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澈将要十九岁的那年冬至,小雪如玉鳞轻盈,清晨的熹光薄薄暗暗,他睡眼惺忪躺在床上。
身旁的锦被里尚有余温,程澈把自己埋进师父留下的气息,想起昨夜两人云雨纠缠,而后相拥入眠。
“醒了怎么不起。”
床帘帷帐外传来一声唤,程澈连忙躲进被窝里装睡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已经到了床边。来者轻轻拉开丝质帷帐,“装睡?”
“...呼...呼。”开始装睡。
沾了室外微凉的大手探进被窝,抚上脚踝,程澈浑身惊颤,装不下去了:“道长...凉!”
对方笑意越来越浓,“凉吗?”那只手却已撩起他的裤腿,覆上温热的小腿肚,“那你不给暖暖?”
程澈膝盖夹住他乱动的手,从被窝里钻出脑袋,“道长早。”
“早。”无端倾身在他唇上吻了一吻。
程澈勾住他脖子吻回去,看道长穿戴格外正式,他问:“道长今日什么安排?”
“进宫。给皇帝求个祝祷。”
“去多久?”
“保不准。”
程澈还是第一次听他师父说“保不准”,“我和你一起去。”
无端摇摇头,“不行。”
“可是...”程澈撇撇嘴,“今日可是冬至...”
“正因冬至,你要留在观里。”道长理了理徒儿乱发,梳起半扎盘桓髻,“往年都是我给你准备汤圆,今年阿澈替我搓汤圆,可好?”
“好。”程澈拉住他的手,“你要回来。我会搓好汤圆等你回来。”
午后。
无所观袇阁后厨。
“哼...哼哼...哼...”
“哼哼...哼...哼...”
小道士一边搓着白汤圆,一边哼着小曲,身体随着节奏左右摆来摆去。为了方便打理,平日散在腰侧的后发也扎了个高马尾。
他沾满白面粉的手心躺着一枚小巧精致的圆团。圆得就像上元节的满月似的,程澈左看右看,格外满意。
又忽然灵机一动,抬起细毫,沾了黑芝麻汁,画上一道酷酷的冷眼,但嘴巴要微微勾起,似笑非笑。
“嘿嘿...”捏的就是他师父了。
只是一个汤圆下锅好寂寞,他又画了个眼睛圆溜溜的小团子贴住,当然是他啦。再点上两枚泪痣...
程澈搓着汤圆,忽然走神,有些恍惚,耳边莫名响起了:
“我头上怎么长包了。被成阿澈打了?”
“什么脑袋长包,这是你的道士发髻。”
“我要这个鼻孔长歪的。”
“什么鼻孔长歪!!信不信我——”
是谁在说话。
像是我和道长。
可我们...从未如此才对......
身后锅炉的水沸声让程澈回过神。他抬起面前摆满汤圆的木架,师父还没回来,准备先下一锅尝尝味道。
不过那面团道长与面团阿澈,他要留给师父。
“哼哼...哼...——咳咳咳!”
哼着哼着,腹部忽然猛地抽痛。突如其来的疼痛牵扯他的身子摇摇晃晃,一个疏忽便踩中了冬日结冰的浅洼。
脚底打滑,程澈整个人向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中的盘自然也向后倾翻,上边汤圆如豆大的雨点打在他身上。
“啊...”程澈连忙去接,然而一个个汤圆如滚珠般洒了遍地,等他找到面团道长和面团阿澈,已经全沾了一层脏兮兮的泥巴。
“面团…道长......我...咳咳...”
肚子里仍然痛得尖锐,程澈支撑着灶台吃力站起,直到伏在池边咳出一滩带血的胃液,才觉得腹中好受许多。
他抹了抹眼角生理泪水,再看满地狼藉,“最近越来越严重了...”
刚刚那一笼把道长准备的汤圆馅全用完了,小道士只好提了小竹篮,准备出观去市集上买点新馅回来。
近年全国各处灾乱四起,各处都不太平,无家可归的人们聚集在洛阳城讨生计,今日也是同样,街道两侧“驻扎”了不少乞讨的流民。
见到一身道士打扮、看着又好说话的程澈,乞丐们立即扑上去,抓住他道袍下摆,“小道长,求求您行行好...赏我点饭钱吧...”
程澈轻轻拉开那些沾满尘土的脏手,试图不与他们过多接触。
然而越来越多的流民涌上来,堵着他不让他走,“道长慈悲,求您赏赐!”
程澈努力避开他们,“你们...最好不要靠近我...”
他的逃避一下引发了怒言:“切!就说你们这些道士根本没善心,嘴上吃斋念佛,背地里都一样是吃人扒皮的鬼!”
程澈握紧了手中的小竹篮,“不论怎么骂都行,但你们真的得离我远点。”
“不就是嫌咱们酸臭吗!”“人模鬼样,你也好不到哪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唉。我身上有——”程澈咽下了后两个字:
煞气。
他看得见,他身上缓缓蔓延的煞气肮脏污浊。就算闭上眼,也能听到煞气噪音轰鸣作响,就算捂住耳朵,也能闻到恶臭令人作呕...
他不由得又想起两年前,初次感知自己身上的煞气。
可能真被疏通了任督二脉,两年前和道长双修之后,小道士便功力大涨,又得到了道长赠予的木簪,程澈甚至能自己融会贯通,画些乱七八糟的新符咒了。
无所观里有不少残缺的古籍,道长介绍,都是几百年前有个混账皇帝下令把他们道家流派的书籍不分青红皂白全都焚之一炬,才导致许多经典古籍现在只剩下残本。
道长是不大在意,他说他早就看完了所有,也记下了全部。可程澈在意,岂不是许多法术都成了只有道长才知道的绝世密法,他想查些有关他身上煞气的破解方法都不能够…。
他日日夜夜钻研复原法术,如今终于卓有成效!
