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150章 五分是单纯

  与金朝围剿天下道士、烧遍道家经书的灭道立场截然不同,魏朝奉道为国教,皇帝行事决策前必先问卦。

  立国师,司掌祭祀全权;设国观,名号无所观,坐落洛河内湾。

  ——程澈远在穷乡僻壤程家屯都听说过洛阳城里那座无所观呢。每逢三官诞辰与祭天吉时,皇帝都会在观里大摆斋醮,据说场面令人叹为观止,全城百姓都俯首求祷。

  母亲还在的时候就时常向他念道无所观的好,今天终于能去观里了,他特别激动,嘴里哼起来,“无所观,无所观,无所无所无所观——”

  不知走了多久,牵着他的道长忽然停下脚步,“到了。”

  程澈从傻笑里回过神,顿时傻眼,“到了?”

  “嗯。到了。”

  可眼前哪是什么无所观,分明一座小破庵。草棚土屋,年久失修,别提有多破败。而附近显然是洛阳城最偏僻的近郊,左右见不到一个人影,闹市的火光更是无比遥远。

  小孩呆呆看向全身笼罩在夜色下的男人,“不是去无所观么?”

  “是啊。”

  程澈心里拔凉拔凉:“好像被骗了...

  他撒开腿就跑,然而被拎住后领,整个小虫抓了回去。

  无端挑起眉梢,嘴边促狭,“怎么,瞧不起我这破观?”

  “......”怎么办娘亲,我们好像被臭道士骗了。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吃了我那么多,如今你不从也得从了。”

  “.......”程澈一想,好像真的逃不了了。况且就算不是无所观,道长也真的很厉害...

  他认命了。

  无端拎着徒儿走进破庵,里面四壁无窗,一片漆黑,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陈设,但必定都是破烂。

  毕竟道长回头合上大门,直接扬起一股霉味与灰尘。

  程澈不喜欢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呆如木鸡被提着,“师父...咱们...明天给道观做个大扫除吧。”

  无端一愣,朗声大笑,“好啊。”

  却右手一挥,大门方向霎时出现两个细微光点,光点背道而行,最终画出一个长方模样的光阵。

  接着听一声开锁的清脆,大门向两侧敞开。

  霎时香火与墨汁交织的气息扑鼻而来。

  程澈眨了眨眼,大门外边竟翻天覆地,明明刚刚还在城郊,忽然换作一副室内光景。

  “啊...?”被道长提出破庵后程澈立即回头看去,所谓破庵,只剩一座缓缓阖上的嵌墙暗门。

  “怎、怎么回事?!”

  无端放下小孩,“我的阵法。”

  程澈落在光滑的黑砂大理石地砖上,再看四周,这才真是傻眼。

  好大的房间啊!

  足够装得下好几个他家院子了!

  案边摆放着纯银的烛台和雕金香炉,墙壁上挂着水墨山水画,与整个空间的氛围相得益彰。装潢简单,色调朴素,大都是深渊般的漆黑错落点缀着纯白内饰,但不论哪个细节都看得出不是庸俗凡物。

  不仅如此,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无端拍拍徒儿脑袋,“别愣了,出去看看。”

  程澈小跑跟上道长,走了许久才迈到大门口。无端推开大门,行到门阶下等他。

  乡下来的小孩三下跃下门阶,回头一望,顿时张大嘴巴“哇”了一声,他从没见过这么高大的建筑,高阁仿佛通往云霄,只觉得总算知道话本里玉皇大帝的天宫长什么样了。

  “这才是无所观!”

  无端哑然失笑,“不,我的袇阁而已。”他纠正自己,“我们的。”

  他牵着徒儿到了山崖边银杏树下,两人一同俯瞰山下鳞次栉比的楼阁殿堂,“你此刻目之所及,才是无所观。”

  无所观地处高处,袇阁更是至高,往山下看去,整座道观云雾缭绕,松竹掩映,一座座供神大殿坐落其中,竟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小孩真成一只误入大森林的小小虫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师父,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道观吗?”

  “是啊。”

  “那、那你会不会缺伴儿...”

  无端把他抱起,“这不抓你来作伴了吗。”又故作思索,“对了,你明日的扫除...?”

  程澈才反应过来,狠狠锤道长肩膀,“师父你逗我!”

  无端本来还想逗几句,但轻轻抚摸身旁苍天银杏的纹路,再看身边这孩子,忽然百感交集。

  “你看这棵银杏。”

  小孩也抬头仰望,“好高的树呀!”

  “它啊,六百多岁了。”

  “哇——我还没有六岁呢!”忽然被高高托起。道长把他扶上银杏,而后自己也翻进了树干间的凹陷。

  程澈连忙抓住道长衣领,毕竟不出几步便是高耸山崖,若是一个失足怕是能直接翻下山去。

  “好高...”

  “怕就抱紧我。”

  “我才不怕呢!”话虽如此,程澈还是紧紧环住了他师父。

  无端视线扫过山下建筑,手指落在进门处最雄伟的大殿,“那便是主殿。供奉道观主神。”

  “嗯!”小孩点点头,“我知道,是上极无上净明真君。”

  无端莫名觉得好玩,“你再看那座偏殿,供玉清元始天尊...”让道系至高神给他的阴神让出主殿,天底下所有道士,也就他做得出了。

  他接着指示了无所观里各个大殿、祭坛的用途,譬如哪个用于上元节开坛,哪个用于祭天大礼...

