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渎一中是当地重点高中, 也是重高里难得有人性的高中。

  没有因为升学压力大,就削减学生的活动,或者干出五一放五天调休十天的人神共愤之举。

  一大早,班里的人陆陆续续到教室, 开始吃早饭。

  体委杨毅苦兮兮地拎着春季运动会的报名单, 挨个求爷爷告奶奶请他们参加。

  “胡可, 胡可我求你了, 除了你我们班谁去参加游泳都要淹死啊!我们一班需要你!”

  “霸王龙……哦不,林哥, 你看看这个一千米舍你其谁到时候我也报一千米,我们一起干翻那群田径队!”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外兼威逼利诱半天,终于把除三千米以外的项目都报完了。

  杨毅抹了一把头上不存在的汗,趁众人不注意, 给自己报了个最轻松的五十米和一百米。

  杨毅的目光在教室里巡视一圈,终于锁定目标, 像箭一样飞速到达目标身边。

  “庭仰, 我求求你, 一班三千米没你不行啊!我们一班需要你!”

  庭仰抱着从图书馆借来的书, 发丝柔软, 被阳光照耀得微微泛金, 浑身上下都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无论怎么看, 都是杨毅病急乱投医,开始随机抓捕无辜群众了。

  看见祁知序震惊的表情,杨毅用不知者不罪的态度对待他。

  “哥们, 去年就是庭仰跑的三千米,你猜猜他的排名……哦对, 一个班至少报两个三千米,剩下那个你来不”

  “别让他猜了,他肯定猜不到。”林子轩跳出来打断杨毅的故弄玄虚,“不算三千米从头冲刺到尾的田径队那些人,庭宝是第一名,后面零零碎碎好像还有八九个竞争者吧,毫无招架之力。”

  “”

  祁知序真情实感疑惑了。

  倒不是他对庭仰有什么歧视,主要是每次见到庭仰,对方不是在刷题就是在刷题,根本没时间运动。

  而且先入为主,庭仰总给他一种……病恹恹的感觉,看起来弱不禁风的。

  林子轩作为十级“庭吹”说起庭仰的事迹简直是滔滔不绝。

  “上一届秋季运动会是庭宝的成名之日,他从一开始就稳稳追在元宵的后面,跑到最后两圈时,大家都开始体力不支了,结果庭宝,他居然加速了!”

  袁骁瑞也插了话,“你知道吗?那会大家都吓傻了,我在跑道上都听见他们大声喊着让庭仰别逞强,结果三千米跑完,他的状态比我还好。”

  庭仰抱着书本,腼腆地笑了一下。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体力这么好,本来跑前面还担心体力不支,一直跑挺慢的,后来发现好像还有余力,就开始冲刺了。”

  庭仰开玩笑,“我这么天赋异禀,说不准前世是个大侠呢。”

  换别人来林子轩早就反唇相讥了,但是作为一名合格的“庭吹”,林子轩显然很有自觉,“支持。”

  祁知序认真听着,恨不得将关于庭仰的事情通通刻进脑子里。

  《祁知序所不知道的关于庭仰的一些小事记录簿》内容+1。

  “行了,那没问题的话表我就这么交上去了啊?祁知序,另一个三千米选你没问题吧?”

  袁骁瑞因为腿伤今年参加不了,只能找别人了。

  “我没问题。”祁知序爽快应下。

  幸好在法国那会有晨跑冬跑的习惯,不然跑不过自己喜欢的人也太丢脸了。

  “你等等,让我看看表。”林子轩心生疑窦,“你怎么会这么爽快就要交表……不对劲不对劲。”

  杨毅大声说话,掩饰自己的心虚,“能有啥呀!你是不是不信任兄弟我!咱们的兄弟情还用质疑吗?”

  林子轩直接夺过报名表,用行动证明他们的兄弟情塑料极了。

  “拿来吧你,运动会上无兄弟。”

  迅速扫了一眼,林子轩顿时怒火中烧。

  “好啊你,我就说你怎么交这么爽快,原来是把最轻松的五十米和一百米偷偷报了,你不是说和我一起跑一千米吗?混账东西!我不要跑一千米了,我要五十米!”

  两人互相扯头花,庭仰无奈地看着他们,袁骁瑞则在一旁劝架。

  “你们不要再打了,你们不要再打了,这样是死不了人的!”

  “这是和砖头差不多厚的英语词典,你们将就着用用!”

