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起风了。

  庭仰乌黑柔软的发丝半遮住低垂的脸。

  祁知序只能看见庭仰抿起的嘴唇, 却看不清对方的眼神。

  大概是一回生二回熟,这次表白祁知序没有上次那么紧张了。

  他想,他好像猜到庭仰要和他说的秘密是什么了。

  自己的喜欢即将得到回应,这一猜测让祁知序欣喜的同时, 又有些惴惴不安。

  毕竟庭仰不是一个情感外放的人, 没理由会临时起意, 想要回应他的感情。

  良久后, 庭仰终于开口了。

  “祁哥,你怎么这么好啊?”

  “Je t'aime tellement.”

  “我好喜欢你啊。”

  熟悉的语言让祁知序骤然睁大了眼睛, 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后,更是脸上迅速蔓延起了红意。

  “你……你什么时候学的法语啊?”

  如果不是已经基本掌握这项技能了,庭仰是不会将学法语这件事透露给他的。

  庭仰歪了歪头,思索了一下。

  “就上次暑假那会,我找的班还算轻松, 在学习和上班的间隙时间里,抽空学一点, 真的就一点, 没和你客气。”

  祁知序清了一下嗓子, 十八岁的大男孩扭捏得像个渴望得到奖励, 又不好意思的小孩。

  “奥, 那会啊……那你, 咳, 你学法语是为了谁呀——?”

  这个拖长的“呀”就很传神,有种故作可爱的愚昧感。

  庭仰随意地耸耸肩,故意说:“当然是因为我想去法国留学喽。”

  祁知序急了, “怎么会?你学法语难道不是为了……”

  庭仰将手支在耳朵边上,做出聆听状, “为了什么啊?说来听听,我自己都不知道。”

  “为了……”祁知序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为了我吧。”

  不自信的样子祁知序自己都恨铁不成钢。

  呸,祁知序,你真是怂狗。

  祁知序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把话题拉偏到十万八千里的地方了。

  幸好两人中有个理智的,及时把话题拉了回来。

  庭仰开玩笑,“祁哥,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说那句话,难道在你心里,我是对谁都能说出这句话的人吗?”

  “你明知道我不会这么想,还一天到晚逗我。”

  祁知序委委屈屈,拉着庭仰的袖子,不太熟练地表达了自己的依赖,试探庭仰对他的态度。

  “我讨厌你,现在开始我要生气了。”

  顿了顿,祁知序不确定道:“你说你喜欢我,那你会哄我的,对吧?”

  语气充满了对庭仰的不信任。

  “会哄你的。”庭仰失笑,“生气吧,我的公主,你的王子将倾尽毕生所学哄你开心。”

  祁知序才不是什么骑士,什么猎人呢,他从小看的童话故事里,王子都是和公主在一起的。

  庭仰心想。

  祁知序是我的公主。

  我的。

  “让我靠一会吧。”祁知序身体往边上一斜,懒散地往庭仰肩膀上一倒,“不解风情的王子,这时候你要抱住我,不然你会失去公主的。”

  “这么严重啊?”庭仰拖长了调子,问,“那失去了公主,我们还有机会和好吗?”

  “公主会自己生一会闷气,再看看你有没有来找他。”

  “如果你来找他,只需要哄一小会就能哄好他。如果你不找他,他会很难过,然后主动去找你……反正,你们一定会和好的。”

  “脾气这么好呀,公主。”

  “只有我脾气这么好,所以你要珍惜我。”

  庭仰见祁知序一本正经代入“公主”的模样,没忍住弯起眼角笑了起来。

  祁知序见庭仰这幅不上心的样子,忍不住捏团子一样揉了揉庭仰的脸。

  他忘记自己一只手上沾满了铁锈,这一揉就把一些锈红色揉到了庭仰白皙的皮肤上。

  庭仰呆呆地抹了一把脸,抹出一点红色。

  祁知序心虚地移开目光,公主豪横不过三秒。

  庭仰望着手上的红色,没有生气也没不高兴。

  他握住祁知序同样沾染铁锈的那只手,掌心的锈红色就在相握的一瞬间,互相沾染在对方手上。

  “现在我们手上都开了一朵玫瑰。”

  祁知序觉得亲密的同时,又从不知何处觉察到了一点怪异。

  铁锈红虽然与玫瑰颜色相近,但一般情况下,应该是想不到玫瑰身上的。

  庭仰握了握掌心,似乎在抓住那朵无形的玫瑰。

  祁知序定定看了他一会,突然将自己的掌心贴在庭仰的掌心上,“送你,我的玫瑰。”

  庭仰手臂微颤一下,被握住的手下意识往回缩了缩,很快又镇定下来,抬眼露出温和的笑意。

  “好啊,我收下了。”

  那小幅度的躲避被祁知序捕捉到了,联系到庭仰之前那句“在一片很漂亮的地方”,他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庭仰第一次问他这里好不好看的时候,其实是在暗示他某些事。

  那才是庭仰想要告诉他的秘密。

  “阿仰,你早就发现……林子轩知道你的事了,对不对?”

