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

  进门前, 庭仰站在门口小声说。

  窗帘被拉死,室内伸手不见五指。

  庭仰开了灯才亮起昏黄的光,照亮不大的室内。

  此时已经接近凌晨一点,他除了祁知序给的那瓶水, 晚饭没吃任何东西。

  进屋开灯后, 他首先看向餐桌, 看莲姨送过来的菜有没有剩的, 能让他热热再吃。

  行吧,没有。

  甚至比预想中还要糟糕一点。

  桌子上的桌布被人扯到了下来, 上面的菜全都被打翻在地。

  汤汁一大半已经干在水泥地上,看着就很难清理。

  庭若玫悄无声息出现在了她房间门口,“你回来了?”

  “嗯。”庭仰不知道该说什么,“你怎么还没睡?”

  庭若玫勾了勾唇,“我在等你啊。”

  母亲的脸上是难得的温情, 庭仰却觉得浑身不自在。

  大概是继承了庭若玫的演戏天赋,庭仰察觉到这温情背后的表演痕迹。

  “我出去找你的时候, 看见你身边那个男孩了。”庭若玫说, “他好像很喜欢你。”

  庭仰愣住, 没想到庭若玫还出去找他了, “是吗?我和他是朋友。”

  “真好啊, 和张逸泽比呢?”

  “……什么”

  “我说, 和张逸泽比, 你和谁的关系更好”

  庭仰勉强笑了一下。

  “这怎么比较?张逸泽是……”

  “我觉得你和这个男孩的关系会更好一点。”庭若玫说,“他很有钱,对吗?”

  庭仰勉强挂在嘴角的笑意已经消失, 声音带了点冷意,“妈, 你什么意思?”

  这一丝冰冷让两人之间虚伪的和谐荡然无存,怒气让庭仰语调微微颤抖。

  尽管面前是他曾敬爱的母亲,在对方有意诋毁张逸泽和祁知序后,他还是心生无力和怒气。

  庭若玫手里拿着一枝玫瑰花,是她前段时间用攒下的钱买的。

  花朵已经蔫了,但依稀可见曾经艳若灿阳的色彩。

  “张逸泽一个月也就只能给你三千块钱,那个男孩不一样。”

  庭若玫用手抚摸玫瑰花的花朵,又碾下几片花瓣。

  “你觉得他能给多少?”

  往常庭若玫和庭仰吵得再凶,也不会用张逸泽来伤害庭仰。

  因为庭若玫知道,张逸泽在他心里的留下的难过,不亚于谢晋祝在她心里留下的伤痕。

  过去残留的问题今天接二连三地爆发,每一场爆炸的余波都能让任何人筋疲力竭。

  庭仰一直在爆炸的中心,感受着滚烫灼热的烈焰焚烧其身,却没有资格说累。

  十七岁的少年应该做什么呢?

  赏月赏花,枕流听风。

  庭仰的十七岁没有繁花似锦,没有明月高悬,池水枯竭,风来了又走。

  一片狼藉。

  庭若玫用高高在上的表情看着庭仰,冷漠道:“你现在感觉很痛苦吗?痛就给我记好了,我这些年承受的就是这些痛苦。”

  “你看不见它,但这些都是你欠我的,你得还。”

  庭仰很想问一句,他要怎么样才能还清?

  如果这些年他做的一切都不算偿还的话,那怎么样才算偿还?用他的前程还是用命填?

  “妈,这些年我唯一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大概就只有我的出生吧。”庭仰一字一句艰难无比,“可是我的出生并不是我的选择。”

  为了奖学金学到深夜,困得连呼吸都觉得是负担时他不抱怨,拿着笔的手抖得写不了字才去睡觉。

  为了省几块钱,每天早饭用学校饮水机的水咽馒头时,他也能苦中作乐。

  可是他只是个凡人,他也会疲惫于反复奔波在片片废墟之间却得不到一点回应。

  庭仰拉开自己的衣袖,被袖子遮住的地方有纵横交错的几道狰狞的刀伤。

  伤是陈伤,疤痕消不掉。

  “妈,你还记得这些伤吗?它们这些都是你划的。”庭仰一道道细数来历,“这一刀是你前年生日那天划的,这一刀是我中考那年你划的,还有这道……”