  *

  周六。

  蓝天风轻云淡,春和日丽,运动会如期举行。

  最后林子轩还是含恨独自跑了一千米,杨毅的五十米和一百米上午就跑完了。

  一跑完就找个地方遁着,生怕被林子轩逮着了。

  枪声响起,林子轩怀揣着对杨毅的怒火,最后居然跑了个还不错的成绩。

  下场之后林子轩依旧精神亢奋,红光满面对他比了个握拳的手势。

  “庭宝,我在这为你加油!咱们不争取超过那群田径队的,非体育班里保二争一就行,冲鸭!”

  庭仰回了一个“OK”的手势。

  祁知序早已习惯林子轩眼里只有庭仰的行为,“喂喂,我呢”

  林子轩十分不走心,敷衍道:“哦祁知序啊,你也加油。”

  祁知序本来也没指望着林子轩这个“庭吹”给他加油,笑骂一声,“滚蛋。”

  庭仰拍了拍祁知序,弯眼一笑。

  少年眉眼清澈,笑容如藏着烟岚云岫的远山,松风水月,气质斐然。

  “记得让让我啊,祁哥。”

  祁知序气焰顿消,秒变红色鹌鹑。

  “我跑得不快……你也让让我。”

  登记完后,他们正巧一个一号跑道,一个二号跑道。

  跑道外围着许多学生或学生家长,目光无一不注视着自己的同学或孩子,显然心里都在期盼他们取得好成绩。

  祁知序微微偏头,看向神色严肃的庭仰,发现庭仰无论做什么事都很认真。

  被庭仰的认真感染,祁知序也收回目光,十指交叉,用最后一点时间活动着关节,摆出起跑的姿势。

  “预备——”

  场面鸦雀无声,下一刻枪声骤响。

  几个跑道上的田径队成员迅速跑了出去。

  果真如林子轩所说,开头就冲了出去,拉开好一段距离。

  简直是太魔鬼了。

  庭仰保持着自己的节奏,不被其他人或快或慢的速度影响,步伐平稳地跑在中等排名的位置。

  祁知序速度和庭仰差不多,但有过长跑经验,呼吸节奏和技巧方面比庭仰要好上一点。

  前三圈两人毫无压力。

  当然,他们的毫无压力是田径队轻轻松松甩了他们两圈换来的。

  两人用自己最舒适的步伐速度跑步,却凑巧地保持在了差不多的距离。

  这种时候祁知序还能分出心去想,他们真是天生一对,连跑步都是这么般配。

  要是这个想法被庭仰知道了,免不了又是一顿无语。

  第五圈半的时候,庭仰感觉有些疲惫了。

  祁知序的呼吸重了许多,但也没有慢下步子的意思,甚至隐约还在加快步伐,和后面的人拉开距离。

  第六圈半时,庭仰开始加快脚步,超越前面几个慢悠悠挣扎、不想弃权又跑不动的人。

  腿部如同灌铅一般沉重,脚一落下,身体就疯狂反馈休息的指令,每一次迈开步子都需要极大的毅力。

  第七圈,庭仰感觉肩膀处的伤口疼了起来。

  好得差不多的伤口总有那么一刻要作妖,麻得像是蚂蚁啃食,痛得细密绵长,像是软绵绵的针戳进血肉里。

  放在平时这点痛或麻根本不算什么,但在喘气都觉得痛苦的时候,这点微不足道的痛就让人心烦起来了。

  庭仰下意识耸了下痛的那半边肩膀,稍一分神就是一个踉跄。

  不至于摔倒,但在这种体力与精神都接近极限的情况下,这失误就被无限放大了。

  呼吸节奏被打乱,跑步的节奏瞬间断了。

  步子卡了一下。

  下一刻,庭仰的右手手腕突然被人握住。

  一股拉力带着他往前跑了几步,随之对方就大大方方地松开了手。

  校园小说里,总会有男主拉着他爱人一起冲向终点线的剧情。

  这样当然也很浪漫,像童话一样,但是祁知序知道庭仰不需要这样。

  祁知序没有在最后关头,拉着庭仰一路冲刺到终点,也没有在看见他脚步踉跄的时候视而不见。

  祁知序永远知道庭仰最想要的是什么。

  庭仰不需要别人带着他走完最后一段路,因为他自己也可以走下去。

  他需要的只是路上的一点帮助,而祁知序就在他最需要帮助的那一刻,借给了他一点力量。

  汗打湿的发丝被风吹得湿凉,操场上到处都是喧嚷的声音。

  十七岁这一年,庭仰迟又早地开了窍。

  喜欢有时候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跑过终点线,绷紧的情绪骤然松懈,前所未有的疲惫席卷了庭仰的心。

  庭仰略带迷茫地抬头,没有目的性地随意扫视四周,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随即,他的视线聚焦在某处。

  人高马大的少年热得满脸通红,正大口喘着气平复身体的疲惫。

  见庭仰目光落在他身上,原本累得站都站不直了,却还是立马直起身子,一副“三千米不在话下”的模样。

  祁知序露出一个傻里傻气的笑容。

  大概是累得已经懒得思考,所有行为全都由心出发,他又指了指自己,比了个口型。

  阿仰,我帅吗?