  说着说着,便走了神。想到过往许多年,他躺在同样的凹陷里,孤独一人,喝得烂醉如泥。结局往往是追着遥不可及的月色翻下树去,摔进山崖,粉身碎骨,次日伴着曦光醒来。

  如今终于,月光奔他而来。

  他垂首凝怀里的月,才发现徒儿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于是道长便抱着小孩返了袇阁,踏入起居室,将徒儿轻轻放在床上躺平。

  “呼...吃不下了...真的吃不下了...”

  小孩已经沉沉睡着,小小的胸脯随呼吸上下起伏。无端解开徒儿的脏兮兮的外衣、鞋袜、发髻...又轻手换上干净衣服。

  最后以风拂杨柳的力度抚过小孩柔嫩的面庞,指尖掠过左眼下两枚泪痣。

  他看得心头软开,不由自主行到案桌前,粗毫沾墨,大笔写了一道“澈”字想赠给徒儿。

  成澈还在时,他的字不说难看,可也只是能看而已。

  但现如今,是一字千金。时人品评他笔法洒脱恣意,落笔处一股浑然禅意...绝非言不由衷、阿谀奉承国师而已。

  是这整整六百年伶仃寂寞,无一人能读懂,自然觉得点、横、折、撇都超然脱俗了。

  道长左右端详“澈”字,又觉得不妥。毕竟这孩子这辈子有自己的名字了。

  于是将“澈”字挂上书画架,在宣纸上挥笔重写一道“愿逐月华流照君”。

  那年他在小舟上给成澈写下最后一句,然而左等右等都不见回复,想来必定是信鸽在途中被猎人射杀烹食了。

  毕竟那个时候的榆宁一带,但凡活物,都是珍馐。

  成澈大概没能收到吧。可无端只希望成澈会知道,哪怕迟到了整整十年,他的心,也始终追着月光,追着成澈。

  他呢喃一声“阿澈...”轻轻放下了笔。

  好想他。此时此刻,格外格外想他。

  只是此时深深切切的“想念”,绝非凝望睡梦中的程澈能消解得了。

  他往袇阁后院走去,那里是座露天园林,内嵌一池经年腾的石温泉。

  一边走向温泉,他一边解开道袍。双腿没入微烫的池水中时,已经脱得一件不挂。

  池子不深,坐着时正好让他胸膛以下泡在温泉中。无端被那温度裹挟着,深深叹了一声惬,向后靠在光滑的黄蜡石上。

  想象水雾腾间,成澈缓缓拨水到他身边,白皙的身子躲进他怀里,唇瓣湿润,齿间含笑......

  片刻之前,起居室。

  “娘亲...娘亲...!”

  小孩一声梦呓惊醒过来。他恍惚躺在舒适宽敞但空空荡荡的床上,抓了抓陌生的被褥,“这是哪里...”

  他连忙爬起,放眼看去,见到的一切都是陌生而冰凉的陈设。

  “我在哪里...”

  他一阵一阵害怕起来,“爹爹...娘亲...你们在哪...”

  泪水聚集,很快满溢而出,“呜哇——呜哇——”

  孩子稚嫩的哭喊回荡在偌大起居室里,无人回应。

  嘴里哭着喊着要“爹爹娘亲”,耳边忽然响起一句:“往后,你还有我。”

  程澈顿时回想起来,自己已经没有爹爹娘亲,以后要在道观里修行了。

  往后,你还有我。

  可是,师父你又在哪...

  “师父!师父!”

  程澈喊了好几声,回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声。

  他一个人好害怕,真的好害怕...

  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下了床,在人生地不熟的大房间里翻箱倒柜乱找。

  “师父,师父!你在哪里啊!”

  桌子底下,没有;

  大箱子里,没有;

  柱子后面,也没有。

  小孩哭得声音哽咽,“师父...你在哪里...阿澈不要一个人...”

  小小的手掌却无意间碰上一扇转门,他直接扑倒进了屋子里。

  屋里数颗长明珠发着青蓝的微光,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书画架,挂满了宣纸卷轴。

  他愣愣看着,好多好多卷轴都写着同一个不认识的大字。

  左边三个小点,中间好复杂看不懂,右边有个大大的叉。

  澈。

  眼泪又憋不住了,程澈趴在地上嗷嗷大哭。

  师父...你到底在哪啊...

  他师父泡在露天温泉里,后背靠在光滑的黄蜡石上,双目紧闭,粗气连连,泛红的胸膛急促起伏。

  ...

  想唇瓣柔软,舌尖如小蛇纠缠不放,深处的温度足以将人捂成一滩春水。

  想琥珀色的眼睛蓄满湿润,五分是单纯,五分是欲求。

  想双腿缠在他腰上,手指抓得他满背划痕。

  无端,轻,轻点。

  嗯...!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

  呜...好深...啊...好深......

  六百年,他不是没有遐想爱人与爱人的身子过。只是每一次事后非但没有些许轻松,反被怅然席卷,后来渐渐连这都戒了。

  好在今夜,哪怕是想象,也由为真切。

  “阿澈...”

  就要到了尽头。

  他加快了手中速度。

  “阿澈...唤我...”

  耳边却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哭:“师父——!呜啊啊啊——师父!!”

  无端猛睁开眼,顺声源望去:

  只见他徒儿哇哇叫着双臂张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朝他大步跑来。

  “终于找到你了!臭道长!臭道长!!”

  “?!等等!你别!”

  然而小孩向前一跃,来了个铺天盖地大水花,跳进了他的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