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姝之怔住了。

  她开始不自觉地颤栗, 下意识想起身,又被兰景淮死死按了回去。

  兰景淮显然没料到她是这种反应,那层窗户纸被急切地捅破后,好像连带着也捅破了她的皮肉。

  让她这滩掩藏着恐怖温度的灰烬再度复燃。

  她将人搂得很紧, 像是要把胸骨都按碎, 刺破血肉让两颗心脏相融, 将怀中人因恐惧而生的颤栗如石头被碾碎成粉末般压制回去,再被一阵风吹散。

  身体没一寸不紧绷, 滚烫的血液在血管中沸腾穿梭,仿佛即将如岩浆般从体内喷涌出来, 将表层的平静模样冲撞地扭曲。

  她疯了般的心疼, 身体里的心脏疼, 灵魂里的心脏也疼。每一点疼都会转化成愤怒,恨不得立刻将脑海里多余的灵魂焚烧殆尽。

  秦姝之反倒在这隐有痛感的紧箍中平静下来, 伏在她胸口, 听到身下传来的激烈心跳,抬手摸索着抚过她的侧脸, 触及到被身体温度蒸得发烫的眼泪。

  “小淮,无需为我难过,我什么都没有失去。”

  兰景淮摇头,她睁眼望着上空,极力忍耐,让声音勉强能顺畅地挤出喉咙, “怎么会呢?”

  “太多了…你失去的太多了。”

  赤色的眸里每一滴涌出的泪都映得似心头血,瞳孔是一个血潭, 如同眼泪之下无法言诉的沉淀着的痛苦。

  “家人都死了, 木灵根没有了, 还有你的修为…你的圣道……”

  秦姝之有一瞬诧异,随即又想起那个将数到灵魂带来这里的背后之人,似乎了解圣道也是情理之中。

  “那些都不要紧。”

  她语气很认真,不含一点为安慰而生的欺瞒,因而甚至显露出一丝凉薄。

  家人,灵根,圣道,竟全部无所谓吗。

  “只要你能回来就好。”

  失而复得的庆幸融入眼泪中,跟随一道轻缓地叹息,静悄悄洇入女孩的衣衫。

  “只要…我能回来?”

  兰景淮仍旧望着上空,眼泪如连绵的河不断外流,神色却浮上茫然。

  既然这么在乎她,当初又为什么要抛下她离开?

  如今的一切就像一场梦。

  她曾被毫不留情地抛弃,急切地如要甩开一块垃圾,她想不通缘由,只以为那五年时间的陪伴是善良的女人对一个可怜小孩的怜悯与恩赐。

  秦姝之本就与她毫无关系,待她已做到仁至义尽,只有她永不满足,且天真地将对方划分成自己最重要的人,以为她们对彼此都最为特别,她们永远不会分开。

  那五年时间,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而言,真是太长了。

  所以被抛下时,她那么愤怒。

  可是……

  够了吗?还不够吗?

  她给她的够多了。

  分别五年,她从愤怒逐渐步入冷静,开始一遍遍质问自己,为何那么贪心。

  之后便是嘲笑,自己不过秦姝之漫长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过去了便是过去了,偏偏自己还在耿耿于怀。

  这是哽在她心头的一根刺,她强迫自己去消化,直到她终于接受了:哦,原来我真的不那么重要,原来她表现出来的在乎,只是我的错觉。

  她其实没打算再去找秦姝之了,觉得那样纠缠不休太讨人厌。可谁也想不到命运会以这样离奇的方式降临到她身上。

  她的身体被夺舍,投胎到了另一个科技世界,没有灵力,没有皇权,她只是有钱人家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孩。

  新的父母好像真的很爱很爱她……

  可她是个怪物,她天生无福消受别人的爱。那些爱太嘈杂了,比不得与秦姝之相处时的半分宁静。

  在原来的世界时,虽然秦姝之与她隔了那般远的距离,但只要想到她,心里就能有片刻安宁,她知道只要她想,随时可以偷偷过去见她一面。

  但在这个世界,她永远找不到秦姝之的气息。

  她发了疯似的想回去,像被囚禁在透明玻璃罩里的狗,不断抓挠狂吠,新世界的每一口空气都令她痛苦,越是痛苦便越愤怒,越渴望杀人以汲取别人的痛苦。

  她仿佛成了一个异物,被世界百般排斥,不断受到挤压,连供给她的氧气都格外稀薄。

  所幸她死得恰好,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回到原本的身体里,再次遇见她。

  一开始她有多惊喜,在得知秦姝之的遭遇后便有多愤怒。

  摸不清系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否怀揣着可怕的目的,便不敢表现出丝毫熟稔。

  她也从不在乎系统的催促,因为她不觉得秦姝之得知真相后会杀她,而且死在秦姝之手上,对她而言也并不是个坏结局,那简直像死在神明怀抱中一样安宁。

  她发觉,秦姝之将自己压抑得太狠了,无论是喜是哀,是爱是恨,一概被淡化抹平,留不下一丝痕迹,漠然得令她都心惊。她便忍不住一直以各种不寻常的手段去刺激她,哪怕能勾起一丝愤怒也好。