  随着庭仰的手指移到另一道伤痕上时,庭若玫的脸色变了。

  庭仰的语气没什么讽刺意味,但事实就是那样,像极了荒诞的喜剧。

  “这一刀,是你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伤害我的第二天划下的。”

  庭若玫把玻璃杯砸到地上,玻璃碎溅的脆响让庭仰的话顿住,但下一秒,他就像是没听到一样,继续笑着把话接了下去。

  “你说张逸泽给我三千,但三千甚至只够你一个月的药物治疗费用。”

  庭仰越说越冷静,大概是这种时刻他也无力掩饰自己的疯了。

  “妈,我不欠你的,就算本来欠,现在也不欠了。如今我还愿意待在这个家,是因为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是因为你曾经爱我,我也有过一个温暖的童年,所以我愿意原谅你后来对我的伤害。”

  “我并不是不会累的。”

  庭仰冷漠的眼神让庭若玫不自觉往后一退。

  意识到自己的眼神失去了平时的伪装,庭仰也懒得再演戏了。

  “母亲,你疯了,我也疯了,活着已经是地狱了,我们就不要再给彼此找麻烦了,好吗?”

  “算我求你了。”

  庭若玫没有说话,脱力跌坐在凳子上,掩面痛哭,嘴里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庭仰也懒得听。

  反正无非就是“对不起”,“我错了”,“原谅我好吗”这种他听过无数次的谎言。

  庭仰静静地看了她一会,没有安慰,开了门,转身走出屋子。

  屋外明月高悬,俯瞰人间。

  月亮原来这么明亮吗?

  *

  从家里拿的面包,到最后也没能带出来吃上。

  庭仰饿得眼前发黑,幸好饿习惯了,倒也不至于直接晕倒。

  他拖着沉重疲惫的步伐从小巷往外走,想着去外面的便利店买点吃的。

  巷子里依旧漆黑一片,路过他和陈木康打架的地方,被砸碎的酒瓶碎片依旧孤零零待在原地。

  墙上被人撞到的地方磨掉了一点风化的水泥墙灰,留了白色的印子。

  粗糙的墙面上有不知道是谁身上擦出来的血痕,长长一道,像久远的血色诗篇。

  其实庭仰觉得自己也怪可怜的。

  在朋友面前,要装成没心没肺的乐观小太阳。

  在唯一的亲人面前,要装成心无芥蒂的圣人。

  好不容易装得天衣无缝,难得露出一点马脚,就要被陈木康这种疯狗追着咬。

  “随便了。”

  反正迟早会被发现的。

  庭仰此时的眼神像轻而冷的大雪。

  席卷五洲四海的北风挟带着冷冰冰的雪粒,飘荡在四面八方。

  雪落下的地方,游鳞走兽无影无踪,荒山野岭杂草丛生。

  这眼神并不能说惹人厌烦,只是实在让人亲近不起来。

  随着庭仰面色疲惫地走出长巷,没了墙壁的遮挡,眼前骤然明亮起来,柔和的月光霜一般洒满天地。

  在走到便利店门口时,庭仰余光扫到一个人。

  便利店对面的街道旁,有一个穿着校服的男生坐在马路边上发呆,不时还会露出凝重思索的表情。

  清辉洒落在祁知序的脸上,配合男生凝眉思索的表情,凭然生出了点傻愣愣的感觉。

  庭仰见祁知序思考地入神,也没走过去打扰他,而是先进便利店买了包充饥的袋装面包。

  买好出来,他撕开包装吃了起来。

  边吃边看着祁知序,抱着一点坏心思,想看看祁知序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自己。

  祁知序嘴里絮絮叨叨说着什么,隔太远听不清,只能隐约听出是在规划某种方案。

  庭仰还从没见过这样的祁知序,一时也忘记自己刚刚的坏心情,专心致志看祁知序纠结的表情。

  这一看就是好久。

  在庭仰买了第二个面包出来的时候,祁知序终于结束了他的天人交战,郑重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庭仰似有所觉,赶在祁知序拨号前,拿出自己的手机。

  手机默认铃声还没来得及响起来,他就接通了电话。

  他没主动说话,这样会暴露自己与祁知序不过十几米距离的事实。

  祁知序清了清嗓子,开始编故事。

  “阿仰,快救救我,你到家没?我这边出了点问题,能在你那借住一晚吗?我和你说,我太倒霉了,车在半路抛锚了……”

  庭仰闻言憋笑:“可以啊祁哥,你在哪呢?”

