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其它小说>凛冬已至>第53章

  三里桥的空气裹挟着几丝青草香,这里天气变化多端,又正逢五月,常常上一秒还是晴空万里,下一秒便下起瓢泼大雨。

  它坐落在桐山县西南角,三面环山,越过最北角的山头,就是隔壁省。

  1978年开放以前曾闹过饥荒,三里桥的人大多都是那个时候从隔壁省迁来的。

  老一辈人翻山越岭,冒着病死或饿死的风险,在这一片荒芜的土地上开花结果。

  开放以后,经济飞速发展,三里桥的人们渐渐能吃得饱饭,穿得暖衣,年轻人进城打工,老人孩子留守农村。

  再然后就是零五年的特大洪涝,零八年的大雪......

  自然灾害无法通过人为干预,但在经济大势总体向好的环境之下,三里桥的日子过得还算幸福,加之近年来贫困问题倍受重视,各种惠农政策逐渐适应新时期农村发展新要求,家里盖了小洋楼的也比比皆是。

  .

  秦晏一行人下车的时候,车子正好停在三里桥附近,再往前就是三里桥派出所。

  昨天夜里的烤饼还放在车上,秦晏晕车,便没吃,顾城也不想逼着他吃,只是有点可惜那半张饼。

  “应该没坏吧。”顾城关上车门,隔着车窗看了那饼一眼。

  秦晏道:“你昨天不是说有股怪味儿吗,这会儿又可惜上了。”

  “好歹是钱买的。”顾城一笑。

  “没事,这种天气放车里不会坏。”秦晏说。

  .

  路上,一行人并肩走着。

  苏子柒对秦晏道:“一会儿你们去派出所,我和琳姐几个直接去案发地点的后山看看。”

  “行。”

  .

  顾城倒只顾着看风景了。

  “一栋小洋楼、两栋小洋楼、三栋......一直以为桐山县作为贫困县,下辖农村也会跟着一塌糊涂,但没想到这里的发展比预料中的好,”顾城与秦晏肩并肩走着,“脱贫摘帽,绝对贫困在中国已经划上句号了。”

  秦晏眉眼弯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脱贫摘帽不是终点,而是新生活、新奋斗的起点。”

  “但它还需要继续发扬,”顾城说,“如果没有这次的案子,咱们来这里或许会抱着更轻松的心态。”

  苏子柒搓了搓双臂:“一想到尸体,再美的风景也白搭。”

  金琳在一旁笑出声:“你怕啊?”

  “人民警察不能说怕,”苏子柒呛回去,“虽然......胡良那死状确实有点瘆人。”

  .

  苏子柒和金琳、大乔三个人在岔路的时候就跟秦晏走散了,几个人去了后山,秦晏则带着顾城去找所长。

  三里桥派出所的警察见市局的精英过来,于是立马出门迎接,所长脸上挂着热情的笑,上来就是一个拥抱,把秦晏整得够尴尬。

  “张所,我们这次来主要是为了......”秦晏松开所长,开口道。

  所长姓张,人到中年有些发福,憨态可掬地笑着:“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是在办阿良的案子吧,辛苦了辛苦了,我吧也没什么好准备的,要不现在就带你们去村里看看?”

  秦晏与顾城互相看一眼。

  秦晏道:“好,麻烦您了。”

  .

  三里桥之所以叫三里桥,归功于村子里那三道架设在河水之上的拱桥,村子里的人们常在拱桥之下的青石板上洗衣淘米,日子过得紧促却也安稳。

  “阿良的家就在离拱桥不远的地方,出事的时候他不在家,派出所和县局的同志在后山的坑里发现了他的尸体,”张所长带着秦晏和顾城四处转了转,最后停在胡良家门口,“其实吧,我倒不觉得那些猫是他杀的。”

  秦晏微微抬眸,看着木门上方的蜘蛛网:“怎么说?”

  张所长叹了口气:“他就是个疯子,虽然以前确实杀过自家的猫,但平时只要不招惹他,他也不会做什么太出格的事,这一次一夜之间死了那么多只猫,实在是太蹊跷了,所有人都怀疑他,但他早在那些猫出事的同一时间就被人杀害了,他哪儿来的作案时间?”

