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其它小说>凛冬已至>第70章

  苏敏被传讯的时候正好从县里殡仪馆的法医中心认领完尸体回来。

  她颠簸着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大巴,才把尸体带回自己家原来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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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大雨,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闷雷,屋檐不断滴水,地面上的积水堪堪没过人的鞋底。

  “苏敏怎么还没来?”派出所里,秦晏随手拦住一名警员,原本就没拖过的地被进进出出的人踩得更加脏兮兮。

  “打过电话了,说暂时安顿一下死者,晚些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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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人都在所里等着苏敏。

  直到夜里七点,苏敏才冒着大雨姗姗来迟。

  她随手收起雨伞,将伞靠在门边,而后与接待大厅里等候的秦晏视线对上。

  “又是你。”

  “警察办案,例行公事,”秦晏看她两眼,随后领着她进了讯问室,“知道这回找你是为了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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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毫无征兆地被按进一张硬得硌屁股的椅子里。

  秦晏动作不急,甚至还有闲心走到饮水机旁边接热水给她泡茶。

  顾城则坐在她的对面,双手交叠在下巴附近,放松地看着她。

  “你们......你们到底要干什么?”苏敏有些摸不着头脑。

  秦晏端着温热的茶水走过去,顺手将一次性纸杯放在她面前,而后拎着刚接了热水的茶壶哗啦啦缓慢地将茶倒进杯子里:“喝茶。”

  “喝茶?”苏敏愣愣地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纸杯和秦晏手里拎着的茶壶。

  秦晏:“外面下那么大雨,喝点茶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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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敏一头雾水地被请去讯问室喝茶,怎料对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就真的只是喝茶。

  没错,字面意思——上讯问室喝茶。

  “怎么,嫌弃啊?”顾城瞥了眼面前尚且冒着热气的茶,不等秦晏说话就开始怼,“这可是人老所长珍藏了十几年的陈皮普洱,我们队长给你弄来了,你搁这儿垮个脸,几个意思啊?”

  “太烫。”苏敏用手摸了摸茶杯,忽然一笑,“警官先生,你们两个真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实在的人,说请我喝茶,还真给我弄茶叶。”

  顾城也跟着笑了笑,示意身后的金琳把照片拿上来。

  ——“你认识这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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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敏顿了顿。

  顾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秦晏自顾自给顾城也泡了一杯茶,顺势拉开顾城身旁的椅子坐下。

  那张从医院职工墙上取下来的工作照片被放在透明的防水袋里,安安静静地躺在讯问室的办公桌上。

  蔡文秀苍老但文静的脸挂着一丝职业微笑,头上的护士帽戴得端端正正。

  其实她学历并不高,出身卫校,只不过因为是老职工,又在社会福利医院干了这么久,从旧址还在的时候就是医院的护士,因此她在医院里勉强有个一席之地,不少人都很尊敬她。

  但这份“尊敬”,已经随着她的招认而灰飞烟灭了,医院的工作人员在接受调查的时候没一个想直面这个有关蔡文秀的话题。

  苏敏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道:“有点眼熟。”

  “只是眼熟?”

  “照片跟本人是有区别的,这一点警官不会不知道,”苏敏摊了摊手,“我只记得她是福利医院的一名老职工。”

  秦晏微微颔首,又说:“你之前说你大学毕业的时候才十九岁。”

  “是。”

  “你读完了五年本科,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提前被清北大学医学院录取,”秦晏双手平放在桌上,“那现在呢,我比较好奇你们这些被大人吹得天花乱坠的神童在提前读完本科之后会选择一条怎样的路。”

  苏敏皱着眉:“我不太喜欢你的用词。所谓的神童也只不过是天赋比一般人好一些,但所有人的起点是一样的,我们只是提前起跑,然后花了比其他人更多的时间,消化了比其他人更多的知识。”

  “哦?”