  只要想通了一件事,其余想不明白的事通通都会被同一条丝线串联起来。

  “你也早就猜到,林子轩会把这件事告诉我。。”

  庭仰脸上依旧是那抹温和的笑,笑意深了很多。

  “被你发现啦,祁哥。”

  祁知序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一切都是庭仰引导他发现的,他像个傻瓜一样,如果庭仰不再三暗示,他什么都发现不了。

  祁知序深深地叹了口气,“阿仰,我还真以为你今天是为了和我告白才找我的呢。”

  庭仰无辜眨眼,“伤心啦”

  祁知序深深叹气:“伤心了。”

  “那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哦。”庭仰摊开满是锈红色的掌心,“现在我能看见掌心有两朵玫瑰,其中一朵,比我见过的任何玫瑰都要美丽。”

  最好看的那一朵来自我的爱人。

  祁知序在听他说完这番话后,将目光落在了庭仰的掌心,却是逆着庭仰的意思。

  “虽然我看不见,但是我觉得你那一朵一定会比我的好看。”

  庭仰笑了笑,没接话茬,他拍了拍祁知序的肩膀。

  “祁哥你下去,我要坐秋千了,两个人荡不起来……对了,你不再问两句了?”

  祁知序顺从地从庭仰身边起身,绕到他后面,小心地推着木秋千的椅背。

  “没什么好问的了吧。”

  “怎么没有我这种情况,精神分裂症啊,你不害怕吗?”

  庭仰脸上始终带着笑意,他仰头看着明月,心情很轻松。

  “你知道我为什么说这里很美吗?因为你看到的是钢筋和废砖,我看到的是密密麻麻盛开在废墟上的玫瑰花丛,他们掩盖了裸露的钢筋骨架,红得像正在燃烧的火焰。”

  祁知序不喜欢看星星也不喜欢看月亮,但是他喜欢和庭仰待在一起。

  既然庭仰喜欢看月亮,那么他好像对看月亮这件事也没那么讨厌了。

  “我不会害怕,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怕的。”

  祁知序看着边缘柔和的月亮,心情在不知不觉中安宁了下来。

  “我看到的是灰色的废墟,你的世界里却满是红色的花海,多好啊。”

  晚风轻轻吹过庭仰的脸,微凉的轻抚让他有一瞬神色怔怔。

  他抬眼望着不远处,残缺倒塌的墙壁上,缝隙里开满了玫瑰花。

  火红色的花瓣表面流动着月色的光,花朵虚虚实实,好像马上要溶解在月色里。

  向来诡异的画面此刻因为祁知序的一番话变了主调,仿佛招展的花枝正在无声地安慰他。

  尽管这些花的出现就是因为庭若玫,但庭仰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安慰到了。

  这确确实实是只属于他的东西,其他任何人都无法看见也无法拥有。

  “公主,我喜欢花海。”庭仰坐在秋千上说,“但我不喜欢红玫瑰。”

  祁知序推了一下秋千,报菜名似的报了一串花名。

  “那你喜欢什么花?茶花,兰花,月季,鸢尾,铃兰,薰衣草?你喜欢哪种花,改天我盘个庄园,专门栽培它。”

  庭仰这一刻,突然对自己男朋友其实是个豪门这件事有了深切的体会。

  “……白玫瑰吧。”

  祁知序已经彻底沉浸在自己的规划里了,见庭仰表情怪异,沉思后提问:“你不想要庄园吗?没关系,要不然我干脆,直接买一座城堡吧,就当是我的嫁妆了。”

  庭仰嘴角抽了抽,“我这算不算是嫁入豪门了”

  “不是你嫁入豪门,是我高攀你……对了,我们婚礼地点选在哪啊……你这是什么表情,你该不会不是以结婚为前提和我谈恋爱的吧,你个渣男!”

