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其它小说>凛冬已至>第71章

  苏敏十年前还只是个十岁的学生,当年的街坊邻居都夸她性格好、学习好,说是神童也不为过。都说李国强这种人渣能把女儿养成神童也实在是人间奇迹。

  苏敏的妈妈苏暮秋听人夸自己女儿也确实高兴,时常摸着苏敏的头发,笑盈盈的:“你一定要争气,等你以后走出这个小县城,妈妈就享福了。”

  “妈妈,咱们搬出去吧。”小时候的苏敏古灵精怪,脑子里想的东西也比一般的孩子多。

  “搬哪儿去?外公外婆不会让我们回去的,”苏暮秋蹲下来,捧起苏敏的脸,“他们就是两个老顽固,嫁出去的人哪有动不动回娘家的道理。”

  苏敏:“可是——”

  “没有可是,”苏暮秋看着她,“咱们要想彻底离开李国强,除非你能考出去,越早考出去越好,最好是去离家很远的地方上学,这样你就自由了。我又给你找了个专门搞竞赛的新数学老师,从明天开始你就去跟老师学,争取考到清北大学的少年班去。”

  “那你呢,妈妈?”

  “我......我也就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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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回到家中免不了喝高了的李国强的一顿毒打。

  苏敏躲在茶几后面,透过桌椅的缝隙,眼睁睁看着妈妈被打得浑身青紫。

  而李国强则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把狭小的眼珠子往苏敏的方向挪:“看什么看!小孩子家家的,一会儿连你一起收拾!”

  寂静的深夜里,这户人家里总是会传来女人压抑的惨叫和小孩儿隐忍的哭声。

  这样的哭声一直持续到苏敏十四岁的时候,她成功拿到了清北大学医学院少年班的录取通知书,拉着行李离开了家。

  本以为她们母女俩会就此结束那段黑暗的时光,可老天爷似乎并不想让她们如愿。

  苏敏十五岁那年,她从医学院的少年班放假回家,在家中又一次被喝了酒的李国强压在床沿上抽打,苏暮秋从单位回来之后看着被强暴的女儿,气不打一处来,想着这样黑暗的日子必须有个交代,又想着苏敏已经被这个人渣强暴了数年,便最终选择带着证据上法院。

  苏暮秋离婚了,苏敏被判给了她,法院要求李国强除赔偿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之外,还要在苏敏成年之前每个月支付一笔母女俩的生活费,但李国强自己没有几个钱,就连医药费都赔得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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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苏子柒走访的时候查到不少东西,不过......当年李国强不想赔钱,苏暮秋不申请强制执行吗。”

  招待所门口的快餐店里,秦晏端着一碗当地的特产米粉过来,在窗边的座位上坐下:“李国强那种老赖皮,哪怕强制执行也没法从他身上扣点钱出来,他和苏暮秋在婚姻存续期间内所居住的房子都是苏暮秋父母买来打发他俩以堵住悠悠众口的,房产证上写着苏暮秋父母的名字,李国强也不可能卖房赔钱。”

  顾城用筷子拨动碗里的粉,道:“这个李国强还真是可恶。”

  “苏暮秋在离婚的第二个月就找到了新丈夫,很快就嫁人了,”秦晏冷静地说,“男方家里是当官的,有点小钱,但是在苏暮秋母女搬过去之前,他还有一个儿子,不可能做到对苏敏特别好。苏敏跟着母亲搬去继父家里也不见得能过得多如意,所以她只在继父家呆了一个暑假,赶在清北大学医学院少年班第四个学期开学之前就收拾东西走了。”

  “苏暮秋要是早点跟李国强离婚,也不至于发展成这样,”顾城咂咂嘴,“李国强也许不会遇害,苏敏也不至于被我们划进嫌疑人名单里。”

  秦晏眼睛微微眨了眨,片刻后捧起碗将剩下的汤喝掉,抽出一张纸巾随意擦几下嘴。

  他道:“你怎么不说如果苏暮秋当年没有听信李国强的鬼话,没有踏入那间照相馆,没有跟李国强发生关系,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人的命运有时候就像被什么东西操控了一样,顺着一条路往下走,根本看不见前面等着自己的是什么。”顾城轻轻叹气。

  “所以也就不存在‘如果’,”秦晏说,“你听说过哲学上‘飞矢不动’的悖论吗,被射出去的箭在一段时间里通过一段路程,这一段时间会被分成无数时刻。每一个时刻,飞箭都占据一个位置,它停留在这段路程的不同位置上,而不是从起点直接飞向终点。”

  顾城有些似懂非懂:“所以......飞矢在任意时刻的位置不会发生改变,但它仍然在运动。”

  “就像李国强的死也不是某种单一的因果带来的,他可以逃过婚姻的因果,但他无法保证还有别的因果来干扰他运动的方向,最终从某个位置继续向着死亡的方向前进。”秦晏说。

  “听不懂,”顾城干巴巴道,“秦队,我突然发现你是真的喜欢搞玄学。”

  秦晏笑了笑:“那就说点别的——比如苏敏和蔡文秀之间到底谁嫌疑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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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警方的怀疑对象有两个。

  一个是十年前纵火想要杀死胡良的蔡文秀,一个是现如今竭力将蔡文秀推出来的、与李国强有着深仇大怨的苏敏。

  “从现有的证据链来看,杀害胡良和李国强的大概率会是同一个人,”秦晏说,“蔡文秀有杀害胡良的动机,胡良和李国强的死亡时间前后她正在休假,作案时间充足。而她曾经是重管室的护士,十年前甚至企图用美工刀杀害胡良,所以她在面对死者身体的时候不至于下不去手,也能够做到切割死者生|殖|器或者殴打死者致死。”

  顾城摇摇头:“蔡文秀快退休了,理论上她确实有杀人的心理素质,但体力方面......”