  你有没有爱上我一点

  问完,反倒是自己先不好意思了,捂住脸背过身去,反手冲庭仰摆了摆手。

  算了别说了,我不敢听。

  *

  三千米比赛结束,庭仰没直接回班,而是慢悠悠沿着操场走了一小段,才回到一班在的地方。

  “庭宝你真棒,奖励霸王龙饲养基地队长的一个拥抱!”

  林子轩将一瓶水放在庭仰手上,贴心地帮他拧开瓶盖,随后给了一个热情的拥抱。

  “我身上都是汗,脏死了,你别抱我。”庭仰不好意思地推开了林子轩,“而且祁哥比我快呀,你怎么不去抱他”

  林子轩摆了摆手,“你们前后脚的,管他呢。而且他每天一顿吃十个鸡腿,我们庭宝只吃一个鸡腿,他跑得快不是应该的?”

  祁知序累得要命,呼吸都是铁锈味,懒得和他吵,但还是有气无力反驳了一句。

  “阿仰,你别听他胡说八道!我没有一顿十个鸡腿!”

  林子轩捂着耳朵不听不听,“知道了知道了。”

  庭仰也笑了出来,“我知道。”

  *

  连着两天都是运动会,这让江渎一中的学习环境重新热闹了起来。

  有些压抑的试卷山和习题册,短暂地被江渎一中的学子挪出心头。

  估摸着是太久没运

  动了,庭仰的腿有些酸痛,走起路来一抽一抽的疼。

  庭仰问了祁知序,他就没有这种反应。

  于是庭仰自我调侃:“和小美人鱼似的,每一步都和走在刀尖上一样。”

  祁知序说:“你才不是小美人鱼。”

  小美人鱼会变成泡沫飞走。

  庭仰笑了笑,没说话。

  “你腿这么疼,不然我送你回家吧?”

  祁知序继续在心里打珠子都要崩出来的算盘。

  “我们还挺顺路的。”

  庭仰给了祁知序一个脑瓜崩。

  “祁哥,是只需要绕东南西一圈就能和我顺路的‘顺路’吗?”

  祁知序捏住庭仰作乱的手,小心在对方柔软的掌心弹了一下,就当报复回去了。

  “庭仰同学,现在我郑重其事向你宣布,我作为追求者即将蛮不讲理地跟着你回家,你拒绝我就悄悄跟着,不拒绝就光明正大跟着。”

  庭仰对祁知序突如其来的强势有些诧异。

  “祁哥,你被人附身了吗?穿书重生系统还是发烧”

  “你在说什么啊,都不是,我是在追你好不好。”

  其实他也不是冒进的人,只是今天这个日子,他总觉得应该陪着庭仰。

  今天是庭若玫的出道纪念日。

  这世界上大概也不会有人会帮她过了,但她自己必然会记得过去的风光无二。

  如果庭仰认真露出一点不希望他陪着的意愿,那他一定不打扰庭仰。

  顶多和上次一样,悄悄摸摸跟着……啊呸呸呸,才不是跟着,是路过。

  不过这次庭仰没有露出明显的抗拒。

  不抗拒不就是愿意愿意不就是希望他陪着

  祁知序被自己的领悟力感动到了。

  早知道中文这么好学,他就早点学了。

  “小祁同学,这么粘人当心找不到男朋友啊。”

  “你之前不是说喜欢我幼稚的样子吗?”祁知序颇为傲娇,试探性勾住了庭仰的胳膊,“不许反悔。”

  庭仰被祁知序这副大鸟依人的模样逗笑了。

  “不反悔,收拾收拾和我回家吧,小祁同学。”

  庭若玫虽然疯,但是如果有别人在,她还是会露出端庄优雅的一面,任何礼仪都周到备至。

  到时候,让祁知序看一眼就走好了。

  庭仰怎么会不知道祁知序是担心自己,其实他完全多虑了。

  庭若玫不会在她的出道纪念日这天发疯,甚至一年中唯一一天不会发疯的日子,就是今天了。

  祁知序没有让庭仰坐他家的车,而是和庭仰一起坐了公交车。

  “回你家的路线是什么啊?”

