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真是煞星,那么向外人施与的每一份好意,都会变成厄运。
程澈连道谢都不敢,立即甩开身后为他打抱不平的众人,冲出人群,往镇子外逃也似埋头跑去。
直到远处未有山在迟暮中渡了一道金边,融化的雪水一直流淌到程澈脚边的小河,泉水叮咚,潺潺阵阵。
程澈停下脚步,看着未有山的远景,情不自禁呢喃:“未有山好美...咦,我怎么知道它叫未有山...”
西北狂野的雪景洗涤了他的心烦意乱,程澈叹了一声,在河岸边的小坡上缓缓坐下休息,看太阳沉沉坠入未有山。
近来发生了太多离奇,他已经无暇去想怎么会知道远处那座山名叫未有...
从七令观中逃脱之后,他便再也忘不了那日各位道长指责他的一切。
越是往深处思考,越是觉得一切都早有端倪。
“难怪我算卦总是出错。尤其算出吉卦,最后总会变成凶卦。”
“假如我真是煞星,一切都说得通了。每当算出大吉的卦象,客人便会朝我道谢,那么便会染上煞气。”
程澈越想心中越乱,掏出怀里的纸钱,引火点燃,为觉明烧纸。
觉明是他在世上除了师父之外,为数不多的交换过名字的人了。
“觉明...你师父说,你是被我害死的,真的吗?”
“可是...师父说了,我身上煞气已经干净了。”
“难道师父在瞒我...?”
“可我从没做过什么坏事,也没害过谁,身上怎么会煞气重重。”
给觉明烧完了纸钱,程澈心情平复不少,也明白自己究竟该做什么:不能再游历了,我得立即回观,问清楚师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玷污整道北方龙脉是怎么回事,迷惑皇帝祸乱朝纲是怎么回事,让他来踏罡步斗,以赐福为名,实则散灾又是怎么回事...
只是身上盘缠仍然不大够用,程澈支撑双腿站起,心说今夜中元,一定家家户户都需要道士超度。
过去半年他都是无偿超度、无偿作法,如今着急回洛阳,不得已得求客人打赏了。
他往小镇方向走去,越走越觉得不对劲,那通明的光亮,似乎不仅仅是街道的灯笼烛火。黑烟滚滚往天上飘去,岔流镇分明是火光重重。
“怎么回事。”
“好端端的,怎么起火了…?”
小道士立即往小镇赶去,只见沿街下去一排熊熊燃烧的房舍,屋前好几口从火场逃出的幸存者。其中不乏在早前帮他说过话的人儿。
“是他们。”程澈倒吸一口凉气,难道真的怪我。
程澈面如死灰,母女俩坐地抱头大哭,围观路人叹息道:“是不是烧完纸不灭火星,这下好了一整排屋子都没了。”
“这该怎么办啊...我的全身家当啊——”
“我爹还在里边,他腰坏了…下不了地…”
“我儿子也还在里面!!”
程澈下意识要冲入火场,然而又止住脚步,“不行,若我真的是煞星,进了火场反而...”
他抽出发上木簪,在手中变为笨拙的修面刀,身后立即浮起一道白底青字的符咒:
“顺天行道,化现渺冥。”
“太上敕令,龙飞雨行!”
“雨来——!”
只见云雨在众人上方缓缓聚起,围观人见状皆大喜过望,“这、这是祈雨?!”
“有救了,这下有救了!”
力气源源不断从程澈体内被抽走,程澈尽全力高举手臂:“雨来——!”
然而他终究不如他师父,明明已经用尽全力去施法,却只下起零丁小雨。
程澈也无能为力,毕竟漠北一带本就少雨。
然而百姓急切道:“道长您再加把劲啊,这点小雨还没落地就干了。”
“道长,我父亲还在里面,您千万要救救他!”
“道长快祈雨啊!”
也有人冷嘲热讽:“告诉你们别指望这道士了。不找他算卦还好,找他算卦就倒大霉。”
程澈一怔:
怪我吗,真的怪我吗。
他不断质疑着他自己。
眼看濛濛细雨逐渐式微,他一咬牙,心中默念道:“以我一年阳寿为代价。”
言出法随,身体里的一部分鲜明地被抽走,雨水果然大了不少。可对于这场大火而言,仍然是杯水车薪。
“雨大了!”
“这不是能下大雨吗?!”
“再大点!快再下大点!”
“道长,道长,只有您能救我父亲了!求求您继续施法!”
“道长!”
“道长!”
......
