀绝。

  “啊...?祸害别人,是什么意思?”

  “你不必担心这个。”道长正色道,“今生今世,你再也不必背上任何负担。”

  “哦...”程澈看起来根本没听懂。

  无端哑然笑道:“你只要记住,凡事都有师父在。懂吗。”

  程澈用力点头,“懂了!”

  “往后不论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直接告诉师父。知道吗。”

  “知道!”

  程澈想了很久,最后对了对手指,“道长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呀...”

  无端几乎要开口,“因为我们......”曾经宣誓白首偕老,死生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