  秦晏微微颔首:“也是。”

  “我怀疑杀他的人是不是企图利用猫的死制造出阿良是因猫而亡的假象,现在我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猫分去了一半,但假如我们有意把猫和阿良二者分别看待,会不会找到更多与他的死有关的线索?”张所长叉着腰,站在平滑的地面上。

  秦晏不做过多评价,只是点点头。

  顾城在一旁来回踱了几步,忽然折返回来,对张所长道:“胡良一直以来都住瓦房吗?”

  “是啊,这是他祖上留下的房子,后来重新修过,”张所长说到这个就来气,“他就是一钉子户!当年我们村全体改建小洋房,唯独他抽疯似的宁死也要守着那老破屋,那会儿这房子还不是瓦房,充其量就一木头造的房子,结构虽然古老可靠,但这么多年风吹雨打也有点危房的迹象了。”

  “他不愿意搬走?”秦晏看着这间瓦房。

  “打死都不搬!他当初还拿刀跟村里人比划,后来政府的人也下来做他的工作,但你知道......跟他那种人说话根本就讲不通的,”张所长轻轻叹一口气,“最后大家替他想了个这种的法子,他不要小洋房,可以,但乡村振兴的任务要完成啊,所以搞建设那批人就把他的那间小木屋重新修了修,改了瓦房,大体没变。”

  .

  这间房子有着浓浓的年代感,老旧的木门、老旧的绿色窗框、老旧的带花纹的玻璃、老旧的钥匙孔,一切都是老的、旧的。

  门口有几只母鸡走来走去,时不时发出咯咯的声音。

  秦晏看见这房子没关门,于是便伸手轻轻一推——“吱呀......”

  老旧的木门发出沉闷的声响,里面的腐臭味也随着空气扑面而来。

  顾城不自觉用手挡住鼻尖,跟在秦晏身后:“这什么味儿啊。”

  “可能是东西霉变的味道,”秦晏站在瓦房里,环顾四周,“空间不小,六个房间,还带个院子,院子里有口井,环境不错。”

  张所长在一旁幽幽道:“再不错的条件也被阿良嚯嚯了。”

  秦晏皱了皱眉,跨过堆满杂物的院落,走向里屋。

  一只死猫的尸体被泡在透明的酒缸里,面目狰狞,皮毛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萎缩,逐渐露出皮毛之下的森森白骨。

  “这猫......”秦晏欲言又止,伸手想打开透明酒缸上的盖子,但还是在那只猫死不瞑目的注视之下把手收了回去。

  张所长解释道:“这是六年前阿良杀死的那只猫。”

  “他自己家的?”顾城插嘴道。

  “对,阿良的母亲生前养了一窝小猫,但那些猫老的老,死的死,只留下了一只,”张所长说,“留下的那只猫在阿良母亲去世之后一直是阿良在养,有一天不知道怎么回事,阿良用铲子活活拍死了那只猫,清醒过来之后哭得惊天动地的,再后来,他买了个透明的玻璃酒缸,把猫丢进去泡酒了。”

  顾城瞋目结舌:“他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害死了猫,然后转头就把猫做成了......酒?”

  张所长难以启齿地点头:“过年的时候所里组织大家去村里挨家挨户送腊肉,负责给阿良送腊肉的就是我徒弟。当时那孩子还在实习,一进屋就被阿良拉到酒缸面前,阿良当着他的面打开酒缸,还喝给他看......我那小徒弟都吓坏了。”

  “胡良只杀过这一只猫吗?”秦晏问。

  张所长笃定道:“我确定,他确实只杀过一只,而且是自家的猫。”

  秦晏看着张所长:“村里的事,您比我们这些外来人更了解。”

  张所长越说越激动。

  “这些年他没害过人,也没害过动物。阿良确实很疯,但他从没主动招惹过谁,大家怕他,平时也都是躲着他走,他就更没有害人的机会了。所以我才说这案子玄,玄就玄在为什么偏偏他一个从不与人来往的疯子会死得这么蹊跷,又是分尸又是抛尸的。”

  秦晏思索一会儿,大概是觉得从张所长这儿问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于是又道:“这些年里除了派出所会关心胡良,还有谁跟他走得比较近?”