抓起修面刀,右手在空中挥舞几下,左手抛出一道白底青字的符咒,“急急如敕令!”
而在他面前摆放的数本残破书籍便缓缓浮空,蒙尘的内页无风却快速翻动,那些残破的页角正在缓缓修复。
程澈接住书本翻看,大喜过望。
不仅烧毁的部分重新复原,原本模糊不清的字迹也在他的法术下能辨出一二,他在心里小小地雀跃:
“虽然呼风唤雨不如道长,但我倒是擅长将东西复原…”
程澈立即钻研进了书本里。
书上说,凡人身上皆有煞气,只是浅薄与否的问题。煞气首先受命格影响,譬如生辰八字,若八字与五行相冲便会命里犯煞,家宅不宁。
程澈想,我的生辰八字倒是中规中矩。
再往下看,书中解释:煞气的另一来源,便是俗世中常说的“现世报”。人的仇恨能够化作煞气纠缠被憎恨者,让其今生不得安宁,甚至永世不得超生。一言蔽之,越是受人唾弃受人鄙薄的恶人,身上煞气越是浓厚。
程澈更迷茫了,这好像和他也没关系,毕竟他从小待在道观,除了道长以外的生人都不见几个。
他花了一整天读完全本,没有太多收获,倒是学了一道能让周遭煞气显形的符咒画法。
他忐忑摸出一张空白符纸:虽然道长说我身上的煞气早就消了,可还是...确认一下吧。
“叮——”
白底青字的符咒在他施法瞬间散开。
程澈还没来得及提心吊胆,便有道浓稠的黑色在他眼前一晃而过,犹如恶鬼朝他张牙舞爪扑来。
“啊!”程澈吓得后退三步,良久才缓过神。
刚刚那个该不会...是我身上的煞气吧。
他心存侥幸,“不对不对,一定是符有问题。”
小道士知道画符最好的原料是绘符者的鲜血,哪怕符咒画得不好,也能事半功倍。他心下一横,咬破自己一根手指,在符纸上重新画了一道现形符。
“急急如敕令!”
法术施展,大片污黑肮脏以他脚底为中心源源不断向外释放,只片刻便染了整座藏经阁。让程澈感觉自己活脱脱一座在宣纸上打翻的砚台。
若真是墨水就好了。
程澈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些混沌如血池,却又漆黑如墨汁的污垢,“这真是...我身上的煞气?”
恐惧如沼泽中探出的数只巨手,牢牢掐住他的脖子,要把他就此拖入无尽深渊。
“别过来——!”
程澈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伏在窗台边想透透气,可原来他的煞气早已将整座道观都笼上了一层黑雾。
只会带来不幸、厄运、灾难的黑雾。
“怎么会这样...”
“难道师父眼里的我……一直都是这副模样。”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要…我不要!”
程澈腹中猛地一痛,向前呕出一滩鲜血。从那天开始,他便患上了时不时呕血的恶疾。而他藏得很好,无端不知道。
如今再看前后左右聚集的百姓,毫不知情便恳求他这个灾星施法赐福。可哪怕灾星只是施舍一点点好意,最后也会变成祸害这些人的不幸。
程澈只能躲闪开,试图不去看他们的眼睛,“...别靠近我。”
可迎面一个妇人跪在他身前,哭着求他,“小道长,求求您,求求您,我儿子每天都吃不饱饭...”
程澈咽了口苦涩的唾沫,“每日辰时巳时无所观都会布施救济粥,你们可有领到?”
“僧多粥少,一片菜叶都分不到,全是汤水啊...”
程澈艰难闭了闭眼,试图解释,“如今国库空虚,各地也急需拨款赈灾,实在是...”
最终还是心软了,把小竹篮里的一袋零花钱全给了妇人,“给你吧。”
可他救不了所有人,此举更是让其余流民变本加厉围住他:
“我呢?我儿子比她儿子还小!”
“我还有个襁褓里的孙儿...”
程澈连连后退,“我身上没有那么多...”
后背又撞上了另外的流民,
“那道长您能不能点石成金分给百姓啊?”
“是啊是啊,道长法力无边,一定能!”
“咱是饿得走不动了...能走动了,立刻不脏您的眼。”
“我们该怎么办?”
“谁能救救咱们?”
流民重重围住他哀求恳求,一张张饥肠辘辘的面孔在眼前交叠闪过。
而程澈在中心无能为力,束手无策。他不能点石成金,也不能变出粮食啊...
明明是第一次遭遇这种事,然而此时的无力感,竟让他似曾相识。
程澈脑袋一痛,断片似闪过某些碎片般的记忆:“成...快想想办法!”、“您快想想办法!”、“我们都指望您了!”......
疼痛如瘟疫般蔓延到他腹部,程澈向前一呛,又呕出一滩鲜血。
“血...?!”
“见血了!”
“快走、快走!”
流民知道事情闹大了,在片刻之内鸟雀散开。
腹中的刺痛越来越烈,疼得程澈几乎直不起身子。
他缓慢挪回观去:
“师父...我好痛啊...”
与此同时。宫闱深处。
皇帝的寝宫静静悄悄,如空无一人。
无端道长被当今太子请来给皇帝办赐福斋醮。而迎接他的,是一个活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