  蔡文秀过于瘦弱,年纪又大,或许还有可能患有老年病。

  一个这样的人,似乎不太能够把死者拖进事先挖好的坑中掩埋,也不太可能弄得动一个一米七几的成年男性甚至把人按进井里。

  秦晏微微挑眉:“所以她不太符合我们之前做出的嫌疑人侧写。”

  顾城陷入一阵沉思:“现在看来蔡文秀是嫌疑最重的那一个,她有杀害胡良的动机也有作案时间,但至于李国强跟她有没有瓜葛,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十年前蔡文秀并没有杀死胡良,而且阴差阳错失手引发了一场火灾,胡良在火灾里成了幸存人员,由于救援不及时,许多幸存的患者在事后没有得到妥善安置,部分成了流浪汉,部分转移至新院。”

  胡良没准就是在那个时候回到家乡的。

  张所长所谓的“出院”其实是一场逃亡。

  “蔡文秀的嫌疑确实大,”秦晏说,“但苏敏在配合调查时比我们先一步说出胡良的死亡时间,这一点很奇怪。从案件开始调查直到现在,知道胡良死亡时间的要么是警方自己人,要么是目睹过我们办案经过的村民。苏敏才刚从单位回到县里不久,她没道理会直接说出胡良死亡的确切时间。”

  顾城道:“没准儿是故意的,谈话时模糊重点,不断把话题往蔡文秀身上引,就是想让我们调查蔡文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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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席间苏子柒一脸松快地从不远处的派出所出来,拿着份文件直接推开了这家快餐店的门。

  快餐店老板听见动静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吃点什么?”

  “特色炒米粉,”苏子柒喊了一嗓子,而后目光在店里巡视一圈,最后走到某个座位上窗边的秦晏面前,“哟,在看走访记录?”

  顾城轻轻点头:“看完了,但走访记录只能侧面展现苏敏在现实生活里的形象,对于锁定凶手来说,单凭这些记录还不够充分。”

  “辅助侦查嘛,除了苏敏,我还留意过她的姨妈。”

  秦晏:“苏落鸣?之前确实怀疑过她,她是眼科医生。”

  “关于苏落鸣的走访记录刚整理完,不过人已经回家去准备李国强后事了,经过调查可以排除她杀害李国强的嫌疑,案发的时候她正好值班,案发时间段的前后她也没有出现在现场附近,一直留在县里的医院。现在就剩个苏敏和蔡文秀。”

  “谢谢。”秦晏莞尔。

  苏子柒又道:“苏敏的继父那边我也联系过,他是个已经退休的律师,苏敏从清北医学院毕业之后在桐山县社会福利医院工作了几个月后被他介绍到了湘南脑科医院当护士。”

  “是他自己安排的?”秦晏问。

  “不是,”苏子柒压低了声音,按住秦晏一边肩膀,“听说是苏敏自己觉得福利医院条件不好,主动跟继父提,原本这对父女关系很僵,但那个继父估计也没那么不讲人情。毕竟是被法律承认的女儿,该帮苏敏的......他还是拉下面子来帮了。”

  秦晏觉得有些好笑:“去年还在医院工作得好好的,这么突然地就换了工作单位,速度还挺快。”

  “那是,人家会拼爹嘛,”苏子柒说,“哦对,蔡文秀前后好几次的笔录我都替你看了,昨天忙着讯问苏敏,事后我顺便加班给你留意了一下——可以确定之前蔡文秀在接受调查时没有撒谎,不过至于她到底有没有杀害胡良,还是得划个问号。”

  秦晏点点头:“明白。”

  “哎你可不能说我越俎代庖啊。”苏子柒摸了摸鼻子。

  秦晏轻笑一声:“你越俎代庖还差这一次吗。”

  苏子柒嘿嘿地捏住他肩膀:“嘘,看破不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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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人互相看一眼,顾城忽然开口:“苏副,蔡文秀在看守所是吧,要不——”

  随后秦晏站起身,朝顾城挥了挥手:“嗯,但暂时不用找她。”

  “那咱们去哪儿?”

