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你还好吗?]

  自观完这段记忆后,兰景淮站在原处已经很久没动静了。

  她面无表情,看上去异常平静,但识海内如同受到攻击自动防御般, 又燃起了一片火海。

  那烈火比几日前的血焰更恐怖, 燃尽了每一个角落, 连绵无尽头。丁小五只是一个投影,却在恍惚间感受到了将人淹没的滚烫。

  “你说, 她何故如此失控呢?”

  兰景淮似被唤回了神,盘腿坐在火焰中, 双眸近乎空洞, 赤红的衣摆微微鼓荡。

  丁小五正因这段记忆心情激荡不休, 被秦恕在绝望中枯死的模样所撼,闻言十分莫名于她的问题。

  [因为在乎你呗, 你们以前不是很要好吗?]

  那种感情她甚至难以理解分明。

  宁愿被囚禁, 看着亲近之人一一死在屠刀下,都不肯对她出手;在意识到她已被夺舍时陷入疯魔, 令灵根都发生了变异,更不在乎手染鲜血后圣道破,最终更是连命都不要了。

  在她的观念里,能为另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的,大概只有母亲对孩子。

  可她们之间分明连血缘关系都没有。

  “她说,她救不了任何人了。”

  “原来如此。”

  兰景淮微仰起头, 目光落向虚空,仿佛在注视不存在的神明, 喃喃低诉。

  “可当初抛下我的是你啊…”

  “我不是你养来逗趣儿的一条狗吗?”

  “圣人喜好驯化教养一条疯狗, 让她向善, 不再滥害无辜之人。待她学好了,圣人便要走。”

  丁小五听得半懂不懂,试探道:[兴许是有什么误会呢…?]

  “或许吧。”兰景淮发出一声讥笑,眼眸里的血色浓稠欲滴,恍似血泪,“可你知道在她离开前,我对她说过什么吗?”

  丁小五沉默。

  在她不知是否有意的放开下,丁小五随着她的回忆看到了一幅久远的画面。

  …

  “小淮,五年之期已至,我该走了。”

  女人的眸色含着淡淡的哀伤,却仍以清浅的笑容面对年少的女孩。

  两人邻桌而坐,兰景淮把玩着手里的半成品木雕,正在琢磨着如何再下刻刀,闻言茫然地抬头,“走?走去哪儿?”

  “你忘了吗?我并非东昭人,该回到自己的国家去了。”

  秦姝之与之对望,看到女孩思索地歪了下头。

  “哦…那好吧,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秦姝之哑然失语,躲闪着垂下眸,难以直面她纯粹的目光。

  沉默太久,女孩的目光逐渐浮上一层忐忑。

  “我不能带你走。”

  她终于说出了口,怅然的语调,藏着深沉的愧疚,不可言说的情绪晦涩难言。

  “为什么!!”

  可怕的预感降临,兰景淮猛地起身,小脸上难掩恐慌,伸手用力攥住她的衣袖,双眸倔强含泪。

  “为什么不带我走?你不要我了吗!?”

  秦姝之侧过头,一缕发丝将眼眸掩于其后,轻声解释:“你是东昭皇女,我如何能带你走。”

  “我不信!你明知道皇帝根本不记得我,皇宫里没有人在乎我!!”

  秦姝之敛眸不语。

  兰景淮抿起小嘴,努力将泪意憋下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猜测:“是不是带一个人走很麻烦?我不用你养我的,只要让我跟着你就行。”

  她仍不说话。

  女孩几次深呼吸,又急切补充道:“我最近修为又进步了,一定不会连累你的!我偷偷地离开,以后永远不对其他人说我是皇帝的孩子!”

  可再诚恳的保证也换不来女人的侧目。

  兰景淮束手无策,像个被人决绝抛弃的小孩,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能令大人回心转意。满心无措之际,眼眶兜不住大颗的眼泪,稍微一眨眼便滑落一串。

  她抹掉眼泪,用力摇摇女人的手臂,“你说话啊姐姐,我知道养一个人很麻烦,要么你不要把我当成人类,你把我当成动物,把我当成狗,哪怕你把我栓起来……”

  “只要像养狗一样养我就好…”

  听着她哽咽的声音,秦姝之心脏几乎被揉烂,双唇几次开合,才将字音从堵涩的喉中挤出,“小淮…你不是狗。”

  “我是!我是的!!”

  女孩急切地反驳,绕过椅子跪到她腿边,仰头固执地盯着她,扒在她膝头,试探地发一声不像样子的狗叫。

  “汪…”

  “汪汪汪……”

  少女的嗓音稚嫩,她开不断地叫着,拉扯着女人的衣摆,将尊严踩在脚底一点点碾碎,只用眼角的泪花去闪烁祈求。

  却仍无法阻止那双纤细的手一寸寸将她从膝上拉开。

  颓然跪坐在地上,她望着秦姝之站起身,仿佛一刻不愿在此停留般往外走去,背影匆匆。

  莫大的无力将她笼罩,愤怒的火焰自心中升腾,兰景淮站起身,高声朝女人嘶喊:“你走罢!等我修为更近一步,定要打上南霖皇宫,屠光你所有族人,叫你永远无法为了他们离开我!!”

  她肆意宣泄着怒火,视线被泪光覆上一层模糊,在女人顿步转身时,并未察觉到她眼角的泪,只恶狠狠将没刻好的木偶砸了过去。

  “走罢!再也别回来了!”