  庭仰熟练报出口,“78转地铁四号线,再转6010。”

  祁知序悄悄在备忘录记下来,“好。”

  上次他出现在庭仰家门口的巷子里,真的是个意外。

  他只是觉得花乡街开发前景很好,想来巡视一下自己未来的产业而已。

  今日最大的笑话。

  花乡街开发前景很好。

  说着感觉要转很多站,但两个人都没觉得漫长。

  一个是因为习惯了,一个是喜欢的人待在身边,恨不得一秒钟拆成十年,坐一站车就能和他白头偕老。

  到终点站,零零碎碎有一些人下车,庭仰与他们走相反的方向,祁知序立马跟上。

  “还要走多久?”祁知序与庭仰并肩走在一起,“希望别太快,想和你多呆一会。”

  “祁哥,你真的没被穿书吗?”庭仰故意拧起眉,做出疑惑的表情,“你今天怎么和以前那么不一样?”

  “穿书啊……”祁知序同样做出一副思考的表情,“如果我们生活的世界真的是一本书,那我希望我和你是一本he文的主角。”

  “Happy ending.”庭仰重复了一遍,“好呀,我喜欢圆满的结局。”

  祁知序说:“要穿就穿某绿色软件的甜文,无病无灾,无难无阻,一路开开心心到结局。”

  “绿色软件?”庭仰故意曲解祁知序的意思,“360清理大师吗?”

  “那是什么?”作为半个外国人,祁知序显然没有听懂庭仰的玩笑,“听说是个病毒软件?”

  庭仰沉默了一下,“……倒也没说错。”

  说到小说,庭仰突然想起来之前祁知序说他想要去当编剧的事情。

  “祁哥,你之前说你想当编剧,你想写哪一类的啊?”

  庭仰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

  “现在流行车祸失忆,真假千金,豪门风云,热血追梦……有你擅长的题材吗?”

  祁知序左手握拳,抵在唇边干咳一声。

  “我应该比较擅长其他类型。”

  没有人知道,他在学校论坛上还有个马甲,专门写【一见如故】的同人文。

  【一见如故】是班里那群女孩子给他和庭仰取的CP名,还挺好听的。

  祁知序一开始写同人文的初衷,只是因为看见有人磕林子轩和庭仰的CP。

  开什么玩笑,明明他和庭仰最配了好吗?!

  半夜气得睡不着,祁知序怒而码字,当场写了篇2w+的同人文,半夜做贼似的发到了论坛里。

  反响出乎意料的好。

  可惜他中文还没学精,有不少磕对家CP的人就抓着这点抨击他的文笔。

  大概是骨子里的华夏血脉发挥了用处,祁知序文笔进步神速,现在已经能到标准水平了。

  加上剧情戳萌点,他一跃成【一见如故】的元老级太太。

  唉,真是心酸的进步史。

  现在他在论坛里新连载的是古代背景的文。

  沉默隐忍四皇子x仗剑江湖小少爷。

  预定是he的,他不喜欢be结局。

  “祁哥?”庭仰伸手在祁知序面前挥了挥,“想什么呢,叫你半天了也不理我。”

  祁知序回过神,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怎么了?刚刚在想老万布置的那道竞赛题的解题思路。”

  “没什么,就是本来想问你,你刚刚说擅长的类型是什么。”

  “也不能说擅长……就是我想写这种。”祁知序说,“我喜欢古代背景的,最好主角是那种行侠仗义的类型。”

  “行走江湖的大侠吗?我感觉大侠过得都好苦。”

  “不是。我喜欢那种生活在金堆玉砌的环境,耗尽千金养出来的骄纵小少爷类型,我舍不得我的主角吃苦。”

  锦衣玉食的天才小少年。

  提到关键词,庭仰立马想起来自己之前在医务室做的那个梦。

  梦里自己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剑客,祁知序是气度不凡的皇子。

  “那多好啊,无忧无虑当他的大侠就好了,不用为生计奔波,不用顾忌人情世故。”

  “我就是这么想的。”

  祁知序有点高兴,顿了顿,又有点黯然。

  可惜是同人文,那就不能拿给庭仰看了。

  庭仰没发现祁知序的情绪忽晴忽雨。

  远远看见那条熟悉的巷子,扭头和祁知序说:“祁哥,我到了。”

  言下之意,祁哥,你该走了。

  祁知序听懂了庭仰的暗示,揉了揉眉心失笑。

  毕竟是他自己强行要跟过来的,对方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我送你进去吧?只进巷子,不进你家。”祁知序故意叹了口气,“我都来这两次了,你还不让我进去看一眼吗?”