  “我们跟所有人一样,按部就班地生活工作,本科少年班毕业之后我由于生活压力选择先工作,然后在工作的同时奋战考研,”苏敏得意地笑笑,“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弱肉强食,不够优秀的人永远都处于最底层——就比如我将来考研考博后会成为某个行业的中流砥柱,而你们只会每天过着骑电瓶和共享单车往返于单位、家庭两点一线的生活,你们会操心柴米油盐,但我不需要,因为学历证明一切,低学历的本科生就活该被高知们踩在脚下。”

  秦晏不置可否,只淡淡看她一眼。

  秦晏:“今天我们不聊学历,还有,我能不能委婉地跟你说一声,坐在你面前的两位警察都是你嘴里的‘低学历本科生’。”

  站在两位‘低学历本科生’身后的苏子柒和金琳差点憋出内伤。

  顾城回头看他俩一眼:“别笑,你俩也好不到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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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敏嘴角抽了抽:“我以为你们市公安局的领导至少有个研究生学历。”

  “多谢你的高看。”秦晏咬咬牙。

  顾城在一旁瘪了瘪嘴:这丫头片子攻击性还挺强,三两句话就把在座的所有同志都骂了一遍。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苏敏道。

  秦晏把桌上的照片往前推了推:“照片上的这个人叫蔡文秀,因为被查出来涉嫌一起尘封多年的纵火案,暂时被扣下了。”

  “纵火?”苏敏歪了歪脑袋。

  “你大五读完之后回到家乡的福利医院工作过几个月,这几个月里你与蔡文秀的关系最好,”秦晏说,“你确定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苏敏摇摇头:“关系好是一回事,不知道又是另一回事。警官,不是每个人都会对自己关系好的朋友交代一切的,人都会有秘密。蔡文秀从来不告诉我她的往事。”

  “你们护士之间不会互相聊天?”秦晏看她一眼。

  “聊是聊,但医院里那群老职工跟我们这些新来的聊不到一起去,”苏敏有些为难,“我只是在她们八卦的时候从别人口中听说过一些只言片语,但只言片语和一面之词,不足以成为我定义一个人的依据。”

  或许是下大雨的时候又开着空调,室内的温度有点低,秦晏的衬衫袖子卷着,被他自己在说话间从手肘处放到了手腕,然后随意地握住桌上冒着点热气的一次性纸杯。

  苏敏看着他,继续说:“我跟蔡文秀的关系不像你想的那样亲密。她和我关系确实不错,也确实会在专业领域教会我一些东西,但老职工终归是老职工,工作方面的一些理念跟不上时代脚步,所以我们之间的话题不会太多。”

  苏敏越说越偏题,秦晏只得清了清嗓子,将话题拉了回来:“桐山县社会福利医院旧址在稻香镇的天鹅街,不过十年前就搬到了县郊区的凤凰中路。”

  “我知道。”

  “关于医院十年前为什么突然搬迁,你知道吗?”秦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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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气微微凝固一瞬,苏敏下意识抬眸看秦晏一眼,紧接着立马别过视线。

  这一转瞬即逝的微小动作在专业的刑侦人员眼里其实非常突兀,一个人紧张的时候总是会出现各种不易觉察的微表情,比如撒谎的人会不自觉将视线往右上方看,因为他们要给自己创造视觉想象空间,以此说服自己。

  安静片刻后,苏敏开口:“听说过一些,但都是八卦。”

  “八卦也没事,说说吧。”秦晏道。

  苏敏:“我进医院工作的那几个月里,经常会听见一些老职工说起当年的事情。也幸好我就是本地人,小时候也听家里人说过一两句。据说是天鹅街的福利医院意外起火,消防措施不到位,烧死了很多人,而且我小时候,也亲眼看见过有施工队往现在新院的方向赶,估计就是为了尽快建设新院。”

  秦晏对她的反应有些意外:“看来你很清楚。”

  “也不算特别清楚,我只知道小时候看见施工队往新院跑,听家人茶余饭后聊过两句,但他们大人聊天都避着我,我一问,他们就说‘小孩子不要多管闲事’,”苏敏叹了口气,“结果,命运的齿轮阴差阳错让我成为了清北医学院少年班的学生,阴差阳错让我回到家乡开始人生的第一次工作,阴差阳错被新的社会福利医院聘用。”

  “是挺巧的。”很久都没说话的顾城忽然开口。

  苏敏往他那边看了一眼,紧接着又把视线落回秦晏身上:“但是关于蔡文秀,我是真的不清楚。”

  “别紧张,”秦晏淡然说,“我们正在调查的案子是你父亲的,蔡文秀现在是我们怀疑名单里的头号嫌疑人。所以你必须打起精神好好回忆回忆,蔡文秀在跟你相处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反常行为,或者你们之间有没有闹过矛盾?”