  “好像没有了,”张所长回忆道,“二十年前,阿良被他家人送到县里的社会福利医院接受治疗,十年前又被接回来,从十年前他被接回来开始就是我们三里桥派出所的人一直在关心他,后来他家里人都病死了,只有我们逢年过节会去给他家送吃的穿的。”

  秦晏微微点头:“所里大概多少人?”

  “辅警加上正式编制,二十来个吧。”张所长说。

  “能问问平时都有谁对胡良比较上心吗?”秦晏道。

  张所长脱口而出:“我,还有我那两个徒弟。当年两个徒弟都是警校来的见习警察,这么些年过去也早就毕业转正了。”

  秦晏点点头。

  .

  张所长又带着秦晏和顾城在别处转了转,后来一大群人顶着烈日回了所里。

  秦晏脱下外套,只穿一件长衬衣。

  顾城在三里桥派出所的值班室里找人借了纸,按在秦晏脖子上:“擦擦。”

  秦晏抬手摸了摸脖子,果然是湿湿黏黏的一层薄汗。

  他抿唇笑笑:“谢谢。”

  .

  值班室里,警员们聚集在一块儿,桌面上摆着一张三里桥简易平面图。

  张所长用铅笔在图上标注下几个地点:“老刘和李婶是邻居,住的是带鸡棚的自建房,他们都是在自己家附近发现死猫的,老张跟我同姓,住的是后来改建的小洋楼,他媳妇在楼下的枸杞树旁边发现了死猫。”

  桌面的一角稀稀拉拉铺着些猫的尸体照片,以及胡良被发现时的现场照片。

  猫的死状各有不同,十只猫有的是被剥皮,有的是被砍下四肢,有的被开膛破肚,有的折断脖颈。

  “死猫被发现的位置都不一样,分布也没有规律,死状也不完全一致,”秦晏眉心微微拧着,手指顺着图纸上的标记划了划,“说是同一个人干的,有点牵强,但如果说杀猫的是团伙,又没有充分的证据能够证明。胡良原先被怀疑是杀猫的人,可他已经死了,也不知道是谁杀的他。”

  张所长道:“我觉得杀猫的和杀害阿良的可能不是同一个人。”

  秦晏颔首:“胡良死时被砍下四肢,腹部被剖开,肠子和生|殖|器都不见踪影,如果不把这些和猫的死状放在一起谈论,那么凶手的目的就是让胡良生不如死——砍手砍脚、拿走性|器官,这样的手法在正常人眼里变态至极,但......”

  .

  张所长看着秦晏:“但是什么?”

  秦晏随手拿起一张现场照片:“但同时又带有浓烈的个人情感和表演成分,凶手在分尸的时候果断决绝,力气很大,熟悉人体基本构造,而且看上去像是个狠得下心的人。”

  “凶手很疯狂。”顾城咂摸道。

  “不,应该说是冷静。”秦晏微微抬眸,将现场照片贴在窗户透明的玻璃上。

  外面热烈的太阳光透过窗户撒进来,血淋淋的现场照片透了光,显得更加斑驳。

  但它在某一刻又似乎活了起来,随着微风轻轻抖动,它似乎在诉说自己的不幸遭遇。

  .

  顾城看一眼照片,又看一眼秦晏:“冷静?”

  “从作案的手法来看,凶手下刀时的每一刀都十分精准,所以才能准确无误地砍下死者身上自己想要的东西,死者手脚甚至生|殖|器都是在活着的时候被砍掉的,”秦晏看着照片上的断手断脚,“但最后,凶手留下了死者的手脚和躯干,却刻意带走了生|殖|器和肠子。如果只是为了让胡良死的话,大可不必这么多此一举,所以凶手杀害胡良的时候,也许就是冲着生|殖|器和肠子去的,砍断手脚或许只是顺带泄愤。”

  顾城了然:“一个人的内心必须强大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才能说服自己去做下这些事。所以你才会说凶手足够冷静,而不是疯狂。”

  “杀死胡良的过程对凶手来说或许是兴奋的、解压的,”秦晏淡然道,“但凶手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无论是提前制定计划还是准备作案工具,都是冷静的,而且事后不会有任何愧疚感,只会把这次杀人的经历当成一次仪式。”