  庭仰没有拒绝的理由,这又不是他家的地皮。

  路上,庭仰还遇到了一户人家的小孩。

  那小孩一看见庭仰扭头就跑,好像遇见了什么吃人的妖怪一样。

  庭仰对此习以为常,自顾自走着,祁知序也没多问。

  临到家前,庭仰停下了脚步,“我马上到家了,祁哥,明天见。”

  祁知序没有磨叽,爽快挥了挥手,“明天见。”

  确定祁知序转身走了,庭仰这才走完最后一段路回家。

  打开灯,家里一片狼藉。

  庭若玫用来插花的花瓶碎在地上,混合着枯叶的水流了满地,玫瑰也像瓷器一样碎在地上。

  庭仰看了半晌,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

  也是,都发疯了,谁还管今天是什么日子。

  儿子的生日都能捅他一刀,更别说什么出道纪念日这种日子了。

  过去的荣光,庭若玫早就忘记了吧。

  过去的一切,她都忘记了吗?

  不知什么时候,庭若玫又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了房门口,过于平静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你今天和他一起回来的。”

  “你们什么关系?”

  就知道。

  我就知道。

  庭仰疲惫极了,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头一次,他没有理会庭若玫的任何话语,径直往自己房间走。

  庭若玫罕见地没有暴怒或质问他,一双冰冷的眼死死盯着庭仰,随着庭仰的动作慢慢移动目光。

  在庭仰手搭上门把手后,她逐渐露出了一点微弱的笑意。

  庭仰推开自己的房门,看清房内的景象后,瞬间被当头一棒,大脑嗡嗡地响着。

  房间里一切纸质的东西全都被撕烂,原本没什么东西的房间因为这些粉碎的纸张显得凌乱。

  早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被掀到地上,被刀划出了数道划痕,里面雪白的棉胎翻了出来,碎散地溢了一点棉渣。

  从前庭若玫无论怎么发疯,都不会进他房间。

  这条潜规则已经成为了一条界限,似乎只要不越界,一切就都能安安稳稳沉没在深海之下。

  他们可以继续当自欺欺人的家人,继续当相安无事的仇人。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什么,冲到自己书桌前拉开抽屉。

  抽屉的最深处有一个小礼盒,一般是用来装戒指、项链,这一类首饰的。

  拿出礼盒打开盖子,原本放在里面的东西已经消失不见了。

  “你在找这个吗?”

  庭若玫殷红的嘴唇微微勾起,露出一抹艳丽而充满恶意的微笑,好像开在腐烂尸骨上的玫瑰。

  庭仰循声望去,发现庭若玫手中拿着的是他在找的项链。

  项链不值钱,只是他初三那年买下的一条再普通不过,现在已经有些过时的项链。

  庭仰也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要买下这样一份注定不会被送出的礼物。

  大概是为了圆少年时的梦。

  命运兜兜转转,他曾经想送项链的人,现在真真切切拿到了这条项链,可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这项链哪来的?”庭若玫捏着链子摇了一下,项链坠垂在空中晃了晃,“挺好看的,为什么要藏起来?”

  庭仰语气很抵触,生硬地说:“还给我。”

  人是会被惯坏的。

  见惯了庭仰沉默顺从的样子,庭若玫对他这种攻击性十足的样子感到不满。

  “你想要?”庭若玫冷下脸,“那就还给你好了。”

  下一秒,捏住项链链条的手松开,闪着冷色光的项链直接掉到了地上。

  项链上卡着的钻石随着落地的冲击力被撞落,劣质的钻石滚落在地,昏暗的灯光让它折射出一点微弱的亮光。

  一闪一闪,倏然消失。

  项链被庭若玫弄坏了。

  一时之间,庭仰也不知道心里是荒谬多一点,还是讥讽多一点。

  本来以为自己会很难过,但事实上真到了这一刻,心里也只有平静。

  “你不喜欢的话,弄坏了就弄坏吧。”

  庭仰语气冷静,庭若玫反而暴躁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说清楚。”

  “你不是最喜欢猜了吗?你可以继续猜,猜到你认为这就是真相为止。”

  庭仰随便收拾了一下房间,把书包背上就往屋外去。

  与庭若玫擦肩而过的时候,庭若玫握住了他的胳膊。

  巨大的力道让人毫不怀疑,她是想捏断庭仰的胳膊。

  庭仰面不改色,用另一只手,一根根掰开庭若玫抓着他的手指。

  少年的力气早就已经超过母亲了。

  庭若玫秾丽的脸开始扭曲,“你今天如果要出去,我就当没生你这个儿子。”

  庭若玫脚步不停,“真的吗?谢谢你。”

  庭若玫气得嘴唇发抖,顿了顿,怒火中烧的眼神逐渐软弱了下来。

  “阿仰,我为了你吃了这么多苦,你不能不要妈妈啊。”

  庭仰此时已经到了门口,闻言垂眸淡笑一声,“妈?”