  “去一趟临省。”秦晏说。

  苏子柒的粉正好端上来,于是他在秦晏坐过的地方一屁股坐下,朝这两个人抬了抬下巴:“你俩去,我留在这儿。”

  秦晏侧过眸子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而后薅着顾城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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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城愣了愣,等他彻底反应过来秦晏到底什么计划的时候,他已经被连人带行李一起丢进秦晏找人借的面包车上了。

  “苏敏在湘南脑科医院工作,”秦晏双手紧握方向盘,“她的继父也是湘南人,退休前是湘南一家律所的金牌律师,母亲苏敏在几年前得病身亡,能够挖掘到苏敏更多秘密的地方不是桐山县,而是湘南。”

  顾城盯着车上的平板,平板上是苏敏继父的相关资料。

  钱来,男。

  六十二岁,退休前是腾顺律所的一名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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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借来的白色面包车脏兮兮的,两个人没穿警服,都穿着自己的衣服。

  秦晏开车的时候很认真,虽然总是下意识绷着脸,但总是能给人一种温柔而可靠的安全感。顾城坐在副驾驶上,往秦晏的方向看过去,在某一瞬间忽然觉得秦晏很像是一头狮子,有锋利的爪,有漂亮的躯干和四肢,风雨来临的时候会挡在族群的其他生物面前,用尖利的爪撕开可怖的黑夜。

  但他明明那么温柔。

  比如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像长者也像知己。

  车辆在高速上匀速行驶,车窗外的风景呼啦啦地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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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边,桐山县。

  苏子柒在秦晏离开快餐店后不久,脸上的笑容便渐渐淡了下去。

  他没有去吃桌上的粉,只是跟老板说了一声自己出去有点事,请他帮忙留着那碗粉,等自己回来了再吃。

  快餐店客流量很低,一天下来都不一定能有二十个顾客,老板也是个爽快人,一点头就答应了,还担心等苏子柒回来后粉凉了不好吃,特意拿去后厨的保温柜里放着。

  苏子柒道谢后握着手机离开快餐店,四下看了一圈,而后轻巧地走进一个两侧通路的小巷子里。

  小巷里全是垃圾桶,垃圾桶边堆满了垃圾,恶臭阵阵,苍蝇低低地在垃圾上方盘旋。

  苏子柒在这里点了根烟,长呼一口气,拨通手机联系人里的某个再熟悉不过的号码。

  “他去湘南了,暗网的事我没全部告诉他,免得所有人注意力都不在案子上,”苏子柒的声音有些沙哑,“去湘南调查苏敏是早晚的事,侦查思路也没有任何问题。在我看来这案子结束得越早越好。”

  宋绵竹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语气淡淡的:“是该早点结束,暗网上现在铺天盖地都是悬赏信息。”

  苏子柒:“我知道。”

  “抓获凶手之后立刻回来,”宋绵竹顿了顿,“吕局的意思。有些事情不像我们想得那么简单,回来之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苏子柒死死攥着拳头:“暗网还查不查。”

  宋绵竹沉默一会儿。

  “到底查不查。”苏子柒又问了一遍。

  宋绵竹叹了口气,道:“吕局和姜处长的态度是支持,查也是查,不查,这枚定时炸弹早晚有一天要自爆。但有件事咱们必须想清楚——我们这样是在拿自己人的命去堵一个还不知道算不算圆满的结局。”

  苏子柒嗓音哑得可怕,他沉沉地说:“如果都不查,未来的某一天也一样会有人折在这上头。”

  “我的意思是......咱们也当一回出头鸟吧。”宋绵竹忽然笑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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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谧的小巷里,垃圾桶附近蹿过一只野猫,从苏子柒的脚背上跳过去,然后消失了。

  苏子柒对着脏兮兮的红砖墙面又抽了几口烟,烟雾从他的鼻尖散出来。

  他握着手机,再次开口:“以你的手段,找到暗网上那群人真实地址的可能性大不大。”

  “你说呢。”宋绵竹淡然道。

  “你他妈别打哑谜行不行,”苏子柒暗骂一声,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很缓慢,“竹子,你确定......跟上次悬赏师父的是同一伙人。”

  宋绵竹那边顿了顿。

  片刻后,他终于开口:“小勐拉。”

  缅北小勐拉,一个写满了罪恶的城市。

  “明白了。”苏子柒应声,而后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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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若干年后苏子柒再次回首看着当年在小巷子里与宋绵竹打电话的自己,那么他一定会竭力阻止这帮不怕死的人想要起底“9·03”枪击案的愚蠢想法;而且他一定会把暗网上发生的一切都向秦晏和顾城全盘托出,而不是等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才让秦晏做决断。

  可能他真的不该越俎代庖。

  他站在一块贴着照片的墓前,深深鞠躬,然后将手里的一束向日葵放在墓碑面前的地上,任由雨滴落下来。

  然后他又走到旁边的墓碑,重复着与之前一模一样的动作。

  最后,他把墓园里的每一块墓碑都擦得很干净,每一块庄严的墓碑前都被放上了一束开得正盛的向日葵。

  “爸爸,这些人都是谁啊?”小女孩站在他旁边,歪着脑袋打量墓碑上的照片。

  他摸了把小女孩顺滑的头发,轻声说:“战友。”

  ......

  离开小巷的时候,苏子柒深吸一口气,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快步返回了快餐店。

  他又变成了一副笑盈盈的样子,坐在窗边呼哧呼哧三两下吃完了温热的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