  “为什么?”顾城问。

  秦晏看着他:“平时接触的案子,凶手大多是激情杀人,现场完整,案发现场就是第一现场。激情杀人的案子哪怕会出现抛尸情节,那也是凶手在杀人后随机选择的抛尸地点。但这次不一样,胡良的死是凶手提前策划的,凶手有预谋地作案,提前选择了抛尸地点,挖好了坑,连要如何‘处置’胡良都想得明明白白。”

  值班室内安静片刻,好几道目光往秦晏身上瞄。

  秦晏继续道:“要提前计划好一切,然后出手做到快准狠,在折磨胡良的同时还能干脆利落地砍下自己想要的部分,胡良死后,又能将尸体分装过再丢进原本计划好的土坑,凶手要么是有着丰富经验的杀人犯,要么就是内心强大冷静的变态,只针对胡良一个人。”

  顾城盯着桌面上的图纸看几眼:“胡良尸体被掩埋的地点就在三里桥后面的山上,距离胡良的瓦房也不算远。但这说明不了作案的到底是团伙还是别的什么人。”

  “从现场和尸体情况来看作案的大概不会是团伙,”秦晏伸手捏了捏眉心,“凶手在杀害胡良的时候带着浓烈的个人情绪,我怀疑仇杀的可能性更高。胡良是精神病患者,其行为经常不受自我控制,很难保证日常生活里不会得罪什么人。”

  .

  三里桥派出所值班室里的警员好奇地看着秦晏和顾城。

  其中一人羡慕道:“从现场就能看出那么多东西,市局跟咱们果然不在一个层次啊。”

  秦晏侧眸往那边看过去,温和笑笑:“都是为人民服务,分什么三六九等。”

  值班室里一时间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有道理有道理。”

  “还能看出什么吗?那这胡良还真是被寻仇了?”

  “不可能吧,我和师父经常去给阿良家送东西,他行为是古怪,但也没伤人啊,谁会报复他?”

  .

  张所长清了清嗓子,拍拍桌面:“先别吵了,说来咱们也确实不清楚阿良的为人究竟是好是坏,二十年前他被家人送去县里的社会福利医院,十年后才被接回村里,在这期间咱们谁也没见过他。”

  值班室里的年轻人纷纷住嘴,张所长又道:“二十年前他还在三里桥,但那会儿我不在三里桥派出所工作,我是后头调来的,二十年以前的事儿我也不算清楚,多半都是道听途说。所以阿良的人际往来,在座的可不敢说自己最清楚。”

  .

  正说着,值班室的门忽然被人轻轻敲了几下,秦晏站得离门最近,于是伸手将门拧开。

  苏子柒恰好自外面回来,手里还拿着电话,看见秦晏的那一刻,他把电话掐了,神色微微发愣。

  “怎么,”秦晏按住他肩膀,“不是说去后山看抛尸现场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苏子柒回过神,胸口微微起伏,径直走入值班室内,手指有些颤抖,用一次性纸杯接了水就往嘴里灌。

  .

  “出趟现场,法医在路上了。”苏子柒终于调整好表情,眉间染上一丝严肃。

  “......”秦晏愣了两秒,反应过来,拧着眉,“哪儿?”

  苏子柒道:“两河村,村口往西五百米。”

  .

  秦晏和顾城被苏子柒带去现场的时候,曾俊也刚到,张所长表示自己也想跟着看看,后脚便来了。

  曾俊看着苏子柒:“尸体呢?”

  “说是刚捞上来,”苏子柒一边戴口罩一边说,“我那会儿在三里桥后山看抛尸现场,结果局长把电话打到我手机上,说三里桥附近的村子出了事,案子性质恶劣迟早要转市局,非得让咱们顺路过去看看。”

  曾俊应声:“行——给我双手套。”

  “这儿,接着,”苏子柒从车后备箱里将手套拿出来,凌空抛过去,“直接进去,现勘估计快完事了。”

  警戒线拉着,两河村派出所的辅警正围在不远处的地面上,痕检和现勘在警戒线内来回走动。

  曾俊撩开警戒线,往尸体的方向走去。

  秦晏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而后也弯腰从后备箱拿了手套,顺便分给顾城一双:“走,去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