  “妈,我曾经欠你,但是现在已经不欠了。”

  养育之恩要怎么样才算偿还干净呢?

  有人说,人用一辈子也偿还不了这份恩情。

  可是庭仰却想自私一点,他不想再被这份恩情挟制。

  开门前,庭仰突然转过身看着庭若玫。

  庭若玫没料到庭仰会突然转身,狰狞的表情还没收拾好,硬生生挤出了一抹怪异的微笑。

  “妈,你之前不是总用你的死来威胁我吗?”庭仰好像真的很疑惑,“今天你怎么不威胁我了?”

  庭若玫没想到庭仰是来嘲讽她的,当即目眦欲裂,“你早就盼着我死了是吧?那我就死给你看!”

  说着,庭若玫一边神经质地咬着指甲,一边走到厨房拿出一把水果刀。

  她把刀尖对准了自己的手腕,“庭仰,我今天死在这你就是杀人犯,你还想要什么前程?”

  庭仰没像往常一样神色紧张地劝庭若玫,让她放下刀好好说话。

  “你忘了吗?很早之前我就说过,为了你我可以不要前程。”

  庭若玫把刀往下压了压,刀不算锋利,这样也只是让皮肉被挤压了一些,没有划出刀痕。

  庭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望向庭若玫的目光疑惑不解。

  “妈,其实我很早就好奇了,如果你说你想死,而我没有阻止你,你真的会去死吗?”

  庭若玫的脸又露出了那种怪异的微笑,好像害怕极了还要扯出微笑。

  压在手腕上的刀开始颤抖,庭若玫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刀。

  漫长的对峙里,庭仰和庭若玫谁都没有先示弱。

  庭仰年纪比庭若玫小,经历的也没庭若玫多,按理来说应该是最先认输的那一个。

  可是从头到尾他的脸色都没变过,反而庭若玫的神色愈发惶恐。

  打破这场对峙的,是庭若玫握住手上的刀划了一下。

  只划出一个很浅的伤口,血珠子刚冒出了个头,庭若玫就尖叫着丢开刀,一副崩溃的模样。

  “我知道答案了。”庭仰说,“你不会死的,你比谁都惜命。”

  先前一次又一次用死亡威胁他,不过是仗着他还爱她而已。

  没有了这份特殊的爱,那轻飘飘的一句“死亡”一文不值。

  *

  晚风吹起来,带着一点微弱的凉意。

  庭仰有些庆幸自己穿着的是长袖外套。

  庭仰拢了拢外套,站在原地纠结了一会。

  是先去巷外的小卖铺里买瓶水,还是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会?

  最后,他选择先找个地方平复一下心情。

  花乡街早些年还没那么贫穷,如今是断垣残壁的地方,曾经也是有人居住的。

  步行了十分钟左右,庭仰独自到了一块堆积着各种建筑废料的地方。

  满地堆着零碎的烧结砖和废弃金属。

  这里的曾住户算是花乡街比较有钱的人家了,不然后面也没法搬离这个代表贫穷的地方。

  这一块地方风水极旺似的,前前后后住的几户人家后来都搬走了,如今四周荒无人烟。

  早些年,这里其中一家的男主人为了哄小孩,用做生意剩下的木料手工搭了一个简陋的秋千。

  木头和铁链搭成的秋千上面没有一丝装饰物,只有小孩用油漆在柱子上画了几朵小花,勉强可以算是一个装饰。

  这样一个简陋的秋千,在任何地方都会成为影响市容的器械。

  在花乡街却是所有孩子的童年梦想,那户人家的孩子也因为这个秋千,一跃而成花乡街所有孩子的“小头领”。

  不过随着这户人家的搬离,以及当年那几名小孩的长大,这块地方渐渐被人遗忘。

  如今还记着这块地方的,大概也就只有庭仰吧。

  毕竟得不到的才念念不忘。

  庭仰坐在铁链已经生锈的秋千上,慢慢晃动着秋千。

  质量还挺好的,风吹雨打这么多年,这个秋千依然这么结实。

  果然,小时候一个秋千上站三个小孩的记忆不是他虚构出来的。

  一个人荡秋千多无聊啊。

  庭仰这么想着,拿出手机给祁知序发了条消息。

  【TvT:祁哥,你到家没?】

  庭仰的昵称叫TvT。

  名字是林子轩帮他取的。

  本来林子轩准备把他的名字悄悄改成“霸王龙饲养基地二队长”,被庭仰发现后坚决制止。

  这才退而求其次,用“庭”的首字母“T”取了一个颜文字。

  祁知序的对话输入框上面立马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但奇怪的是过了很久,祁知序都没发过来一条消息。

  庭仰也不着急,就一边晃着秋千,一边看着“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提示消失再出现,出现再消失。

  大概过了五分钟,祁知序的消息终于发了过来。

  【一见如故:刚刚没看手机,马上到了,怎么了?】

  【一见如故:[]】

  庭仰看到这条消息挑了挑眉,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思考了一瞬,庭仰拨通了祁知序的电话,对面立马接通。

  祁知序的声音透过电话传来,带着克制的欢喜。

  “阿仰,你找我吗?”