  但她其实没料到秦姝之会那么敏感,哪怕认为她已死,还能在相处的细微末节中发现异常,产生疑心,逐渐放下杀念。

  后来她得知圣道,得知其明可战却不为,得知那苦难的由来并非仅是战而不敌,竟也与她曾经的恼怒气话有关……她宁愿自己当初一早便已死去。

  但如今好不容易回来,她还不那么想死,所以她将大部分精力投注到了那邪术之上,要让秦姝之拥有不需要做出任何牺牲,也能彻底掌控她的能力。

  她做到了,终于摒除了后顾之忧,又随着华凝光的记忆看到了那段过去:秦姝之近乎没有理智的举动,与得知她已死后的绝望与疯狂。

  胸口好像漏了个洞,不断有风穿过,痛苦与迷茫交织。

  秦姝之表现地那么在乎她,当初到底为何要走呢,她被抛下后那五年的挣扎又算什么呢。

  记忆中决绝离开的背影,与如今压在身上实在的躯体相交映,兰景淮张了张唇,没敢问出来,怕打碎这如幻影般的现实。

  有什么可问的,总归她也无法怪怨她。

  身体很烫,她在秦姝之身上感受到宁静与悲伤,化作泪滴无声地融入肩颈处的布料,微微发凉。

  “不要哭。”

  兰景淮翻了个身,二人便侧躺过来,清瘦的女人很轻易被牢牢稳固在怀里。她往下挪一点,吻上她眼角的泪。

  苦得她舌根发麻,却又探出舌尖,将她脸上的每一滴泪都舔舐干净。

  每当这种时候,秦姝之便真的觉得她像只狗,不懂人性,不通情爱,但却最为珍视她。

  “那五年里,我从未见过你流泪。”

  “我曾幻想过,那会是什么样子,我觉得一定会很美,但每每一细想,便要被愤怒烧着了。”

  “我会杀死所有欺负你的人,令你落泪更加罪无可恕。”

  “可你如今在为我而哭。”

  秦姝之长睫颤了颤,泪珠都进了兰景淮的唇舌,那柔软令她无法继续落泪。她以指腹摩挲着她的眼角,轻声道:“你也在为我哭。”

  “是啊,因为我太疼了。”

  在女人遽然浮出紧张的注视中,兰景淮扯了下唇角,笑得涩然:“我猜不到那毒素带给你多少疼,便越想越觉得疼。”

  秦姝之抿了下唇,神色温柔而无奈,“那不要紧,我也不记得了,你莫再多想。”

  “那有什么是要紧的呢?”

  兰景淮驱不散这段记忆,稍微一触碰便似针扎,眼前女人乌青的唇瓣,更是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心脏如被无数毒虫啃噬。

  她熄不灭身体里沸腾的血,也止不住眼里流出的泪。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能有这么多泪可流,哪怕是曾经被抛弃时,她也只哭了一小会儿。

  秦姝之注视着她,眸光浮现细碎的不忍,不知如何安慰,便捧住她的脸,将唇印在她的额间。

  “小淮乖,不去想了,给我讲讲你去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好不好?”

  眉间轻柔拂过的痒,令心间舒展了些,她却皱了皱鼻子,嘟囔:“没什么好讲的,那个世界一点都不有趣。”

  “真的吗?”秦姝之认真与她对望。

  在姐姐怀里的时候,将平日乖张莫测的性情隐下来,兰景淮秾昳妖冶的容貌透出纯净,血眸被泪冲刷得清透澄明,更显出面庞尚且年轻的青涩。

  女孩对她有发自本能的依赖,闻言便不自觉地仔细去想了。

  “嗯…其实,那边的食物有很多种类,菜谱也特别多,我想要是你也在,说不准你能找见桃子以外喜欢的食物。”

  “如果你记下了菜谱,以后可以尝试去做给我。”

  “好呀。”

  兰景淮蓦而雀跃了几分,发觉那二十四年的人生并不是半点意义也没有。

  “还有其他的吗?这里与那边有何不同?”

  秦姝之柔声引导着她。

  “很多。”她开始按捺下带尖刺的记忆,主动去回忆,“那边没有灵力,但科技发达,到处都是很高的楼层,飞机能载人到天上飞,汽车开到最快,比金丹修士还要快。他们种植田地靠金属组装的机械,效率可高了,产量也高,不像这里的百姓那般辛苦,还有很多娱乐设施供他们游玩。”

  “但是那边环境可差了,空气都是污浊的,城市里的夜晚甚至看不到星星。”

  那边,他们,这样的词汇暴露出她对那个世界没有半分归属。

  秦姝之不太能从这样简单的描述中想象到那个世界的样子,但她的眸光专诚而明亮,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还有呢?小淮的生活如何?”

  “生活…很富裕,生下我的人待我很好,但我说不清我过得算不算好。”

  人在欲望得到满足时才能感到快乐,兰景淮的欲望很少,一是品味他人的痛苦,二是秦姝之宁静的注视。

  前者她得到了许多,但失去后者,就好像火焰缺失了氧气,添上再多燃料也无法真正燃烧起来。

  她不断地游走于死亡边缘,去引诱别人来伤害她再杀死对方,得到短暂的刺激,以填补心中的巨大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