  以往祁知序就算心里再怎么激动,表面上都能克制住情绪。

  今晚……也不知道是不是刚确定关系的原因,祁知序的精神格外亢奋,印象里的清冷贵公子立马变成了话痨粘人精。

  如果这时候有人告诉庭仰,未来祁知序会变得知礼克制,无论在什么环境下都能保持绝对的冷静……

  庭仰绝对不会相信这个人口中的一字一句。

  祁知序还在那委屈地质问他是不是不想结婚,说着说着自己眼眶都要红起来了。

  庭仰没注意到,因为他的脑瓜子被说得嗡嗡嗡的。

  就算到了这时候,祁知序也没忘记给他推秋千。

  只是因为情绪起伏太大,手上的力度有点把控不好,秋千晃荡的幅度过于大了。

  秋千晃啊晃,庭仰晃啊晃,脑袋晃啊晃。

  头晕了。

  庭仰不得不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祁哥,你弯下腰,我问你一个问题。”

  祁知序不再说话,乖乖弯腰,俯身凑在庭仰身边。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得很近,祁知序觉得自己似乎可以闻见庭仰身上清淡好闻的肥皂水气味,自己凌乱的呼吸似乎也落在了庭仰的颈侧。

  庭仰原本手撑在秋千上,在祁知序俯下身后,他身体往后靠了一点,脊背放松地靠在秋千椅背上。

  下一刻,他抬起双臂揽住了祁知序的脖子,隔着粗糙的布料,隐约可以看见他清瘦却不羸弱的腰肢。

  祁知序原本放松的肢体顿时绷紧,嘴唇也因为紧张而死死抿住。

  庭仰脸上挂着戏弄的笑,像捣蛋成功的小孩,问句里都带着不可忽视的笑意。

  “祁哥,你初吻还在吗?”

  这句话先在祁知序大脑里转了一圈,祁知序才开始思考这句话的意思,然后循环提问自己“在不在在不在?”

  可惜现在大脑处于宕机状态,问一百遍大脑也不在思考,给不出答案。

  祁知序喉结滚了滚,小声回答:“在,我的……还在。”

  庭仰被这副战战兢兢的样子笑到了,“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祁知序眨了眨眼,终于回过神了。

  “那你的初吻还在吗?”

  庭仰想逗逗他,说自己的已经不在了,但转念一想,自己这么一逗,依照祁知序的性格不会直接哭出来吧?

  两个念头来回倒了一圈,最□□仰还是没舍得让祁知序难过。

  “在哦。”

  祁知序明显很高兴,在庭仰没反应过来时,偏头在庭仰的脸颊上落下了轻柔的一个吻。

  他的嘴唇只是很浅地触碰了一下庭仰的脸,像飘萧的蒹葭花穗,在浸月的晚江边虔诚拜月。

  “我的初吻不在了。”

  庭仰手臂仍然环着祁知序的脖子,看似游刃有余的状态,却因为祁知序那突如其来的一吻打破了平衡。

  他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心跳得好快。

  血液流通时,似乎将心跳的频率一并传递给了四肢百骸。

  庭仰感觉全身都在颤抖,他的胸膛里被祁知序关入了成千上万只蝴蝶。

  如果此时他被困在时间的罅隙里,日居月诸,他的皮囊朽化成尘埃,他的肋骨间会飞出烟紫色的蝴蝶。

  蝴蝶会在某一晚飞到江渚,在那片蒹葭里长眠。

  祁知序以为自己的行为冒犯了庭仰,想要后退,庭仰却拉住了他肩膀处的袖子,示意他不要走。

  庭仰不再坐在秋千上,而是转身,双膝跪在秋千上,双手捧住祁知序的脸。他的脊背单薄纤瘦,漂亮的蝴蝶骨隔着衣料被月色勾勒。

  他是惑人又纯真的阿芙洛狄忒,带着欲望与爱拖信徒坠入海洋:“祁哥,你不吻我吗?”

  少年清纯的面容在月光照耀下愈发神性,黑色的瞳孔里闪烁着稀碎的光,祁知序分不清是月光还是星光。

  或许不是少年本身有神性,而是看他的人奉他如神明。

  祁知序哑声说:“我想吻你。”

  庭仰跪在秋千上,望着祁知序的眼睛,笑眼弯弯,“那就吻我吧。”

  在庭仰的眼中,祁知序不是沐浴在月光中,而是置身在一片灿烂的玫瑰花海里。

  身材高大的少年小心翼翼捧住秋千上另一名少年的脸,落下了虔诚的一吻。

  在钢筋废墟上盛开的玫瑰花海里,公主亲吻了他的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