  庭仰故意沉下声音,直接道:“祁哥,看后面。”

  祁知序一悚,猛地回头看,嘴里还迅速为自己辩驳。

  “对不起阿仰我不是故意不回家的,只是我在等我的司机…………?”

  背后的街道空无一人,没有自己以为的那道身影。

  祁知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庭仰耍了,对方根本没发现自己还没回家。

  反而是自己自乱阵脚,暴露了事实。

  庭仰坐在秋千上笑得肚子疼。

  “祁哥,你怎么这么好骗啊?”

  祁知序委屈得要死,很想硬气地挂断电话,但最后还是没舍得。

  庭仰难得才主动给他打一次电话。

  “你总是骗我。”

  他本来打算在这个地方再等十分钟就回家的,毕竟上一次就是凑巧守到了庭仰出来。

  没想到这么倒霉,守株待庭没成功,还被骗了一下。

  庭仰收了笑,突然垂眸,遮住眼神里的一点柔和。

  “祁哥,来找我吧。”

  祁知序有些懵,“什么?”

  本来以为庭仰会劝他回家的。

  “我说,我想见你。”庭仰抬起头看着天上沉默的月亮,“我好想你啊。”

  夜晚会放大人的脆弱,庭仰并没有别人想象中那么无坚不摧。

  他和普世人类一样,有着基础的情感需求,自然也会有正常的喜怒哀乐。

  从前他是个胆小鬼,一直得到情感的馈赠,却始终不敢付出什么。

  现在,他想试试付出是什么感觉。

  “你在哪呢?”祁知序不问庭仰突然这么说的原因,只问庭仰在哪里,“我现在来找你。”

  废弃的建筑垃圾里,孤独的秋千小幅度晃来晃去,月色皎白,清冷的光拢在了庭仰身上。

  “在一片很漂亮的地方。”庭仰漆黑通透的眼眸里零星映照着一点月光,“你来找我啊,找到我了,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好,我马上来。”

  说完,未等庭仰挂断电话,祁知序便迫不及待顺着巷子往回走。

  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奔跑时的风声,庭仰把手机放在耳边,耐心地听了好一会无意义的风声后,才挂断了电话。

  庭仰没有怀疑过祁知序会找不到他。

  花乡街就这么大点地方,不刻意找确实有可能发现不了这块地方,但是刻意找还发现不了,只能是没有用心了。

  庭仰在秋千上安安静静坐着,面容温和地看着不远处的那堆建筑废料,好像那里有多么奇妙的盛景。

  夜幕下,斜出的钢筋、碎掉的烧结砖和烂木头混合在一起,像陈朽的故事书,低声诉说过往。

  风吹来时,不知道哪一根钢管正对着风口,风灌过空心洞时,发出隐约的呜咽。

  过了大概十分钟,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祁知序的身影出现在视线范围内。

  他的身上出了一层薄汗,脸上有些红意,气息不太稳。

  倒不是累的,单纯被庭仰那一句“告诉你一个秘密”吊得心急,生怕自己来晚一步对方就要毁约。

  庭仰挥了挥手,“祁哥,我在这儿。”

  终于到了目的地,祁知序忍不住紧张地干咳一下。

  “……你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我现在可以听吗?”

  “别着急嘛。”庭仰哄小孩似的摸了摸祁知序的头发,身子往边上挪了挪,在秋千上再空出一块位子来,“先坐呀。”

  小时候,这个秋千上面一次性可以站三个孩子也不显得拥挤,此时坐两名少年自然也不在话下。

  闻言,祁知序立马四肢僵硬地挨着庭仰坐了下来。

  尽管祁知序极力避免肢体接触,但秋千就那么点大,坐定后两人的胳膊还是不可避免地碰在了一起。

  庭仰觉得祁知序现在的样子特别可爱,像粽子刚刚进化成人类一样。

  幸好这个想法庭仰没有说出来,不然对方应该会为自己辩解很久。

  怎么能像僵尸呢?至少也得是个什么小动物吧。

  庭仰不急着延续之前的话题,反而又问:“祁哥,你觉得这里好看吗?”