  “我在……”

  祁知序正准备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编出一大段话显得自己更加可信,却发现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也在自己对面响起,于是话刚开了个头,又卡壳了。

  “我在、在……你家,门口的巷子里……”

  说到最后,声音已经趋近于无了。

  祁知序抬头,看见庭仰笔直地站在对面。

  见他望了过来,庭仰还笑眯眯抬手打了个招呼。

  “嗨祁哥,真巧啊……咦,你家抛锚的车子呢?”

  四目相对。

  尴尬得要死。

  祁知序心如死灰,想钻进地洞躲起来:“……谁能救救我。”

  庭仰抬步走到祁知序面前,伸出手打算把祁知序拉起来。

  “好呀,我来救你了。”

  祁知序没有直接握住庭仰的手,而是拍了拍手上的灰,又在校服上抹了抹,确认掌心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才小心翼翼握住了对方的手掌。

  他不想弄脏庭仰。

  对方温暖的掌心握起来,不像小说里形容的那样软软的,而是带着一点骨感的清瘦。

  让人乍一握上就感觉到隐约的力量感,仿佛清瘦的身躯里是能承受无穷无尽生命之重的生机。

  见祁知序一直不说话,庭仰故意开口询问:“祁哥,你在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了?”

  祁知序摸了摸鼻子,尴尬道:“我在想,希望你别报警,我其实不是个痴汉。”

  庭仰拍拍祁知序的肩。

  “你放心祁哥,我不会想多的,你一定是关心我,才想今晚和我住一起吧?”

  祁知序不敢说话。

  一句话都不敢说。

  刚刚被发现了,本来祁知序都准备破罐子破摔,找个机会告白了。

  没想到庭仰自己来了个回马枪,帮他把借口圆回来了。

  高兴不起来。

  这不会是庭仰委婉的拒绝吧?

  见祁知序满脸尴尬,庭仰也不逗他了,收敛了笑意。

  事实上,他现在心情也没好多少。

  本来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心情跌倒谷底,都自暴自弃地考虑干脆以后就别装了,自己是什么烂人就表现出什么烂人的样子。

  可是在见到熟识朋友的第一瞬间,他又是那副假惺惺的样子。

  刻进骨子里的虚伪,糟透了。

  庭仰不确定,祁知序现在知不知道他的真实面目。

  与陈木康相处的时候,他没有半点伪装,按理来说祁知序应该是发现了的……

  庭仰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祁知序毫无芥蒂的样子,淡定收回目光。

  可是祁知序对待他的态度一如既往,好得让人怀疑动机。

  这时,祁知序语重心长地说:“阿仰,对我你可以戒心小一点,对别人你可千万别这么没有防备心了。现在的坏人多得要死,最喜欢你这种白白嫩嫩的清纯男高中生。”

  庭·清纯男高中生·仰嘴角抽搐了一下,“祁哥,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了?”祁知序恨铁不成钢,“坏人都喜欢你这种傻不拉几的人,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好。”

  庭仰目光闪烁一下,流转的情绪明明灭灭,最后汇聚成点点笑意。

  “祁哥,你怎么就觉得我一定是傻不拉几、没有戒心的人呢?万一我只是很会装,实际上本人是个……你口中的坏人呢?那到时候你该怎么办?”

  祁知序闻言沉默了一下。

  短暂的无言后,他很快回答了庭仰的话,带着轻松的笑意。

  “我能怎么办?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就有呗,又不是什么大事。”

  庭仰捏了捏手里的塑料袋,袋子发出窸窣的声音,像夏夜的滂沱大雨落在青石板上。

  “就算那时的我骗了你那么久,也不是大事吗?”

  祁知序表情疑惑,不明白庭仰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件事。

  “如果我发现你有另外一面,也只会开心我又见到你另外一个样子,我不觉得那是欺骗。你不管什么样子,都是值得被人珍惜的。”

  “就算你不再开朗,不再活泼,整个人阴郁而悲观,厌世而易怒,那也是你啊,珍惜你的人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都会珍惜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