  …

  “她的确再也没回来了…”

  兰景淮唇角讥诮轻勾,眼眸弯起的弧度却如此哀伤,不知是哭是笑。

  “当初若不说那番气话,或许她一早就能发现了吧…小淮怎么会害姐姐呢。”

  “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她。”

  “是我害了她……”

  她闭上眼,灵魂离开识海,僵躺多日的躯体侧过身将自己蜷起,犹如痛苦到极致时无意识地蜷缩。

  丁小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很难想象宿主心里会有多少愧疚,只因那一段气话,导致秦恕真信了她会攻打来,不战而降,引狼入室。

  或许直到最后那一刻,秦姝之还在等待她宣泄过怒火后能够回头。

  沉默许久后,她闷闷吐出一句话:[若是因秦恕信了你的话才如此,那也终究是她的选择。]

  这段记忆简直颠覆了她对秦恕的印象。那般心善温和的女子,竟会因一人放任敌人侵入自己的国家。

  [无数人为此而殒命啊……]

  兰景淮扯了扯唇角,眼眸掩在滑落的发丝间,“她迎战了又如何,依旧会有无数人殒命,不战或战败与胜利的差别,只在她是否会多受一份苦。”

  主动权多数总是处于侵略者手里的。

  “或者再多一个叶流青。难怪她那么护着她。”

  丁小五点点头,又想起:[或许这也是她圣者之道进程缓慢的一部分缘由,她的私心太重了。]

  兰景淮不作声,侧过头将脸往枕上埋了埋,胸腔隐晦震颤了两下,辨不清是哭是笑。

  将她看得那般重的女人此时就在外面,折叠好丞相送来的衣服,放进衣柜,回来便发觉床上的人换了姿势。

  脚步一转,立即朝她走来。

  “小淮?”

  女人坐到床侧,伸手抚了抚她散乱的赤色发丝,轻声问:“你醒了吗?”

  她好像一夕之间活过来了,连语调都不似曾经那般冷漠,曾被抽干的生机在重新向她身上填充。

  丁小五清楚那赋予她生机的源头正躺在床上,是个除了让人恐惧失语外瞧不住究竟有何魅力的女人。

  兰景淮没睁眼,轻应了一声嗯,感受着微凉的手指穿梭在她发间,将所有遮蔽了面颊的发丝全部捋到耳后。

  “胸口疼吗?”

  很少见到这张扬的女孩以蜷缩的姿势躺着,她问得小心,似声音重些都要触疼她,语气带着歉意:

  “我不能再为你治疗了,又不敢叫其他修士知道你重伤,只好煎了些药喂你,效果似乎不好。”

  兰景淮长睫颤了颤,掀开一小条缝隙,一滴滚落的泪水洇入枕中。

  “没关系,我不疼。”

  “真的吗?”

  声音自上方而来,轻柔如纱般将她笼罩,柔软的指腹探来,蹭掉了她眼角的湿濡。

  “为什么哭?我想抱抱你,好不好?”

  兰景淮不答,却翻过身来,平躺在床上,朝她伸出手。

  秦姝之不明就里,将手放至她掌心,被拉扯着俯下身,趴伏到她胸膛上。

  怕压到她的伤,她紧急撑住了床,欲要起身,又被兰景淮揽住背用力抱住,将她彻底按在身上,紧密贴合着不留一丝缝隙。

  “小淮,小心你的伤!”

  身下的躯体热得发烫,一点不像重伤昏迷多日的样子,但秦姝之无暇细思,有些紧张地出声提醒。

  却见她弯起唇笑,意有所指道:

  “不用小心,我心口疼得厉害,你离得近些,帮我治一治。”

  “我……”她欲解释,又被打断。

  “我知道你的灵根没有治愈能力了,不需要你动用灵力。”

  兰景淮望着上空,抬手摸到靠在她颈间的脑袋,揉揉发丝,喟叹般:“只这样就好。”

  压得她胸口越疼,女人的存在便越鲜明,郁积的浊气随着疼痛与呼吸缓慢带离体内,终于能喘上一口气。

  秦姝之似乎理解了她的意思,半晌没有言语,靠在她怀中,盯着那一节雪白的颈子发呆。

  那一种很奇特的香味又飘悠悠从她身上传来,钻进她的鼻腔。似花瓣被燃烧后那一捧灰的残香,带着深邃与毁灭的气息,仿佛能听见火焰在耳边爆裂开时那气泡破裂般的声响,隐秘而幽暗。

  片刻后,她兀而低声喃喃。

  “这样安静的模样,并不像你。”

  该愤怒才对,胡乱攻击,满地打滚,将痛苦不满像小兽一样发泄出来,撞碎一棵棵生长了许多年的树木。

  以前她总是这样的。

  而不是像此时,颓然地似火焰燃尽后的灰烬,眉眼间长久地透着苦楚,却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你不想问我些什么吗?”

  “有什么好问的,如今无论你希望我做什么,我都不能反抗了。”

  语气并不苦恼,反而有些自得其乐,但仍令秦姝之蹙眉。

  “你不是我的奴仆,那个咒印,在你仍是你时,我绝不会动用。”

  “嗯…”兰景淮轻笑,“当然,你可以选择动用,也可以无视它,权力留于你手中。”

  她像是还记得秦姝之曾被她惹怒时的气恼之言,如今不止是拒绝的权力,连带着掌控她的能力也一并交出。

  秦姝之哪里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无奈暗叹。

  兰景淮半眯起眼,抵御身体的疲倦,因太久无人能承载她的愤怒,连发泄都显得无趣,她已习惯靠睡眠去消解难以承受的情绪。

  久而久之,一碰到这样的状况,便条件反射地想入睡。

  为了不睡过去,她谈起那道新鲜滴血的伤疤,“姐姐,那道灵魂在我的识海里,我摄取了她的记忆,所以该知道的,我已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