  “矛盾?没有,”苏敏往椅背上靠过去,企图让自己放松下来,“我们没有矛盾。说到底我也根本就不好奇是谁杀的李国强,就当是为民除害了。但你们要是不办这案子肯定会被批评,没办法的事,我配合调查也不是为李国强鸣冤,我只是尽一个公民应该尽到的义务。”

  秦晏勾了勾唇角:“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你都要配合我们。”

  苏敏看他几眼。

  “我听医院里幸存的那些老职工说,起火点就在当年旧址的三楼重管室,而且是蔡文秀管的那床病人手边的窗帘,”苏敏顿了顿,思索一番,小心翼翼道,“现在事情也明确了,她自己承认当年是她纵的火。”

  “确实是这样,”秦晏颔首,“四月三十号前后,蔡文秀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异常举动?”

  苏敏:“异常举动......没有吧,她那段时间不是正好调休一个小长假吗。”

  “调休?”顾城一愣。

  “新院的管理制度跟普通三甲医院不太一样,毕竟是精神病院,医生护士压力都很大,蔡文秀又是干了很多年的老员工,所以福利会多一点。如果临退休的老员工连续上两个月班,那么下一个月就可以获得最多十五天的假期。而且他们老员工平时在医院除了巡房和传授新护士经验之外也不怎么干活,相当划算了。”

  顾城默默住嘴,总觉得自己头上仿佛落下三根黑线:摆明了压榨员工,哪来的划算。

  于是他笑笑,耐着性子道:“蔡文秀调休的起止时间点是几号到几号?”

  “好像是四月二十号到四月三十五号,这段时间她不在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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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晏与顾城对视一眼。

  秦晏用食指指关节轻轻敲了敲桌面:“这么确定?”

  苏敏被他盯得浑身发毛。

  “但你不是只在新院干了几个月么,”秦晏看着她,“根据医院的人事档案来看,你从去年六月份开始就已经离职了,转而去了临省的一家脑科医院,在脑科医院工作期间你没有返回家乡,哪怕一次也没有。你又是怎么笃定蔡文秀今年四月份有十五天都不在桐山县社会福利医院的?”

  苏敏咽了咽口水:“我......我也是听原来那些老职工在我们共同的聊天群里说的,她们基本上一有什么八卦就会在群里传。”

  “手机拿来看看。”秦晏朝她一扬下巴。

  苏敏磨蹭了一会儿,才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手机,解锁之后翻到微信界面。

  她把手机摊在桌上:“第二个群聊就是,你随便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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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晏往前倾了倾身子,果然看见桌上摆着的手机显示微信界面的第二个群聊上写着“新院一家人”。

  他道:“你自己找聊天记录,我不方便乱翻。”

  苏敏犹豫一会儿,最终还是伸手在手机屏幕上划了几下:“你们警察规矩真多。”

  “找到了吗。”秦晏语气淡淡的。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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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天记录确实能够证明苏敏的确是在工作之余看到群聊的八卦后才知道蔡文秀调休的事。

  “你们现在怀疑是蔡文秀杀了胡良,也有可能杀害了我父亲?”

  “我记得我们没有告诉你胡良的死亡时间,”秦晏看着她,语气有些冰冷,“苏敏,你别告诉我你是从新闻或者八卦上碰巧知道的。”

  苏敏:“我......”

  秦晏不给她反应的时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便站起身,一边收拾桌上的纸张和笔一边道:“时候不早了。今天就先到这儿,由于案件性质很恶劣,所以还请你这段时间暂时不要离开桐山,随时配合公安机关调查。”

  “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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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城见状也开始加快速度劈里啪啦敲着键盘,把之前秦晏和苏敏的对话录进了专门的笔录系统里。

  与电脑相连的打印机嗡嗡地运作,几秒后几张发热的纸被顾城拿出来放在桌面上:“你看看,没问题就签字。”

  “签什么。”

  “先写名字,”顾城指导说,“名字下面写,‘以上笔录我看过,与我说的相符。”

  苏敏低头唰唰写着,而后抬头,乖巧道:“然后呢?”

  顾城指了指一旁打开的印泥:“按手印,按完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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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上暴雨如注,这些天天气反复无常。

  苏敏离开后,秦晏和顾城忙完了也就撑着伞回招待所去,怎料路上雨太大,两个人哪怕是打伞也难逃被淋成落汤鸡的命运。

  秦晏站在床边脱衬衫的时候咳嗽两声,不巧被顾城听见,免不了某个姓顾的一阵担心:“怎么咳嗽了,感冒了?”