  先前在电话里,庭仰就说自己在“一片很漂亮的地方”。

  祁知序环顾四周,拆烂的水泥墙、碎裂的砖石,纵横交错的钢筋骨架。

  目所能及的每一样景物都带着浓浓的衰颓气息,没有生机也没有活力,与“美”扯不上半点关系。

  他说了实话,“不好看。”

  庭仰一点也不生气,而是继续用带着怀念的目光看着那片废墟。

  “好多年前,我觉得这里可美了。”

  祁知序不说话,耐心地充当一位倾听者。

  庭仰说:“在我小时候……在这些废墟还是完整的楼房时,住在这里的那几户人家还没搬走。其中一户人家为了哄孩子,自己搭了一座秋千。秋千搭好后,花乡街的每一名孩子都在上面画了东西作为装饰。”

  “当时真的很热闹,小孩们活在死气沉沉的花乡街,画下来的却都是代表光明的太阳和鲜花。”

  祁知序看向身侧的柱子,想要在上面找到庭仰留下的痕迹。

  庭仰声音含笑,打断了祁知序的行为。

  “别找啦,我当时没画。”

  不是所有孩子都有资格在秋千上留下东西的。

  只有被花乡街的孩子认可的伙伴,才能得到这些殊荣。

  “小学放学我是和张逸泽一起走的,我们每天放学回家都能看到有父母在为孩子推秋千。我的母亲很忙,我不想麻烦她,我可以自己一个人荡秋千。”

  “于是我就在那等着,等着一个个孩子荡完秋千,就可以轮到我。”

  说到这里,庭仰与幼年的自己共情一般,露出了一个带着期待的浅淡微笑。

  “可是,我等了很久,哪怕秋千已经空下来了,当我想去玩的时候,在边上沙堆里玩的孩子就会推搡我,骂我没爹的野孩子,让我不要弄脏他们的秋千。”

  听到这里,祁知序忍不住握紧了拳头,脸上却看不出一点异样。

  庭仰的声音很好听,平淡的表情让他无论说什么,都像在讲故事,在风声里娓娓道来的那些悲伤故事,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我没办法,只能回家,然后等到半夜,我的母亲睡着了、讨厌我的那些孩子也睡着了,再一个人悄悄去荡秋千。我很用力地晃着腿,秋千就随着晃啊晃,晚上有点黑,可是路灯很亮,暖暖的颜色,看着就很温暖。”

  “我以为我在这种沉默的抗争里得到了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我得到的都是别人拥有的,但我为此沾沾自喜,以为我和他们一样平等了。”

  祁知序一只手抓着秋千的铁链,锈迹染红了他的手掌,也沾在了半边袖子上。

  另一只手攥着自己宽松的校服,校服被攥出了明显的褶皱。

  庭仰偏头看着祁知序冷凝严肃的面容,白净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他清澈的眼睛眨了眨,略带狡黠意味道:“祁哥,你会不会觉得我在卖惨呀?”

  没有。

  祁知序心里这么想。

  诉说自己的痛苦需要勇气,勇敢的人不应该被嘲笑。

  “是哦,我就是在卖惨。”庭仰没有等着祁知序的回应,自问自答,“祁哥,我想要你可怜我。”

  “你喜欢我,是因为保护欲吗?那我现在这样,会让你多喜欢我一点吗?”

  有人说,可怜一个人是沦陷的开始。

  但祁知序分得很清楚,爱是爱,可怜是可怜,两者绝对不会混为一谈。

  “我对你是一见钟情。”

  庭仰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祁知序被对方这副惹完就跑的样子,搞得有些忍俊不禁。

  于是用自己干净的那只手,捏了捏庭仰的脸颊,力道轻得都没留下一点红痕。

  “第一次见到你时,在我心里,你还不是个小可怜。你长相好成绩好,待人处事温柔和善。”

  祁知序低下头回忆。

  “从见到你的那天开始,我童年看的故事书中,象牙塔里住着的再也不是长发公主了,而是你这样的小王子,我是忍不住站在塔下仰望你的猎人。”

  庭仰问:“现在呢?”

  “现在你依然优秀,但我不想仰望你了。”祁知序的声音很温柔,“一个人住在虚假的象牙塔里多孤单啊,还是人间好,烟火红尘,俗世百态,又讨厌又真实。”

  “阿仰,我愿意陪着你住进冰冷虚幻的象牙塔里,也愿意陪你在人间磕磕碰碰地往前走。”

  “你是王子,我是猎人也是骑士。喜欢你是天性,你不可怜不优秀我也爱你。”