在无数声殷切的急切的“道长”中,程澈已经头晕目眩,他仍旧高高举着酸痛的手臂施法,余光里那个老婆婆跪地大哭。
她们都是好人,是很好很好的人。
余光里大火汹汹,吞噬了他的雨点。
是怪我吗。是怪我吧。
程澈咬紧牙关,吼出,“五年!”
霎时间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岔流镇几乎从未降下过如此瓢泼的大雨。
大火瞬息被浇灭大半,围观人立即冲入屋中抢救。
小道士则彻底被抽空力气,呆呆跌坐在地上。视线边缘一片一片泛着花白,他看着有人背出了老人,吃力笑道:“太好了。”
将他团团围住,最后将他整个抱起,抛向空中。
“感谢道长!”
“多谢道长出手救人!”
“多亏了道长!”
“多亏了道长!”
程澈被激动的百姓一下接一下抛向空中,忽然想起师父曾经说过的小将军的故事:
“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中原内战结束,援兵赶到,帮助小将军赶走了蛮族。战争终于胜利,小将军被高兴的百姓团团围住。人们把他一下接一下抛向空中,大家都说,多亏了小将军。”
或许是丢了五年阳寿的惶恐,或许是力挽狂澜的庆幸,程澈眼泛热泪:“师父...我好想你...”
这一遭祈雨的代价实在沉重,头痛欲裂与头昏脑涨,都比现在好受许多。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加之不断被人反复抛向空中,他几乎要昏厥。
此时便有人恰到好处问他:“道长道观在哪?改日我们一定登门道贺!”
程澈呢喃出一声:“无所观。”便晕死过去。
......
仿佛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他仿佛被挑断了手筋脚筋,只能趴在泥地里,手指钳进砖缝朝前爬去...各副面孔的众人围着他,往他身上吐沫,口中却是哀求:“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无端...无端...好想见你...”
程澈眨了眨眼,他趴在某人肩上,颠簸着,前行着。
那股介于干燥的香火与湿润的墨汁间的气息萦绕身旁,程澈呢喃出:“师父...”
“阿澈。”
被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嗓音柔声呼唤,程澈当即反应过来,仰头看是谁在背着他,更是无法动弹,“...师父?”
“阿澈。”
“师父你怎么在这!我、我!”
程澈左顾右盼,“我怎么已经回到洛阳了!”
而道长正背着他,沿着无所观一百零八级阶梯往上登去。
程澈再也忍不住满心的想念,一边环住师父肩颈一边嗷嗷大哭,“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无端将他抓得更紧,“想我,怎么不回来看我。”
“师父你在洛阳过得好不好?”
“不好。”
“啊?为什么?”
“你自己数数,几日没给我寄信了。”
“我...我...”程澈噙着泪水算了算,确实从七令观出来,他就忘记给师父写信了。以前每天一封,连早饭吃了什么都老实交代。
是啊,明明我刚刚还在岔流镇,怎么忽然回到洛阳了...究竟过去了几日?
无端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阿澈,今日七月二十了。”
“二十?!”岂不是中元节已经过去足足五日,我昏了那么久?
“我听说了。你施法祈雨,救下了一家数口人。”
程澈鼻尖立即酸了,“嗯...”
他知道,师父清楚他有几斤几两,一定会追问他花了多少代价。他也做好了被师父责怪的准备,然而等待许久都没有等来一句质询,无端只是背着他,缓缓走回观中。
程澈心里更难受了,把自己扑得更深,因为哽咽,许久才说完几个字,“师父...我再也不出观了。”
“怎么了。忽然改变主意,不做游历天下的小道士了?”
程澈这才发现,他师父的语气,是一种佯装出的轻松。
师父一定猜到我用阳寿施法了。
可他既不追问,也不斥责。
他是尊重了我的决定啊......
程澈忽然觉得,自己原本预期的质问,也一句都问不出了。
什么滥用龙脉、什么祸乱朝纲...他也要尊重师父的每一个决定,不管是真是假,不管有什么代价。
可唯独...
程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是煞星。
想到这,他更加难以自抑,呜咽道:“师父,我想永远待在师父身边,哪也不去。可以吗?”
无端轻轻一笑,“我求之不得。”
“如果...如果我会让师父变得不幸呢?”
“你觉得我在乎这些?”
也对...师父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道长,所谓命数一定奈何不了他。
程澈拨开他的后发,一吻轻轻落在后颈,又把脸贴上去,“不论走到哪里,都有师父收留,真好...”
如果我真是煞星,除了你,天底下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