  “这种天气怎么会感冒,”秦晏将湿透的长袖衬衫换掉,就这么光着上半身坐在床沿,随手从桌上摸了根烟,放在唇边点燃,“想多了。”

  顾城喉结滚了滚。

  他觉得秦晏哪怕是光着膀子坐在床边抽烟都比那些个五大三粗的糙老爷们好看。

  “我是心疼,不是想多,”顾城拿过床上的遥控器,对着空调按了两下,“关个空调,没意见吧。”

  秦晏摇摇头:“五月份这种时候又不热,关就关吧,也就是中午要开一开。”

  “你还真是冷不得也热不得,”顾城笑笑,随手拿起浴巾当成毯子给秦晏裹了一圈,然后隔着浴巾抱着他,“不能光膀子,秦队乖。”

  秦晏差点没被他恶心死,手里的烟都差点给吓掉:“你特么害不害臊。”

  “我很害臊啊,”顾城伸手在他脖子上的气切疤痕处轻轻蹭了一会儿,语气淡淡的,“我的秦队背上、腿上、脖子上,没一块好肉,就连肺也受过伤。一下雨就腰疼腿疼,着凉了就咳嗽,我就是难过,一看到你不舒服,我就难过得想哭。”

  秦晏放下烟,侧眸看向他,只看见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凑在自己肩膀附近,黏糊得不行。

  秦晏:“你太依赖我了,所以才会有那种感觉。”

  “那你就不能让我私底下多依赖依赖吗。”顾城说。

  秦晏有些无语,他受不了顾城这么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明明二十七岁了,却比七岁还要幼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给了顾城太多的安全感,导致顾城跟个双面人一样——工作上一丝不苟,一下班就黏得像狗。

  顾城:“好不好,在我想抱你的时候,你也记得抱我一下,然后......不要总是把我对你的关心不当回事,身体不舒服要告诉我,还有——”

  “好好好,”秦晏哑着嗓子抽了口烟,腾出一只手把顾城揽在胳膊下,哄小孩儿似的,“这么抱行不行?”

  顾城终于安分了:“行。”

  秦晏低沉沉地笑一声,将烟摁灭在烟灰缸里,转而双手架着顾城咯吱窝下用力把人提起一点,往旁边挪了挪:“抱一下够了没?你太重,压得我心都慌。”

  顾城立马弹射起步从秦晏身上爬起来。

  秦晏轻轻一笑:“还挺听话的。”

  “你耍我?”顾城反应过来。

  “不耍你耍谁,支队长老奸巨猾又不是一天两天了,难不成你头一次认识我?”秦晏说着,忽然转移话题,“对了,一会儿你给苏副说一声,那个苏敏有问题。”

  顾城心思终于放在了案子上:“有问题,为什么?”

  秦晏沉思一会儿,说:“我只是稍微暗示她蔡文秀有嫌疑,而她极力把话题往蔡文秀身上拉,不说是泼脏水,起码有引导我们继续调查蔡文秀的心思。她说的也的确不是假话,都是顺着我们抛出的问题往下回答,即便有假,我们稍微查查就能分辨清楚,对她来说完全没有影响。”

  “她表现得很配合,该说的都说了,而且条理清晰,不像是家里刚遭遇了重大变故。不过她那么痛恨李国强,感情漠然也情有可原,”顾城喃喃,“但......”

  “一开始找到她的时候,她表现得很害怕,甚至会因为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的经历而哭成那样,”秦晏说,“李国强确实可恶,但她跟这案子脱不开干系。十年前的火灾她确实知之甚少,十年后从同事嘴里听八卦也的确符合她这个年纪会做的事,但她一直跟我们强调蔡文秀调休的事儿,甚至于在我们还没开口的时候就自己跳出来强调胡良的死亡时间,这样的暗示有点突兀得太明显了。”

  顾城坐下来:“那咱们调整调整侦查方向?”

  “不,”秦晏摇摇头,一字一句道,“声东击西。”

  “声东击西?”

  “调查重点放在蔡文秀身上,既然有的人这么希望我们调查蔡文秀,那我们就照着那个人的想法去做,”秦晏勾起唇角,“其实不过是虚晃一枪而已,等这个局布好的时候,有的人就再也没法逃出去了。”

  顾城脊背一凉。

  他看着秦晏:“秦队,你别对着我用这种笑容,我老感觉下一秒你就要把我按进招待所的杂物间实施肢解......”

  “我还没变态到那种程度,”秦晏伸手揉了把他的头发,“跟苏副发个信息就睡觉吧,看你这黑眼圈,都肿成什么了。”

  顾城发完信息后往秦晏身边靠过去,把脑袋埋进秦晏脖子旁边:“你让我亲一下好不好,马上就睡。”

  秦晏无奈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